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了交接文書,送去了上峰那里,這件事就算蓋棺定論了。
可張讓想了想,還是親自走了趟刑部大牢,將文書塞入了羅山手中。
走了一趟又回來時,羅山手里正把玩著自己先時遞給他的那串牢房鑰匙,隔著牢門上留出的窺視口,瞇眼審視著里頭那位名喚溫秀棠的女囚。
那一身惹眼的紅裙以及那涂擦的口脂將人帶來刑部大牢時,自就擦了。眼下換了尋常的囚服,隨意的將頭發扎在身后的女囚沒了那惹眼的紅裙與口脂的悉心描畫,也只是個容貌秀氣的女囚罷了。
旁的衙門不好說,可似大理寺大牢以及他們刑部衙門大牢,經手過的罪官家眷不知多少了。罪官們未獲罪前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家中女眷姿色不錯的自是比比皆是,是以穿著囚服,容貌秀氣的女囚其實這兩個衙門的獄卒見的多了。
平心而論,溫秀棠與這些罪官女眷在這等情形下看起來差別并不大。
張讓過來時,羅山便在嘀咕著這件事“瞧著也沒有那么稀罕啊,罪官女眷中似這般容貌秀氣的可不少。”
“又不梳妝打扮的,同樣穿著一身囚服,人臉上就是兩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的,自是看著差別沒那么大了。”張讓聞言隨口回了一句,而后將手里的文書交給羅山,“諾,交接好了。”
“多大點事還要你親自跑一趟讓底下人跑個腿不就行了”羅山接過張讓遞來的文書,不耐煩的說了一句,又認真盯著牢中不施粉黛的溫秀棠看了片刻之后,點頭道,“還真是差不多啊怎的旁人沒出這等事,偏她身上出了這等事呢我還以為是如何個顛倒眾生,讓人昏了頭的模樣呢”
“真到那等程度,外頭早傳什么西子、妲己在世云云的了。旁人不說,便說當年那位溫夫人,雖素有美名,也不見得有誰昏了頭的。人臉上就長那么幾樣東西,便是有差別,也不至于那么大。”張讓看了眼牢里的溫秀棠,隨口說道,“素齋節上,大族中那些美貌的小娘子們卸了脂粉妝容,梳一樣的頭發,穿一樣的衣裳,來去也不見得那么大。若真有那么不凡,當遠比溫夫人那等美名更甚了。”
“不錯”羅山聞言點了點頭,摩挲了一下下巴,說道,“都是美貌娘子,那相貌來去沒那么大。”
“是啊相貌沒那么驚人,卻能生出這等事端,你小心些吧”張讓最后說了一句,看著饒有興致盯著溫秀棠看的羅山,想了想,又道,“與此女牽扯上的裕王也好,葉家那位同笠陽郡主做配的風流公子也罷,還有那大理寺的獄卒,雖說各有各的際遇,可如今都不大好的樣子,此女危險的很”
“我知曉。”羅山聞言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又斜睨了他一眼,“你還當真是不解風情,哪個人似你這般形容女子相貌的什么叫相貌沒那么驚人”
對此,張讓沒有多說,只看了眼那正背對著他二人而坐的溫秀棠,他二人在這里說話,雖是隔著門洞,可里頭的溫秀棠當是聽到了,從那下意識的伸手掠了掠自己額頭碎發的舉動便能看得出來。
此女是個極擅作高自己價值之女張讓看了眼里頭的溫秀棠,心中定下了一句評論,而后便轉身離開,不再摻和其中了。
終是到了能食點心的時辰了,端起小碟子里的豆乳山楂糕,送至唇邊咬了一口,湯圓高興的瞇起了眼,說道“豆乳和的表皮軟糯,山楂泥餡酸中帶甜,外頭的黃豆粉又香,果真是想想也不會難吃到哪里去的。”
當然,山楂這物酸酸甜甜的,雖開胃的很,可到底只是點心,不是主食,自是不能多吃的。一人分得兩塊小巧細致的糕點,送入口中,又借著食點心的空檔略略歇了歇,聊了會兒,便繼續做事了。
長安府衙之中的長安府尹與林斐亦是在食點心的申時時辰食的這兩塊豆乳山楂糕,食完點心,長安府尹又去審了趙蓮等人,雖是猜到趙蓮等人這等時候不會交待什么,可該走的流程還是得走一番的。
林斐在堂中翻了翻長安府衙庫房存放的當地風土人情的卷宗記錄之后,長安府尹便帶著初審的口供回來了。看長安府尹一來一去不到半個時辰,也知這一番初審沒什么進展。
果不其然,進堂之后,長安府尹只用一句話就概括了這不到半個時辰的初審“沒說什么。一口咬定是王八看綠豆,對眼了情至深處,犯了錯處罷了左右只是私德有虧,不曾殺人。至于曾遇上你那溫小娘,說那時候是趙蓮與那鄉紳公子相看之事,他們自己說這種事不好聲張,尋個借口遮掩罷了,左右肚子里那塊懷了三個多月的肉是鐵證,騙不了人的。”
林斐聞言也“嗯”了一聲,道“沒有證據,只會承認自己私德有虧,不會多說什么的。”
“私德有虧之事,于尋常百姓而言,只要那鄉紳公子肯認,又不能拿他們如何。”長安府尹嘆了口氣,說道,“還因著腹里那塊肉的存在,那趙蓮特意要了個單人關押的牢房,說是怕腹中胎兒出事。這胎兒出現的太過突然,且是鐵證,再者我府衙大牢空處不少,我便允了趙蓮的懇求,將她與她那對父母分開關押了。”
林斐聞言再次點頭,因著趙家幾人口供也不曾招什么,自是沒什么好說的,同長安府尹又說了幾句,眼看快到酉時下值的時辰了,林斐便起身告辭了。
長安府尹將他送出了衙門,兩人拱手拜別之后,眼看林斐往同大理寺衙門相反的方向走了,長安府尹下意識的開口喚住了他,指了指大理寺衙門的方向,道“大理寺在那里。”
“不是去大理寺。”林斐說著,抬頭指了指西垂的日頭,道,“酉時到了,已是下值時辰了。我要去一趟梧桐巷,今日讓人去梧桐巷宅子那里打掃了一番,自是要先去看看進展的。”
一席話聽的長安府尹默了默,忍不住道“這么心急”
“小心無大錯。”林斐說道,“便是再謹慎小心,退路還是該安排好的。居安當思危啊”
這話聽的長安府尹再次笑了,想起幕后極可能隱著的那人,深以為然,遂對林斐說道“實不相瞞,林少卿你這相貌實在不似什么值得托付的郎君,一瞧便是個受女子歡迎的。可本府如今與你一番交道打下來才發現不能以貌取人,比起那等外表看著老實的,我們林少卿真真是個難得的好郎君,你那溫小娘眼光真好”頓了頓,想起不久前也是在這衙門門口,看到人群中那個穿著樸素卻靈秀至極的女孩子時,又自顧自的點頭道,“看事看物如此有見地,看人的眼光當然好了”
林斐聽到這里,朝長安府尹再次拱了拱手,而后便帶著趙由往梧桐巷的方向行去了。
林楠也未想到早上才得了祖父的命令,查一查二弟近些時日可在梧桐巷買宅子之事了,下午便收到消息他這二弟已不聲不響的將宅子買下來了。下值后,林楠特意來梧桐巷這里探情況,卻是才走到巷口,便見自家二弟身上穿著那一身熟悉的緋色官袍,顯然亦是下值之后官袍都未來得及脫便過來了。此時自家二弟正一手執紙一手執筆,抬頭對著面前的宅子勾畫著什么。
那座曾經的茶商舊宅雖門頭看著與巷子里旁的宅子差不多大,可論大小,卻是整條巷子最小的了。
巷子最里頭的自是曾經的溫家舊宅了,幾經易主,現在空置著。看著自家二弟在那間最小的宅子前勾勾畫畫著什么,林楠動了動唇,下意識想說他林家怎的也是公侯之門,這巷子里眼下住著的雖說也算是有些頭面的人物,可與他公侯之門沒法比。自家二弟卻不聲不響的買了那間最小的宅子,叫他這做大哥的面上著實有些過不去,恨不能貼些錢與他,讓他買大些的了。
可一想到祖父的囑托莫要輕舉妄動林楠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看著自家二弟,心里很是不是滋味。
這梧桐巷的地段與宅子都沒有什么問題,門頭也不比這巷子里旁的宅子修建的小。這也多虧當年溫玄策不是什么好排場之人,整條巷子的宅子門頭都修建的差不多大,看不出什么差別來。可他這做大哥的拿了家里多少東西住的是侯府,二弟往后卻要住這小宅子林楠心里糾結不已,這一糾結便一直待到那些人將宅子打掃收拾完了,林斐帶著趙由鎖了門,眼看就要轉過身來與自己撞上了,林楠這才恍然回神,忙早一步離開了梧桐巷。
當然,林楠自以為自己不曾驚動林斐和趙由,卻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一點不差的落在了兩人眼里。
趙由問林斐“林少卿,可要去將世子追回來”
“不必。”林斐搖了搖頭,對著自己畫好的整座宅子的布局圖吹了吹之后,將圖紙收了起來,對趙由說道,“我兄長只是又不好意思了,覺得愧對我了,無妨的,回去父親自會勸他的。”
說著便大步向大理寺方向行去。兄長這一去怕是少不得要與父親議上大半日了,他便不回去擾他們了,左右此時才過酉時不久,待回到大理寺,還來得及吃個暮食,與她說會兒話再回去,時辰剛剛好。
一切如林斐所料,回到大理寺,食罷暮食之后,雜役們收拾了一番,紀采買等人同他們打了招呼離開,也不過剛到戌時。
公廚里收拾的事情一直這么多,除了菜式與花樣需要費些心思之外,日復一日的收尾活計其實是差不多的。做的久了,雜役也好,紀采買等人也罷,也都熟悉了,自是做的快。
衙門里沒什么要緊的那等暮食過后還需留下來的案子的話,一般而言,剛到戌時眾人也都走了。
溫明棠照舊留了下來,同林斐相對而坐,看了看不知什么時候,戌時過后,成他二人獨處之地的公廚覺得頗有意思。
似他二人這般,喜好在戌時過后無人的公廚里說話的男女,整個長安估摸著也很難尋到第二對來。
雖是留下來獨處說事,手頭卻也不是閑著的,溫明棠提了紙筆,正認真寫著入夏之后需配的那些養身的茶水方子。
林斐看了眼女孩子落筆寫下的茶方陳皮四神水陳皮、蓮子、茯苓、山藥;蘋果黃芪水蘋果、黃芪、紅棗 認真看了片刻,待女孩子將幾樣茶方寫罷之后,林斐才將今日勾畫好的那宅子的布局圖攤開在了案幾上,指著那宅子的布局圖,說道“宅子還真不大,旁的地方也不需大動,不過對你我而言廚房小了,那茶商先時也不怎么在家中吃飯,總是外出應酬,用的不多。可你我不同,估摸著天天都需用得,我想著不如將廚房那原先放置雜物的庫房打通,成一處院子,其余布局倒也不需大動,只那屋宅樣貌,改成你我二人喜歡的樣子即可”
燭光下,那張清冷的臉顯得極為柔和,溫明棠靜靜的聽著林斐說起那宅子“這幾間宅子也可以完全打通成一間,茶商家中用了不少仆從,我不喜用那么多仆從,拿件衣裳還需讓人從一間宅子搬至另一間,不如直接打通,自己直接從屋子里推門過去拿衣裳,也方便些”
將宅子的大體布局說了一番之后,林斐停了下來,看向溫明棠“你覺得如何”
溫明棠點了點頭,看著林斐,默了默之后,反問他“那你呢你覺得如何”今日那虞祭酒的條子是她親自放入食盒中的,黃老大夫那閉口不言的態度代表的背后立著一位紅袍她亦是知道的。
雖然自己如今這一番舉動并無什么出格之處,也不見急迫,尚算從容,可畢竟是遇上了一位極其厲害的對手,是以面對女孩子的問話,林斐坦言“不好說。”頓了頓,又道,“怕是沒得選擇了。”
“在河邊行走多年而不濕鞋的,自是謹慎無比,只要他覺得可疑,你等便沒得選擇的。”溫明棠想了想,說道。
果然,與她說話從來不需將事情全部挑明,她便已道出個中關鍵了。林斐看著女孩子笑了兩聲,忽道“你覺得我等贏面大不大”
“那要看那碗陳年黃湯是不是亦披的紅袍了。”溫明棠笑著說道,“若他亦是如此,那位謹慎之人豈不是四面楚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