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堂的伙計托著擺滿菜肴的木盤穿行席間,既不招呼新來的客人‘客官里面請’,也不刻意給桌旁的客人上菜。菜肴早都涼透了,也沒有客人在意,更沒人催促。
有人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起身離開,新來的食客便默默補上空位,重復著相同的動作……整個飯館像臺精密的機器,永不停歇地運轉,卻沒有一絲情感的溫度。
掌柜的半倚在柜臺后,指尖無意識撥弄算盤,眼睛盯著窗戶上的壁虎,仿佛這些食客與他無關。
陳霸先走到柜臺邊,敲了敲臺面。好一會兒,掌柜的才緩緩抬起頭來。卻像看空氣一樣望著他。沒有興趣發問,也不想回答他的問題……
“掌柜的,還認識我嗎?”陳霸先指著自己的臉,大聲道:“我是陳二郎啊!”
“哦。”掌柜的沉默良久才應一聲,接著便又要緩緩低下頭。
“別別別。”陳霸先趕忙攔住他,問道:“你不認識我了?”
又是好一會兒……掌柜的方緩緩回答道:“有印象。”
“那你怎么不理我?”陳霸先問道。
“……”掌柜的頓了好久,平靜地問道:“為什么要理你?”
“我艸……”陳霸先繃不住爆了句粗口。“咱們是多年不見的老鄉親啊。”
“那又如何?”掌柜的直接把天聊死,然后繼續打他的算盤……從一加到一百,然后再從一百減到一。
“神經病。”碰了一鼻子灰的陳霸先,氣呼呼轉身離開。
但他仍不死心,又邁步走進了城西的‘張記綢緞莊’……就是當初他領任元和阿瑤去除五通神的那一家。
綢緞鋪里,幾個伙計在安靜的做事,有的不停往地面灑水,有的反復擦拭著已經光可鑒人的地面;有的從庫房中搬出一匹匹緞子,按花色整齊地碼放在柜臺上。還有的扛起剛擺好的緞子,再送進庫房中……
周而復始,有條不紊,又毫無意義,但沒有人感到厭倦,也沒有人感到不滿,于是便繼續周而復始……
須發花白的張老板靜靜坐在柜臺后,愣愣看著門外出神。
三人來到柜臺前,面前光線隨之一暗,他依然目不轉睛,既不讓他們閃開,也不問他們干啥。
“張老板,還記得我嗎?”直到陳霸先開口,五十多歲的張老板才緩緩抬頭望向他。
“有印象……”
“那你為什么不理我?”
“我為什么要理你。”
任元和楊忠一聽,心說‘好嘛,這詞兒都是一樣的。’
“因為我救過你老婆的命啊!”陳霸先這回可有話說了。
“你救她的命跟我有什么關系?”張老板不解問道,不是故意氣人那種,而是真的一臉迷惑。
“你倆夫妻一體,救她一命,你就欠我的情知道嗎?”陳霸先吹胡子瞪眼道。
“你殺了她我又不會死,怎么能說夫妻一體?”張老板依舊搖頭道:“她是她,我是我,我不欠你的情,你還是去找她吧。”
“你娘子在后面嗎?”陳霸先一急眼也不挑人了。
“二十年前就死了。”張老板慢悠悠答道。
“我頂你個肺啊……”陳霸先罵的可難聽了。
任元和楊忠趕緊把他拉走。
“這他媽一個個都中邪了嗎?”陳霸先郁悶之余,一陣毛骨悚然。
“還真像。”任元輕聲道:“剛才你跟張老板說話的時候,我悄悄用了神法,讓他實話實說……所以,人家真心就是這么想的,一句假話都沒有。”
“這他媽還算人嗎?!”陳霸先又爆了句粗口,郁悶道:
“都變了,所有人都變了。我的鄉親們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會像現在這樣沒有七情六欲,沒有喜怒哀樂,哪里還有一點人味?”
“這就是巫陽重建的華胥國吧?”楊忠忽然醒悟。
“應該就是。”任元點點頭,想想巫陽描述的華胥國人,跟眼前的長興百姓,還真有七八分相似。
“那他算是成功了?”楊忠問道。
“成功個屁!”陳霸先啐一口道:“一個個木頭似的,跟死人有什么區別?”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楊忠卻習慣性抬杠道:“這里不好的是少了煙火生氣,少了人間喧囂,但要是人們能一直沒有爭吵沒有犯罪,沒有欲望也沒有對百姓的壓榨……像這樣平靜的生活,似乎在這亂世中算是幸福的了。”
“你把死寂當成平靜了!”陳霸先哼一聲,完全無法認同。
“別爭了。”任元看著遠處縣衙道:“咱們去打聽一下,今夕是何年。”
說話間,來到衙門外的八字墻前,便見上頭貼了張醒目的安民告示,上書:
‘大行臺尚書令·宇宙大將軍侯景告吳郡臣民書:’
‘天道有常,歷數在躬。皇帝蕭衍,老邁昏聵,引咎退位,禪于太子蕭綱。新君踐祚,詔命孤以宇宙大將軍總攝中外,蕩滌奸宄,匡復綱常……’
任元輕吁一聲道:“我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那份內容十足炸裂的告示,把任元三人驚得目瞪口呆,卻引不起長興百姓一點注意。他們依舊各行其事,絲毫不受外界的干擾。
“我艸,宇宙大將軍?好弔的名號!”陳霸先瞠目結舌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直接廢了蕭衍?”
“這名字好生熟悉。”楊忠摸著下巴道:“我記得爾朱榮身邊的直閣將軍就叫侯景,不過應該不是他吧?”
“應該就是重名。”陳霸先也不信道:“就算他從北朝投奔過來。無根無基,寄人籬下,怎么可能這么弔?”
“就是他。”任元卻搖搖頭,緩緩道:“我們大概來到了二十年后,二十年的時間足以發生很多不可思議的變化了。”
“這倒是。”兩人深以為然道:“人間都換了樣子,何況人事了?”
“他媽的,蕭衍還挺能活啊,得八十好幾了吧?”
“蕭衍活著是好事兒,沒有人比他更懂溯光寶鑒。”
“那咱們得趕緊去建康,還不知道侯景能留他到幾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