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煊想得很明白。
野狼峽他能暫時抽身數日,能夠比較放心的交給宋明燭等人代管,是有許多前提的。
首先是以宋明燭為首的野狼系,已經不是純粹的沙匪。
野狼寨的基業,那些家屬親眷,就是他們最大的軟肋。
其次,現駐于野狼峽的黑風團,以宋明燭為首的“野狼系”雖然話語權極重,但也絕不是他們的一言堂。
不僅有著以胡源為首的“山狐系”,以及以曹鰲、陶彬等人為首的“元從系”,以及以白瑪、哈克為首的“異族系”牽制掣肘。
更何況,便是野狼系內部也并非鐵板一塊。
比如,野狼寨能被如此輕易拿下,童暉、宋楊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雖然結果也不算壞,可在黑風團拿下野狼寨的過程中,也是死了不少人的。
從野狼寨高層到最底層,大家對童暉、宋楊等人的觀感就很復雜。
他們這些人也知道自己這些人的處境有些尷尬,心態上,反倒是與曹鰲、陶彬這些“元從系”更親近一些。
且因為耿煊的整編,將舊有的秩序完全打散重組,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
再加上耿煊花費了更多的時間的與心力,曹鰲、陶彬、哈克、白瑪、宋明燭、童暉這些人的忠誠度,短時間內都是可以保障的。
換個角度,除了堅定不移的跟在他身后,他們再不可能得到現在這樣的、有著近乎無窮想象空間的舞臺。
可以說,一旦脫離了黑風團這面共同的旗幟,任何一人都沒能力號令那七千多人的龐大隊伍。
與之相比,自己和鐵狼用半天時間從白鶴灘收攏的這支三千多人的隊伍,遠沒有這樣的根基。
現在就放手讓他們“自管”,他是真的不放心。
而這還不是最主要的。
即便有紅運賜福激勵士氣,將這些沙匪的實力強行拔升。
并通過那來自于兵仙的點兵奇術,將人心士氣盡可能的轉化為實際的戰斗力。
可讓這些沙匪維持現狀,分散在八處集散之地,分別應對一批玄幽鐵騎。
無論這些玄幽鐵騎在整個玄幽鐵騎的序列中有多么平庸。
一旦這種局面形成,耿煊幾乎百分百肯定,骨子里依然是一群沙匪的群體,百分百一碰就碎。
為他乃至黑風團忠誠死戰,那是不可能的。
潰敗四散,也只是小概率事件。
更大可能,是直接投降。
畢竟,要想在玄幽鐵騎面前逃跑,那對修煉者的要求不是一般的高。
這樣一來,自己一番辛苦,豈不是給董觀做了嫁衣?
所以,讓沙匪待在各處集散之地不動,先守株待兔,坐等更多沙匪入甕,然后待玄幽鐵騎上門時,與之來一場生死碰撞。
這種事腦子里想想就成,根本不具備任何可行性。
要將這由沙匪轉化而來的黑風團,變成一支真正可與董觀一戰的力量。
第一步是要將他們掌控在手中,也就是現在他正在做的。
第二步則是“祛魅”。
董觀統治玄幽二州數十年,他本人,以及助他威鎮二州的玄幽鐵騎,其氣焰與威勢早就深深的刻進了玄幽二州每個人的骨子里。
便是最不服管教的沙匪,也不例外。
這可以說是董觀數十年的積威,施加在玄幽二州所有人心中的負面效果。
一旦與之正面為敵,這種負面效果就會立刻最大化的爆發出來。
若是不能完成這層精神層面的“祛魅”,后面的一切都無從談起。
而要“祛魅”成功,方法也很簡單。
干脆利落的贏。
無可爭議的贏。
所以,在與董觀麾下的玄幽鐵騎第一次正面較量中,耿煊并沒有趁其不備,出其不意,狠狠吃上一口的想法。
而是要創造出一個最能贏的局面。
在兵法中,要創造這種局面,同樣很簡單。
以多打少,恃強凌弱。
十個打一個都嫌不夠穩妥,在有可能的情況下,要盡可能創造出五十個,甚至一百個打一個的局面。
有多大力,使多大力。
鐵錘砸雞蛋?
只要有可能,直接泰山砸雞蛋也未嘗不行!
反正,無論什么原因,讓這些沙匪繼續留在白鶴灘,是萬萬不行的。
耿煊對鐵狼道:
“將所有人全部帶上,往西去金葉崖。
能帶走的資源,全部都帶上,特別是那些糧食物資。”
按照現在的趨勢,后面幾天,還會有更多沙匪隊伍,陸續往白鶴灘匯聚過來。
現在將白鶴灘所有資源搬空,等他們過來,他們不往金葉崖方向過去都不行。
其實,一旦白鶴灘變成一處沒有一個活人的空地,這對生性機警,嚴重缺乏安全感的沙匪群體來說,就已經足夠促使他們以最快的速度逃離此地。
聽了耿煊的安排,鐵狼明白了他的思路,輕輕點頭。
還建議道:
“團長,張愷統領的狂沙團駐地就在金葉崖以東數十里。
未免驚擾過甚,咱們不需要這般大張旗鼓的進入金葉崖。
而是先悄悄將狂沙團吃下,再利用他們在金葉崖的影響力,以及暗夜司密探,里應外合,將整個金葉崖全部吃下。”
耿煊點頭道:“可以……具體如何做,你可以與張愷他們商量。”
而后,他頓了頓,問:
“從現在就開始安排,幾時能從白鶴灘出發?”
鐵狼盤算了一下,道:“最快也要中午以后。”
白鶴灘與金葉崖之間,相距八百多里。
三四千人要進行這么遠距離的機動,不是說走就能走的。
更別說耿煊還特別要求,要盡可能將白鶴灘的物資都帶走,那需要做的準備就更多。
用一兩個時辰就搞定這一切,那已經是非常高效了。
“趕到金葉崖附近,需要多久?”耿煊又問。
鐵狼想了想,道:“最快也要一天半以后。”
耿煊盯著,問:“這件事我想全部交給你來辦,能做到嗎?”
鐵狼沒有立刻點頭,而是認真想了想,才重重點頭道:“屬下一定不負所托!”
說著,他看向耿煊,問:“團長您是不打算跟著一起走,是嗎?”
“嗯。”耿煊點頭。
鐵狼心中了然。
他沒有問耿煊要趁這一天半的時間去哪里,或許是回野狼峽看看,或許是別處沙匪集散之地看看情況,也或許是去看看那些玄幽鐵騎的調動情況,做更仔細的確認。
可能性實在太多。
他是切身體驗過耿煊的速度是有多么非人的。
那還是在帶著他這么個累贅的情況下。
若是孤身一人,那速度和在地上飛也差不了太多。
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耿煊利用這一天半的時間,去做一些別的事,簡直太合理不過。
事情議定之后,鐵狼去做各種安排,耿煊也取了一些現成的熟食帶在身上。
就在他已做好出發準備,即將動身之時,卻見張愷與另一名叫郭楠的新晉煉髓巔峰在不遠處朝他張望,一副很想與他聊聊的模樣。
耿煊見狀,直接走了過去,道:“你倆想與我說點什么?”
這張愷是狂沙團的大當家,是鐵狼針對白鶴灘行動的收官階段才意外入手的一條大魚。
而郭楠則非常“幸運”,因為其領導的沙匪隊伍有一名暗夜司眼線,成為了第一階段的行動目標。
更“幸運”的是,郭楠跪得非常干脆,沒有給鐵狼殺掉她的理由。
是第一階段行動結束之后,新增隊伍中僅有的兩名煉髓后期之一。
鑒于她如此干脆利落的投誠,加上后續她在第二階段,以及最后的收官階段都表現得極好。
三次恩賜,全都得到了32點紅運的最高待遇。
這加起來九十六點紅運,給她強行推開了煉髓后期通往巔峰的大門。
耿煊對她印象最深的一點,則是她女性的身份。
很久以前,耿煊就有察覺,現今的修煉之道,男子的數量遠超女子。
原因是多方面的。
既有現今修煉之道本身的問題。
也是分工不同,以及有限的修煉資源在分配上的問題。
對于很多修煉者來說,從開始修煉的那一刻起,就肩負了很多責任和義務。
小到一家一姓,大到團隊勢力,更大到軍鎮征伐,那都是要豁出命去拼的。
沒有任何理由,就如男耕女織一樣,這類職責天然便向男子傾斜。
這種現象,在沙匪圈中就更加明顯。
女沙匪的數量,比異族沙匪還要希少。
而且,不多的女沙匪,要么與某些沙匪大佬是夫妻檔,或者兄妹檔。
要么更不堪,是某些強大沙匪的隨身禁臠,或者一群沙匪的“公共用品”。
特別是那些修為不高,身材容貌又不錯的,其淪為沙匪的過程,往往都有些不堪回首。
饒是以耿煊的見多識廣,在剛接觸到這個沙匪群體時,耿煊心中也忍不住頗受觸動。
在她們也成為黑風團一員之后,耿煊沒有給與什么特別的優待,卻也沒有任何苛待。
一視同仁。
而且,趁著整編的機會,更是將她們從過往的不堪關系束縛中解脫出來。
在他,這都是舉手之勞。
可對那些女沙匪而言,卻已足以在她們心中激起劇烈的波瀾。
在黑風團,她們不僅數量少,整體修為也偏低。
可在每一次行動中,她們釋放出的敢殺敢拼的沖勁,絲毫不遜于那些異族沙匪。
這也使得她們和那些異族沙匪一樣,每次進行紅運恩賜時,她們的收獲都會跑贏同層次的平均水準。
說這么多,就是想說,如郭楠這種女沙匪,在加入黑風團之前,能修煉到煉髓后期,是多么的難得。
她在四十多歲的年紀能走到這一步,除了個人的天資稟賦,還有一個先天“優勢”——長得普通。
扔進人堆里,就能瞬間與那些牧羊耕種的數十年的沙民婦人完全混同的普通。
而這郭楠身上,還有一個讓耿煊欣賞的一點。
她頭頂紅名雖然也很濃郁,但與其他煉髓后期的沙匪相比,并不突出,甚至略微低于平均水準。
她的性格情緒,也沒有任何乖戾偏激的地方,就是一個正常沙匪的模樣。
這在其他沙匪身上,這種“正常”是正常,可放在她身上,就非常難得了。
因為按照他的觀察總結,其他女沙匪,心態能如她這般“正常”的,幾乎沒有。
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問題。
面對他的詢問,郭楠沒有回答,而是扭頭看向張愷。
張愷頓了一下,便看向耿煊,直接道:
“你才是黑風團真正的掌控者,對嗎?”
聽了他這話,耿煊輕輕一笑,問:“這話你憋心里多久了?……你不妨將想說的一起說出來。”
張愷深吸一口氣,道:
“黑風團,也絕不是董觀麾下的力量。
情況很可能正好相反,黑風團其實是您鍛造出來,準備射向董觀的冷箭,對不對?”
耿煊笑著反問:
“那鐵狼如何解釋?
難不成,他暗夜司副司長的身份,也是杜撰出來的?
那些暗夜司的探子,這般輕易就被騙了?”
張愷搖頭道:
“他暗夜司副司長的身份,固然不假,可這也說明不了什么。
……我不相信他這種人對董觀能有多少忠誠。
以您的手段,讓他叛投,又不是一件多難的事。”
“你怎么會這么想?哪里露了破綻嗎?”耿煊笑著詢問。
其實,他這話幾乎相當于對張愷的話進行了正面認可。
張愷嘆氣道:
“別的破綻倒是沒有,可那‘恩賜’,不就是最大的破綻嗎?
要是董觀手中掌握了這種力量,怎么可能用在我們這些沙匪身上?
無論是玄幽鐵騎,還是鐵羽衛,哪個不比咱們更有資格?
要是他掌握了這種手段,又何至于在玄幽二州困居多年?
九州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了!”
耿煊點頭。
確實。
紅運恩賜這種手段,確實太離譜了一點。
以董觀的底蘊,要是他掌握了這種能力,早幾十年前,九州就已經完成了一統,哪還用等到現在。
耿煊看向張愷,詢問:“你覺得,看破這層的人,多嗎?”
張愷看了看旁邊不出聲的郭楠,道:“我相信,看破這點的,絕不止我們兩個。”
耿煊輕輕點頭。
張愷緊接著又道:“不過,應該也不會太多。
……很多見識短淺之人,將董觀想得太強,真以為他無所不能。
而且,他們對‘恩賜’這種力量,也缺乏足夠的理解,以為這就是一門強大的秘術。”
別看耿煊掌握了許多“九流秘術”,可對絕大多數修煉者來說,這一輩子都沒有接觸過一門。
對他們來說,任何一門“九流秘術”,全都是傳說級的存在。
它們的效果,經過口口相傳進入他們的耳中,也沒有一門是“正常”的。
在他們的觀念中,“九流秘術”本身就是種種不可思議的代名詞,集合體。
懷著這樣的認知,很容易就將“秘術”與耿煊給與的“恩賜”混同起來。
認同了張愷這番解釋的耿煊,又問:
“你們現在都已經知道了真相,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想法?”張愷重復了一下這句話,才反問道:“您不是能看破人心嗎,我們什么想法,您應該都看見了才對。”
“可我還是想聽你們怎么說。”耿煊依舊保持著兩人剛過來時那般溫煦的笑意。
在這笑容之下,張愷的神色卻一點點鄭重起來。
“我們,就是您射向董觀的冷箭,我們的結局如何,您并不在意。
或者,我們這支箭最終免不了被擊個粉碎,或者撞個粉碎的結局。
可在選擇成為沙匪的那天,我就在等待這一天的道理。
所以,我對此其實是并不怎么懼怕的。”
“現在給你一個溜掉的機會,置身事外,你又會如何?”耿煊在問。
“我會后悔。”張愷回道。
他只給了四個字的簡短回答,里面卻又似乎蘊藏了遠超這四字所能承載的情緒。
是為主動舍掉了紅運恩賜這樣的力量,拒絕了在修煉一道更進一步的機會而后悔?
還是為在驚心動魄的碰撞到來之前,做出了最平凡庸俗的選擇而感覺后悔?
畢竟,能走到張愷這一步的人物,除了先天不俗的稟賦,心里豈會沒有一點熱血澎湃的念頭?
無論本性善惡,選擇走沙匪這條路,還走得這么遠,不就是心中那點不甘于平凡庸俗的執念么?
耿煊看得出來,這一刻的張愷,態度是非常真誠的。
沒辦法,明知道他有看破人心的本事,不可能犯賤到主動湊上來自揭己短。
張愷、郭楠二人這時候湊上來,目的也很明顯。
用意并不是要揭破黑風團的真顏色,而是表忠誠,明心意。
——我們是值得信任的,也是可以重用的。
您不要將全部的擔子都壓在鐵狼肩上,我們也是能為您分擔一些的。
至于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的。
耿煊當場就將鐵狼喚了過來,將情況大略介紹了一下,笑道:
“……既然他們這么識趣,就分些擔子給他們吧。”
鐵狼連忙應下,神色之間,并無不悅。
在耿煊即將離開的當下,除他之外的兩名最強者更明確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這是一件好事。
處理完此事之后,一群數量將近兩百的沙狼出現在附近。
其中近半都是被耿煊契約過的,剩余一半則是被挾裹進去的。
將它們也全部契約之后,他將這些沙狼交給鐵狼。
這對他們接下來的行動,益處不小。
而后,耿煊沒再過多停留,對鐵狼、張愷、郭楠幾人簡單交代了幾句,便飄然遠去。
從進入白鶴灘到離開,前后不到一天時間。
黑風團麾下新增三千多名戰力。
他們原本就有的底子,加上連續三次恩賜帶來的助力,僅煉髓巔峰便新增兩名。
此外,原有的,加上歷次恩賜之后新增的,還有煉髓后期十三名,中期三十七名,初期一百四十三名。
便是煉髓以下,一次次“汰舊換新”、去弱存強,加上一次次紅運賜福帶來的助力,質量也都非常不錯。
煉血境過千,煉骨境近千,反倒是煉皮境總共才五百人左右。
最后吃下三支沙匪精銳的那場硬仗,敵我雙方死亡五百多近六百人,收獲紅運2萬90點。
而最后一次賜福,總共消耗紅運1萬172點。
算上此前兩階段行動中的結余。
這次白鶴灘的行動,不僅賺了三千多名戰力,還有兩萬多點紅運剩余。
離開白鶴灘之后,耿煊只稍稍辨明了一下方向。
便身如離弦之箭,投入莽莽沙原深處。
方向,正南偏西。
天空三只玄青海沙雕,仿佛懸在他頭頂一般,隨著他的軌跡一起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