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縱情歡愉,才剛從脂粉堆中醒來,巨大的驚喜就撲面而至。
盤坐在那里的董觀,仿佛一顆圓滾滾的肉球。
一雙小而有神的眼睛,忽閃不停,仿佛有許多困惑,又仿佛是對面前這分別來自“白鶴灘”,“金葉崖”,以及“激流洞”的信使,一致匯報的信息,有著太多理解上的障礙。
本是南下之前,順手而為的“采摘”行動,結果毛都沒有撈到一根?
本該有數萬沙匪聚集之地,除了一些死人,一個活人都沒有?
可在今日之前,自詡對玄幽二州了若指掌,掌控得固若金湯的他,沒有察覺任何異常的跡象。
數萬嗜血的殺胚,有著巨大破壞力的沙匪,就這么消失不見了?
就在董觀為這個消息懵神之際,在他左右兩側,還過坐著一個個低頭斂目的身影。
場中氣氛,沉默而壓抑。
好一陣之后,董觀本人終于從恍惚走神的狀態中走出,豁然站起,一腳踢翻身前矮幾,怒吼質問之聲,如同爆炸一般,在屋內瞬間激蕩開來。
“人呢?”
“長翅膀飛了不成?”
“鐵羽衛干什么吃的,這么緊要之事,為何不第一時間呈報于孤,拖延至今?!”
“還有暗夜司,那么多的耳目,全都是廢物不成?怎么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
面對他接連不斷的忿怒質問,跪坐在地的所有人都是低頭俯首,擺出領罪受罰的姿態。
就連同樣有值夜高層列席,被他點名批評的鐵羽衛代表,面對董觀的單獨點名,也沒有任何辯解。
直到董觀的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之后,跪坐在他左邊第一位,也是此刻距離他最近的獨臂、單腿、眇目男子,這才開口,鄭重道:
“軍主,請務必慎重對待此事。
我懷疑,這種異常,很可能并不只局限于這‘白鶴灘’,‘金葉崖’,‘激流洞’這三處。
他們只是距離最近,最先將消息傳遞過來,若我所料不錯,其余五處,也會陸續有同樣的消息傳來!”
董觀圓溜溜的雙眼,在屋中眾人身上掃過,心中涌動著澎湃的殺意。
在他看來,如此異常,在今日之前,居然沒有一點風聲吹到他這里來。
暗中做下此事的勢力,行動隱蔽固然是一個原因。
可更重要的原因,必然是自己這邊的問題。
而且,還不是某個人,某個部門的問題,而是一個系統性的,一個組織安逸了數十年之后,從銳意進取,開始一點點從根部腐爛,反應遲鈍,相互推諉等一系列問題。
若非如此,他絕不相信,如此巨大的行動,會一點馬腳都不露!
這也是董觀決意要在今年南下的一個重要原因。
他已經敏銳的感覺到,這支由他一手創建出來的力量,已經到了盛極而衰的拐點。
董觀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心中火氣,悶聲道:
“這也是孤最擔心的!”
說著,他頓了頓,看向這獨臂、單腿、眇目男子,問道:
“如果情況果真如此,咱們應該如何應對?”
此人沉默了片刻,這才低聲道:“暫停南下的計劃,全力解決此事。”
聽了這話,董觀眉頭忍不住一陣狂跳。
好一陣之后,他才緩緩道:
“你說,這會不會就是對方的目的?阻止我們渡河南下?”
“……很可能就是如此。”
“那咱們現在若是撤兵回師,一意解決此事,豈不是恰好著了對方的道?”董觀聲音有些艱澀的道。
從他的回答就可以看出,他絕不愿如此行事。
被人牽著鼻子走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從兵員調動,到物資籌集,為了這個寄托了他所有野心、豪情、以及種種復雜考量的計劃,方方面面,所有能做的準備,都已經做到了極致。
別看他們還都在沆河北岸,可已相當于有一只腳邁進了沆河南岸。
現在,忽然將邁出的一只腳收回,給大家說一句“其實就是開個玩笑”。
這副作用有多大,他簡直不敢想。
在玄幽二州內部,這對他用數十年的兇名鑄就的赫赫威勢,將遭到前所未有的打擊。
這是精神層面的副作用。
而撇開這一切因素,即便他還能依樣畫葫蘆,將這“南下計劃”再來一次,從物資的籌集,到人力的調度,都很難再夠到現在這個高度。
這對他聲威的打擊,同樣是極其恐怖的。
這是物質層面的副作用。
這還是玄幽二州之內。
錯過了這一次,對他來說,所有外州的局面,都將變得比現在更加艱難。
別的不說,單是元州……
董觀忽然想起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從元州傳來的各種不順。
一個忽然崛起的幫派,將他對元、皓二州的謀劃,都攪得一團糟。
連帶著,整個元州的局勢,都變得微妙起來。
若是放任不管,給其更多的發育時間,元州局面,必然會變得更加不利。
還有陽州那已漸成氣候的“小霸王”……
想到這些,董觀就很難做出“暫停”南下的決定。
他心中有個連他自己都不敢完全正視的隱憂,那就是一旦“暫停”,這個計劃就很難再度重啟。
獨臂、單腿、眇目男子,顯然也領會到了他這未曾宣之于口的顧慮。
于是,他選擇了沉默,不再多說什么。
董觀又向其他人詢問意見,可在場哪一個不是人精?
再沒人說出“暫停南下”這種必會惹他不快的話,而是看似認真,實則是一些諸如“嚴加追查”、“收集更多線索”之類不痛不癢的建議。
嚴加追查,收集更多線索云云。
議到最后,沒有得到任何建設性建議的董觀,看向外面天色,忽道:
“按照前三批信使過來的時間,‘野狼峽’那邊的信使,現在應該也已經過來了才對。”
經他這話提醒,眾人這才回味過來,面面相覷的同時,許多人心中,都生出一絲不妙的感覺。
他們總覺得,可能還有更不好的情況發生。
董觀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再沒有任何人說話,氣氛變得越來越壓抑。
除了將又一批信使撒出去,唯一能做的,就是枯坐于此,靜靜等待。
日頭高升,日過中天,落日西斜……
正月初八的白天,就在眾人枯坐等待中緩緩過去。
直到初八的夜幕降臨,才終于又有噠噠的馬蹄聲快速接近。
從董觀到他麾下的每一個人,真正體驗了一把什么叫“度日如年”的眾人,瞬間仿佛從石化的狀態中復活過來。
這一次,在前后相隔并不是很長的時間內,隨著接連數批信使的抵達,源源不斷的新消息“轟”入他們耳中。
最先過來的信使,既不是他們苦盼的,從“野狼峽”過來的信使。
也不是“野狼峽”更西邊,位于幽州境內,需要橫穿一段水路的“燕來峰”。
而是來自于更西邊,距此行程將近四千里的“三埡口”。
他們帶來了與“白鶴灘”,“金葉崖”,“激流洞”一般無二的消息。
發現異常的時間,也差不多,昨日傍晚前后。
在對那里的異常做了大略的確認之后,數十騎信使便出發了。
馬不停蹄,日夜兼程。
中途換馬不換人,玄幽馬都被跑死了好多匹。
這才用一天一夜,更準確的說,是十三四個時辰的時間,跑完三四千里的路程,將消息傳回赤鏃原。
在聽了這支信使隊伍匯報的消息之后,眾人心中,便已是波濤起伏,狂瀾不止。
果然,異常不止于“白鶴灘”,“金葉崖”,“激流洞”這三處。
很可能同時發生在所有沙匪聚集之地!
可是,為何沒有從“野狼峽”與“燕來峰”過來的信使?
這兩處的距離,不應該更近嗎?
難道說,這兩處的情況,又有不同?
就在他們心中涌動著這些復雜思緒之時,又一批信使匆匆闖入。
這一批信使,來自于“激流洞”。
他們帶來了一個更加勁爆,真正稱得上是噩耗的消息。
被安排去“野狼峽”的那支玄幽鐵騎,根據現場勘察的結果,已基本可以確定,其已全軍覆沒!
聽聞這個噩耗的瞬間,董觀就像是一顆跳跳球一般,忽地一下就從地上蹦了起來。
“轟!”
因這一下來的過于突然,比正常房屋高了許多的屋頂,被他的肉球身體,撞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也難怪他反應如此激烈。
其他人的反應,并不比他好多少。
在這個噩耗到來之前,大家最多以為,有一只蓄意暗中涌動的力量,將他們培育出來的果子給偷偷摘走了。
他們固然要追回這被偷的“果子”,也絕不會放過這個“偷果賊”。
但在心理上,大家還都有著很大的優勢。
可現在,隨著這支信使隊伍的抵達,這些心理上的優勢,蕩然無存。
一個能將規模超過兩千騎的玄幽鐵騎全殲的勢力,已經不是“賊”了。
放眼九州,能做到這一點的勢力,都不會太多,且無一不是有名有號的一方之雄。
而有膽子這么做的,那就更少了!
因這個噩耗,讓眾人心神激蕩之際,一些人心中還生出另一個擔憂。
既然派往“野狼峽”的玄幽鐵騎,已經遭此厄難。
那另一個被跳過的,恰好位于“野狼峽”與“三埡口”之間的“燕來峰”,是不是也遭遇了同樣的厄運?
就在眾人憂心忡忡之際,夜色越來越深,董觀的神色,也越來越沉。
此后,在初九黎明到來之前的整個晚上。
陸續有更多信使快馬馳入赤鏃原。
先是從“三埡口”更西邊的“白馬崗”過來的信使。
他們帶來了和“三埡口”,“白鶴灘”等處一樣的消息。
然后,又一批從“三埡口”過來的信使,與從“激流洞”過來的信使,幾乎前后腳抵達。
前者帶來了有一個確切的噩耗——
被派往“燕來峰”的那支玄幽鐵騎,全軍覆沒。
而且,已經有斥候騎隊鎖定了正在往東遷移的敵人行蹤。
可就在他們想要做更進一步探察時,距離最近的幾支斥候騎隊,連最新消息都沒有傳回,就全部消失。
這意味著,小隊斥候這種力量,對方輕易就能抹除。
在沒有更多力量增援的情況下,繼續派出斥候騎隊,就像是不斷朝敵人碗里夾菜,絕非明智之舉。
而且,隨他們一起行動的玄青海沙雕也已失聯,這讓他們沒有了空中偵查的優勢。
話里話外,都是一個意思。
增援!
請求增援!
在更多增援力量抵達之前,他們不敢貿然采取更進一步的行動。
而在這支來自“三埡口”的信使抵達不久,又一支從“激流洞”過來的信使也帶來了最新消息。
我們找到了敵人行蹤,規模很大,初步估計,在兩到四萬左右,正在全體向西遷移我們的斥候騎隊已經貼了上去,同時,還派出了玄青海沙雕提供空中偵查,對方的行動已經受到嚴重干擾,速度在變得越來越慢 失聯,失聯!
所有貼上去偵查的斥候騎隊,全部失聯。
一同失聯的,還有玄青海沙雕,我們徹底失去了對敵人行蹤的監控。
我們將退回“激流洞”,等待“金葉崖”、“白鶴灘”的四千余騎過來匯合。
同時,從南方調集更多物資。
而就在這消息到來后不久,又一批信使抵達。
來自于距離最遠的“魚鱗塢”。
自此,籠在眾人心頭的迷霧,這才漸漸散開。
可沒有人因為迷霧散去而變得心底明亮,反而有更深的陰影從每個人心底生起。
到底是誰?
誰有這樣的能耐,這樣的本事?
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利用他們針對沙匪群體的謀劃,不僅趕在他們前面將“果子”摘走,還趁他們不備,反手給他們兩個大逼兜,直接吃掉他們四千余騎玄幽鐵騎!
原本,殺意滿胸的董觀,在看清現在的局面后,反而完全平靜了下來。
就連那仿佛立刻就會散逸而出的濃郁殺意,也如水流散,不存分毫。
毫無疑問,這是大敵。
這是董觀自一統玄幽二州以來,所遭遇的最詭異,也可能是最致命的敵人。
要不要暫停南下的計劃,董觀心中,都再沒有絲毫糾結。
他看向眾人,平心靜氣的詢問:
“這個敵人是誰?”
沒人回應。
不是不想答,而是真的答不上來。
敵人是誰?
所有人都是一頭霧水。
同樣毫無頭緒的董觀也不惱怒,再次詢問:
“對其下一步動向,你們有什么想法?”
他先是看向位于左手第一位的獨臂、單腿、眇目的男子。
此人僅剩的右眼,眉目低垂,仿佛在沉思。
董觀看向右手第一人,這是一個相貌不俗,氣質更好的俊朗男子。
此人沒有立刻做出回答,而是伸手蘸了些早已冰涼的茶水,用帶著水痕的手指,在地板上隨意隨意劃了兩下。
“……有用的信息不多,但基本的脈絡,還是比較清楚了。”
“對方的行動,顯然分成了兩部分。”
“玄州這邊,從‘白鶴灘’開始,一路往西席卷,越來越多的沙匪被挾裹。”
“……怎么看出來的?
您應該知道,一個人的死亡時間,對一些有經驗的人來說,是大約可以看出來的。
我此前專門找幾個有經驗的信使問過,從‘白鶴灘’埋尸坑中發現的尸體,死亡時間,比‘金葉崖’早了兩天左右。
而‘金葉崖’的尸體,比‘激流洞’埋尸坑中的尸體,又早了兩天左右。”
“幽州那邊的情況,正好相反。
對方是從最西邊的‘魚鱗塢’,一路向東席卷,沿途沙匪,要么死,要么被挾裹加入,成為其勢力的一份子。”
說到這里,此人忍不住搖頭道:
“……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就在此處。
我實在想不通,對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能讓這些沙匪鐵了心與我們為敵!”
“那些‘埋尸坑’中的尸體,雖然無法全部甄別出來。
可通過一些外在特征,卻基本可以斷定,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沙匪出身。”
“就連‘野狼峽’,‘燕來峰’附近兩處埋葬了大量鐵騎尸身的埋尸坑中,數量最多的,也是那些沙匪的尸體。”
“……這真是不可思議!”
此人連連搖頭,表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且內心大受震撼。
旁邊另一人撇嘴道:
“雖然手段奇特,但要說完全無法想象,似乎也不至于吧?
就是咱們手里,不也有噬心散么?
一晚湯劑下去,在輔以適當的運化引導,很快就能讓低修為者獸性狂化,奮不顧死。
雖然這手段是一次性的,副作用也大,但仔細想想,和對方這手段,其實也相差不大,不是嗎?”
“又或許,對方掌握了一種極其高明的控人秘術。
……據我所知,南邊的朱、炎二州,就有不少精通用毒和用蠱的巫覡秘傳。
只要準備充分,資源足夠,無論是用毒,還是用蠱,都可以在短時間內做成此事。”
俊朗男子聽了這話,看向董觀,眼中帶著問詢之色。
董觀輕輕點頭,認可了這消息的真實性。
最后,董觀還忍不住輕聲補充道:
“可據我所知,無論哪一種手段,代價都非常大。
都會極大的縮短使用者的壽命,有的更是效果一去,就會立刻暴斃。”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哪怕明知道這類手段效果極佳,可無論哪個軍主,哪支勢力,都只會將這類手段當做輔助,而不可能成為一個勢力的真正核心。
不然,在消滅外敵之前,自己“體內”先一步空了。
“……‘三埡口’和‘激流洞’,都有斥候騎隊發現敵人的蹤跡。
而且,一個往東走,一個往西走,時間都發生在殲滅了附近的玄幽鐵騎之后。
非常急,非常趕。”
“無論他們解下想要做什么,下一步的行動,還是比較明確。”
俊朗男子用蘸水手指,畫了兩條相向而行的線。
最終,這兩條線于某處交匯在一起。
董觀盯著兩條水線的交匯點看了許久,才問:“他們這是要完成最終匯合?”
“顯而易見。”俊朗男子道。
董觀輕輕頷首,緊皺的眉頭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就在這時,一直眉目低垂的眇目男子,也輕聲提醒道:
“注意水上。”
兩支隊伍的會師之地,就在玄幽二州的交界地帶。
而彼處,恰好有玄青海橫亙在那里。
得了他的提醒,董觀重重點頭,道:
“我會安排一些人從水上進行監視……不過,相比于玄幽馬,船只的速度還是有些慢,效果可能不會太好。”
當初九的朝陽從窗口射入,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的董觀,終于做出了最重要的抉擇。
暫停南下計劃。
大量玄幽騎手,從赤鏃原沖出,向玄幽二州各處急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