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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歸家

  真微道長在雨霖觀已經做了四十幾年的觀主了,有人說老觀主八十多歲,也有人說九十多歲,還有人說已經百余歲了。

  老觀主須發皆白,長眉鶴發,一派仙風道骨。

  眾人皆知,老觀主平日里平易近人,道理精深。不過沒有人知道,其實老觀主是從三清仙山里走出來的。

  八十年前,老觀主十幾歲的年紀,也過了三清仙宗的入門考核,也曾順利食氣,也曾在小萬山上修行。

  不過,老觀主一輩子都卡在了辟府上。

  當年老觀主記名在投劍山,立志要做一個劍仙,屬意首開金府,卻一輩子不得精金要意。

  四十歲那年,老觀主終于認命,主動告辭了三清山,僅帶上一把朝夕不離的貼身寶劍,回到了塵世,并選擇留在了雨霖觀,供奉三清。在上一任老觀主辭世后,他便脫穎而出,繼任新觀主。

  這一天,老觀主又獨自一人站在葛仙殿前,他虔誠望著仙翁像,目光似乎又是穿過了葛仙,穿過殿墻,跨越重重云障,落在了三清仙山上。

  “咚!”

  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引起了老觀主注意,似乎還夾雜著人的痛呼聲,在那一瞬間,老觀主的眼神比鷹隼還要銳利,似乎也能彰顯出一些老觀主年少時的鋒芒。

  不過只是一瞬間,老觀主臉上便恢復了和藹神色,甚至還帶上了喜意。誰家宵小蟊賊敢來三清山跟前鬧事,定是山門里又出來人了,還是第一次,肯定是從水鏡里跌出來了,不曉得這類傳送法陣有個高差,更不知道這個法陣落點在一個大鼎里。

  老觀主笑呵呵走進葛仙殿,又拐進了平日里沒什么人過來的丹鼎偏殿,在偏殿后面,一個巨鼎中,果然瞧見了一個年輕道士。

  這個年輕人四仰八叉跌坐在鼎里,身著一件湖藍色外袍,胸前山嵐圖,背上是一副八卦圖,內套一件淺桃色里衣,額上系著一根紫色一字巾,頭戴丹珠赤冠,別一個火云簪,腳上踏一雙云紋白布鞋,斜挎著一個鼓囊囊的大包袱。

  老觀主笑瞇了眼,果然,道袍還是套在年輕人身上好看呀。

  再瞇眼仔細一瞧,老觀主樂了,這小郎君他再熟悉不過,是山腳下樟香鎮的娃娃,遠近聞名的神童,去年就是在這進的三清山。

  老觀主上前一步,扶起年輕人,笑說,“是云氣回來了。”

  云氣看見是老觀主,自然知曉自己身在何處,看見觀主如此淡然,想來平日里也有不少人走此近道。

  他爬出大鼎,整理了一下衣袍,抱拳作揖,眉目帶笑,“見過觀主。”

  觀主指著云氣身上的包袱,問道,“不在山里待著,你這是要去哪?”

  “正打算出山游歷哩,走之前,想回來看看。”

  觀主連連說好,拉著云氣往外走。

  “你是去年谷雨入山,今個剛好夏至,已經一年多了。”

  云氣點點頭,“是,一年多了。”

  “你現在是住在小萬山的哪個區,又記名在哪座山頭呀?”

  云氣聞言一驚,詫異看向老觀主。隨即又想明白過來,他聽馮濟虎說過,在山門內常年無法辟府的人,要么在山里做個閑職,灑掃幫廚之類,要么便回歸塵世,憑著山中學來的本事,做個富家翁不難,也有人成為了仗劍的俠客,也有人就記名在道觀供奉三清。

  想來觀主便是后者了。

  “小子在乾三區居住,記名在明治山。”

  老觀主以手扶須,“明治山,了不得呀,山門里弟子最少的法統,收徒極看根骨和緣法,你能進明治山,是你的大機緣。”

  云氣也點點頭,“著實受益良多。”

  “我當時是記名在投劍山的。”

  老觀主動說了起來。

  云氣順著老觀主的話往下說道,“我有個好友,叫鄧萬春,也記名在投劍山。”

  云氣想起鄧萬春便不由會心一笑,這個大哥實在憨厚,待人極誠,自己的劍法大多都是他教的。出宗前聽自己說看中了他淘來的螺,非要相送,是云氣硬用符箓換的,就這還讓他漲紅了臉。

  果然老觀主是想與人說說山里話的,他緊跟著便問,“那這鄧小友是記名在哪位道長名下?”

  “是兼衡道長。”

  云氣看了一眼觀主神色,又補充道,“兼衡道長俗名曾文山。”

  云氣在山中,去投劍山的次數比去明治山可多多了,每月上旬的開講日,他總是把大半的時間花在那了,和投劍山的人也甚是相熟。

  “是文山啊!”

  老觀主眼里驟然迸發出光彩,“我知道他定能成的!他收徒了,那他定是開辟絳宮,進入第二境了。”

  云氣沒有再說話。

  老觀主感懷了片刻,又把目光看向云氣,“你平日里可曾修習劍術哇?”

  云氣點頭,“也是耍過,也喜好劍術,就是練劍實在太費精力,又費錢財,我食氣不久,又囊中羞澀,平日里還是主要以吐納凝神為主。”

  老觀主突然停下了腳步,愣愣看著云氣。

  云氣隨之停下腳步,看著觀主緊盯著自己,是有些納悶,自己是說錯話了?

  觀主愣神片刻后,回過神來,年邁的嗓音有些許顫抖,

  “是也,是也!劍術浩渺,老道我當年便是癡迷于劍術技巧,是日也練劍,夜也練劍,卻將根本的食氣吐納拋在腦后,那時總想著今日先練劍,明日再煉氣,可日子這么一天天過去,眼見同門逐一辟府,而我卻沉迷在劍招中樂此不疲。

  記得忽有一日,同門以氣御劍,快而勁,擊長放遠,輕易便破了我的劍招,我才恍然驚醒,再投身于煉氣,可彼時老道我心急如焚,愈是急著煉氣,卻愈是不得精要,一步錯,步步錯。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實在是好孩子。”

  云氣默然,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三清山是這樣的,辟府之前基本就是放養,大方向給你指明,大道理都寫在書上,要是自己不思進取或是沉淪外物,誰也沒有辦法。

  “哈哈!”

  老觀主忽然又笑了,“你說練劍費錢,實在不假,老道那時給人晾藥、幫廚、擔水、采石,不知干了多少活,賺來的一些錢物盡數被我換成金精礪石,全用去喂養寶劍了。”

  云氣也笑了,“劍修都是窮鬼,誰人不知。”

  觀主仰天大笑。

  還好今日雨大,觀中沒有什么香客游人,否則見到德高望重的真微道長笑成這個樣子怕是要大吃一驚。

  不過即便這樣,一些往來的道士童兒見著,也好奇觀主今日是怎么了,那個氣質清雅、衣著華貴的年輕道士又是什么時候來的?

  “你打小就聰明,才情過人,還記得在你小時候,你父親來找我下棋時總是把伱帶上,開始你只是旁觀,看了幾局便學會了弈棋,不到一年,你的棋力就在我等之上了。

  “你父親不知向我說過多少次,等你再大些該找誰來教你,他是翰林出身,又同知一府,學問何等淵博,你竟然讓他教無可教。如今,你能到這一步,他應該是最開心的,六千年的三清山,教你應該是足夠了。”

  云氣輕輕點著頭,是啊,要是父親在,他應當是最開心的。

  “這回出門著急遠游么?”

  老觀主問道。

  云氣搖搖頭,倒是不急,在鎮子上多待幾天也無妨。

  “那你這幾日也抽空來觀里坐坐。”

  觀主頗為親切的說。

  云氣應了,他想著觀主應該是想找人再說一說當年他在山中的事,自己游歷的事沒那么急,在家中多待會也好。

  觀主很是開心,又問云氣要不要在觀中多留會,等雨停了再走。

  云氣這次搖了搖頭,這梅雨季節,雨一下下來根本停不了。

  他向觀主借了一把傘,畢竟回了塵世,在人前施展辟水法就太過招搖了。

  ————

  辭別了觀主,云氣舉傘走出雨霖觀,踏上熟悉的南坡山路,走過金沙溪上的石橋,很快,云氣便回到了樟香鎮。

  鎮子和先前沒有什么兩樣,一切都沒有變。

  走的時候春雨淅淅,回來的時候夏雨綿綿。

  雨太大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這個鎮子上的居民都是以制香與租售房屋為生,沒什么人種田,雨天人們都躲在家里,沒人去看路上,也沒人在意到鎮上來了個道士,這個臨近雨霖觀的鎮子上最不缺的就是道士。

  云氣來到青瓦巷前,雨水把青瓦沖刷的干干凈凈,給這片灰色的雨幕增添了一抹亮色。

  站在巷子口,他特意看了一眼,家家院門上都掛著他留下的門牌。

  雨天地濕,云氣的鞋子雖然辟塵但不辟水,鞋底也是濕的,他不急登門拜訪,準備先回自己院子。

  他來到門前,自家門檐外邊的門牌也被雨水沖刷的干干凈凈,上面的字跡還是十分清楚,

  正是:

  云程發軔,喜慶福來。

  云氣會心一笑,推門而入。

  院子里很干凈,歷經一年四季,地上竟沒有什么落葉雜草,僅有的一些葉子還是翠綠色,一看就是今日才被雨打落的,想來是街坊時時前來清掃的緣故。

  他又推開屋門,里面的陳設還是一應如初,仿佛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少年走進堂廳,放下包裹,又去看了看臥室、廚房、香房,他的目光落在地上,落在桌椅上,落在鏡上,落在柜上,落在窗戶上。

  廳堂里,桌椅上都是干凈的,難為這些街坊們時常來打掃,街坊們不好進房,所以房間里積了不少灰。

  應該是為了防塵,窗戶都是閉合的,沒有打開過,外面下著雨,屋子很是陰暗。

  云氣打開窗,讓光和風進來,又施展了辟塵術,這種小法術對法力的消耗很小,云氣還想著待會畫上幾張辟塵符,長久貼在家中。

  云氣正要整理床鋪,卻聽得院外傳來呼喊聲,

  “哪里來的蟊賊!這是程家仙人的院子,也敢來偷!”

  “今個將你堵住,打斷你的狗腿!”

  “捉賊,來人做賊!”

  十來個漢子和婦人手上亂七八糟拿著菜刀、搗衣杵、鑿子、扁擔就沖了進來,聽見動靜,云氣趕忙沖出房間,在堂廳門口兩伙人撞個正著。

  “各位叔伯嬸子,這是要做什么?”

  云氣已然猜到,笑著問。

  十來個齜牙咧嘴的漢子和婦人見人后當即呆在原地,聽見云氣說話也沒反應過來。

  看著衣著光鮮的年輕道士,其中一個婦人最先反應過來,哐當一聲丟掉菜刀,一把抱住云氣,“是云兒回來了!”

  霹靂巴拉一陣響,眾人手上的東西全扔了。

  三四個婦人將云氣團團圍住,左捏右捏,上下其手,口中叨念著瘦了。

  三清在上,程云氣在三清山可不光吞風飲露,該吃的膳食大藥他是一點沒少,除了剛進宗時實在沒錢啃了幾天白餅,后面就再也沒吃過了,到現在沒積攢下幾個銅子和他饞嘴進補也脫不開關系,加上日日行操,時而打拳舞劍,一身精肉,哪里瘦了?

  幾個漢子站在原處,干搓著手,一個勁重復著說,“回來就好!”

  有個漢子囁嚅著嘴,扯了扯自家婆娘,“慢些慢些,小夫子如今已是神仙老爺。”

  此話一出,原本熱烈的場面頓時安靜了下來,一個還在摸著云氣臉蛋的嬸子頓時止住了手,閃電般的縮了回來。

  云氣笑得大聲,“嬸子只見我瘦了,豈不見我高了,汪叔,我兩比比。”

  被云氣喊作汪叔的,正是剛才那個說話的男人,云氣來到他背后,背靠背貼緊了,挺直了胸膛,問道:“各位叔嬸,是我高還是汪叔高?”

  汪家嬸子瞪了一眼畏畏縮縮的男人,往男人胸上來了一巴掌,“挺好了!”

  男人撓撓頭,咧嘴笑了笑,趕緊挺直了背。

  男人壯碩,足有六尺出頭,云氣則六尺還欠些,比男人略矮。

  女人踮著腳,把男人巾帽使勁往下按,又把云氣發冠上的丹珠也算上了,滿意的看了看,隨即大聲宣布了她的裁判:

  “是云氣高些!”

  周圍眾人一臉認同,紛紛點頭,壯碩男人也笑著點點頭,“是小夫子高些。”

  卻是再也不提什么神仙老爺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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