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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八章 佛手化橘紅(十一)

  “該來的遲早會來,無論如何都是躲不掉的。”林斐舉起手中的酒杯朝長安府尹抬了抬,說道,“大人本就不是尋常地界上的父母官,是長安城這一畝三分地上的父母官,自是要將這長安城地界上的人和事都了解透徹的。”

  “你亦是整個大榮主管明察斷案的大理寺衙門的少卿,自也要將整個大榮所有藏于水面之下的那些見不得光之事都看清楚的。”長安府尹舉起酒杯朝林斐還禮,嘆道,“這般一想這些事好似遲早都會找上你我的,即便躲過了這次的劉家村,下次的張家村、李家村也都一樣。”

  “在其位,便躲不掉,與其稀里糊涂的不敢揭開那瘡疤下藏著的病灶,不如早做準備。否則日積月累,即便結了無數的瘡疤掩蓋病灶,不讓病灶浮于表皮,也遲早會讓其向內里滲透,一旦內滲,根子壞了,往往是藥石無醫,只能等死的。”林斐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看向一旁的溫明棠,眼神溫柔中帶了幾分素日里罕見的憂慮,“我等還不曾成親生子,走完人該走的一世,大人亦有伉儷情深的夫人與懂事乖巧的孩子在身旁,自是皆希望一世行事對得起天地良知,也能得以善終的。”

  “這些道理,其實本府很多年前就懂了,也知曉該怎么做。可當真面對壓至頭頂的泰山時,卻總是會猶豫與膽怯的。”長安府尹說到這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因為當真被壓過,知曉頭頂大山之時的步履艱難。只是再艱難,也不得不為罷了。”

  “既然走的是正經大道,自然上了道,便不能輕易再回頭的。”林斐說著放下手里的酒杯,看向樓下燈影中來來往往,衣著光鮮的權貴路人,以及那有條不紊的指引馬車通行的官兵們說道,“若是走正經大道的人也如那走小道的人一般來回橫跳,左右騎墻,即便這大道再寬,也擋不住人群這般在大道上游移的。”

  “曲江坊,東大街這等最繁華的地方每每入了夜,以及各種節日時,我長安府便需與五城兵馬司以及護衛京師的南衙出人在這等地方引導。”順著林斐的目光看去,見到那些指引馬車通行的官兵們之后,長安府尹眼中亮了一亮,雖才飲過一杯酒,眼底卻非但不見醉意,反而更顯清明,“雖長安城修建之初便考慮到了這等繁盛地人來人往的,道路比尋常的路修的更寬,可沒過幾年,這當年修建的寬敞的道路比之繁盛的人流來便顯得局促了。”

  “即便是身份再高貴的權貴宗親走在這等地方的大道上,若是走岔了道,想回頭也是不可能的。”長安府尹看著樓下正有條不紊,緩慢通行的人潮,說道,“后面的路已被各路行人堵死了,他只能繼續往前走,不是一條岔道走到底,便是走至能回頭處再調頭回來,排在所有人之后再重新走,沒有旁的選擇。”

  “若是私下里,這些后面的路人碰到這些宗親權貴或許會給面子,主動避讓,可如這等時候,走在這等大道上,便是身后跟著的路人想給面子,也是避不了的,因為身后的人群會裹挾著他不斷往前走,往哪里走,是走還是停,這一切都根本由不得他。除了一兩句漂亮話、客套話之外,他什么都不能給那些宗親權貴。”林斐接過了長安府尹的話茬,對正看著樓下人潮的長安府尹說道,“似這等情況,便是肯賣他面子也賣不了。”

  長安府尹點頭,目光轉向身旁斯文的用著食具吃肉的溫明棠,見她正將炙烤的牛羊肉同一塊蜜瓜包裹在一起一同送入口中,不由咦了一聲,奇道“溫小娘子,你這是什么吃法”

  “肉食是能同果脯蜜餞一道烹煮成菜的,似青梅同排骨便能一道烹煮,口感酸甜中自帶青梅的香氣,可去除膩味,”溫明棠說道,“我試試這烤肉同一道送來的瓜果一道食,這味道會如何。”

  “那這味道溫小娘子覺得可好吃”長安府尹聽到這里,自是順著她的話問了下去。

  “尚可,能入口,卻也并沒有那般融洽。”溫明棠說道,“可見即便是知曉有這等吃法,卻也不是每種搭配都百試百靈的。”

  現代社會有蜜瓜配各式火腿的吃法,還有草莓以及鳳梨味的牛肉干零食,不過眼下這食肆里送上來的肉同瓜果因烹飪方法不同,顯然一同入口并不太搭。

  看著擺盤精致的牛羊肉同瓜果,長安府尹說道“本也不是一道菜,只是一同奉上,擺著好看罷了。吃的時候還是各吃各的。”說著又瞥了眼那銀杯中的葡萄酒,道,“這加了蜜的葡萄酒雖是照顧到了不喜食酒之人的口味,可于本府而言,卻是過甜了。”

  “如此看來,這位大宛王子的食肆做的吃食并不對大人胃口。”林斐看向廂房門外,燈影中,舞著胡旋舞的色目舞姬在舞臺中飛速旋轉,引得臺下一片叫好,遂又道,“大人日常食酒之人覺得過甜,我這等日常不喜食酒之人卻又覺得那酒意太沖了,于日常食酒與不喜食酒之人而言,皆不滿意,可卻并不妨礙這食肆之中賓客滿座。”

  “我二人這張嘴與外頭這些時常出入千金之宴之人相比已是極好照顧的了,連我二人都覺得這酒味道欠缺,可那些日常極難應付的刁鉆舌頭卻偏偏對這位外來的質子王子這般寬容,你覺得僅僅是因這結交之情不成”長安府尹看著那身姿曼妙的舞姬,攥著酒杯在手里轉了轉,出口的聲音淡了不少,“長安城的色目美人不少,可當真稱得上能入貴人眼的色目美人十之七八都是從這位大宛王子手頭送出來的。”

  “那這位還真是個生意人”林斐看向穿梭于人群中,到處同人打招呼的大宛王子說道,“不論以漢人的眼光還是胡人的眼光,這位好結交的大宛王子都算得上英俊瀟灑的美男子了。”

  “那進貢汗血寶馬的大宛國王從來就是好色的,能被他立為王后的自是美人,不論是死去的原配,還是如今的王后,以及大宛國后宮中那些美人皆是如此。”長安府尹說到這里,忽地笑了,他道,“看美人這個若是不看內在,只看皮囊,自是好色之人那雙眼最是刁鉆的。他大宛上貢汗血寶馬與我大榮,卻又向絲路周邊不如自己的小國索要各式的色目美人,做起了販賣胡人美女的生意這般看來,這色鬼大宛國王的行為還當真是耐人尋味。”

  “都是一國之主,憑甚臣服于你大榮”林斐搖了搖頭,說道,“萬國來朝自也是實力為尊的,長安城中這些質子王子們也不大安分。”

  “是啊”長安府尹說到這里,嘆道,“城里皆是些不安分之人,本府便是想貪懶,也是不可能的。”

  溫明棠安靜的在一旁吃飯,如趙由一般幾乎不怎么插嘴,摻和進林斐與長安府尹的話題。

  當然,如長安府尹這等精通人情世故之人亦會時不時的開口將她拉入其中問上兩句,聽著只是些尋常的閑聊問話,卻又仿佛話中有話。溫明棠的應對,顯然長安府尹亦是滿意的,不住點頭,更是不吝對林斐夸贊你這溫小娘子真是個妙人云云的。

  該吃時吃,該談時談,尺度拿捏,無比得宜。雖說早已猜到了這位長安城的父母官各方面手腕不弱,可今次一頓飯食,也算是讓溫明棠親眼看到了長安府尹這一番人情世故的手腕。

  當然,既然什么都談,談完長安城水面之下的風起云涌,自也要談眼下手頭的案子了。

  “牢里那姓趙的一家人不被徹底賣了,鍘刀不懸在頭頂即將落下時,永遠都是會幻想自己同那姓童的鄉紳是一家人的。”長安府尹說道,“似那劉老漢夫婦二人先時接連送閨女一般,甚至可說比起死了閨女,沒有可博本錢的劉老漢夫婦來,他一家那趙蓮肚子里懷了個胎兒,有那胎兒在,便永遠會幻想姓童的鄉紳不會不管自己,因為肚子里有這個未出世的金孫在。”

  “既是把自己當成鄉紳家人了,便非但什么都不會說,還會偏幫著。”林斐接話道,“這問話既已過個場,局勢無變之下,便暫且冷著那姓趙的一家,且看我等抓了那姓趙的一家之后,那群鄉紳又有什么動作了。”

  “螳螂、黃雀都想將金蟬推出來做替死鬼,眼下我等已順了這螳螂、黃雀的意將姓趙的一家人抓了,”長安府尹說到這里,想起了那對姐妹花的尸體,默了默,又道,“那兩身紅嫁衣本府也會牢牢的扣在手中,劉老漢夫婦若想拿錢,得需拿些得用的消息來交換了。”說到這里,長安府尹突地“咦”了一聲,對林斐說道,“你說本府扣下嫁衣,逼劉老漢夫婦拿消息交換這一步,是不是也在那童大善人的預料之中”

金蟬想脫殼,自是要反過來將螳螂、黃雀一并解決了的,若是什么都不做,便只有等死一條路可走了,又怎會不撲騰  “在那群鄉紳看來,本府不管是為父母官的政績還是職責所在,都是需解決這金身狐仙倒下時引發的民變的。既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童大善人這手腕更高明的鄉紳自也是明白這一點的。”長安府尹說道,“鄉紳想借本府之手推童大善人出來平民憤,堵窟窿,安知這童大善人不想推這群鄉紳們出來堵窟窿左右窟窿擺在那里,不會自己補上,都是要人來堵的。”說到這里,長安府尹自袖中拿出那本隨身帶在身邊的狐仙金身賬的賬本放在了食案上拍了拍,道,“賬本上記滿了想走捷徑的倀鬼姓名,今日又加了幾個名字進去。那些入局早的已回本了,真鬧出來不會這般拼命的,那入局晚的,還未回本的多的是,且那小道上縱使已然擠滿了人,卻還有不少人爭先恐后的在往里擠。”

  拿出那狐仙金身賬賬本的長安府尹說罷之后,待要將賬本收回來,卻見林斐突然伸手將賬本拿了過來,而后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頁,看到那落于賬本上記下的幾個最新入賬本的名字之后笑了,指給一旁的溫明棠看。

  溫明棠看到那最新記下的姜小乙的名字時,也笑了,說道“雖總說天下巧合多的是,可多數時候還真不是什么巧合,阿乙的發財門道原來是這個。”說到這里,忍不住搖頭,“既在賬本上落了名,錢當是交了,也不知家里人不肯出錢,阿乙又是自哪里借的錢。”

  對面的長安府尹聽罷林斐說的阿乙之事后,頓時恍然,看著在賬本上落名的阿乙,語氣中帶著幾分嘲諷的開口了“放高利的不會借錢給劉家村的村民,卻是會借錢給阿乙這等人的。”

  當然,放高利的不會當真指望阿乙這發財門道賺錢的,若是當真看好這門道,放高利的早自己去擠這門道了,而不是讓阿乙賺這錢了。

  之所以肯借錢給阿乙自是有原因的。

  “阿乙有家里人,雖不算大富裕,可分到每個兒子頭上的,總有幾片屋瓦宅子,他們自然敢借,因為還不出錢,大不了拿屋瓦宅子抵債便是了。”這些門門道道自然逃不過長安府尹的眼睛,“即便他那父母不肯借錢拼死攔著,可也擋不住他一心想往局里跳的。”

良言難勸一心求死的鬼  溫明棠想起那同阿乙結交的,有發財門道的朋友,頓時恍然“阿乙那有發財門道的朋友當就是放高利的吧,即便不是,也同放高利的有關,大抵是托什么的,同放高利的算得一家人了。”

  林斐與長安府尹點頭,這些套路他們自是見得多了,長安府尹指了指那賬本上的名字,說道“雖還未查,不過據本府多年經驗來看,多是如此了。”

  “這個阿乙的這筆銀錢要完全收回來,掐指一算,怕是要等上十年了。十年之后,那到手的銀錢開始算白賺的,且越賺越多,若是持續個二十年,他那發財的門道還當真能小有所成,待到三十年,四十年更是如此。”長安府尹對林斐說道,“可眼下的情況是那群鄉紳已想著逃跑了,本府瞧著莫說十年了,便是維持個一年都費勁。這個阿乙的這筆錢估摸著最后還是要討到他父母那里,最后拿分給他的屋瓦宅子抵債的。可見這天上掉下來的發財門道能不能發財不好說,搞不好卻是要叫他連宅子都賠進去了。”

  “狐仙金身一倒,最急的可不就是阿乙這等人這時候眼看錢財打了水漂,一個子兒也收不回來,手頭又有高利的借據,宅子要抵押出去了,這等賠個人財兩空的局面,便是個傻子也知道被下套了。”林斐漫不經心的說道,“這等時候,那將其引入局中,又出面借錢給阿乙的那個同放高利有關的朋友自是要被阿乙揪住送往官府了。”

  可放高利的哪有善茬明知道會被賬本后頭跟著的那些求利的倀鬼揪住送官,還敢這么做,不過是有恃無恐罷了。

  “城里有錢能放高利的就這么多人,尋常權貴是自持身份不做這生意的,做這生意的多是同什么賭場東家、山野鄉紳的扒皮們有關系之人。”長安府尹顯然已從同林斐、溫明棠的話語中捋清了個中的關鍵“好似那歌舞宴席上常玩的擊磬傳花的游戲一般,那朵霉運纏身,吸取了大量積怨民憤的絹花其實到了放高利之人的手里,可放高利的哪有不精明的”

  算珠一撥,為這等事跑路于他們而言不劃算,自是不愿意跑的。

  “高利的生意是要先將銀錢放出去的,且收回來的多是宅子什么的換成銀錢需大量時間之物,這使得放高利的不好跑的。”長安府尹拿起算盤隨手撥著算珠算了筆賬,“若是放高利的不管長安城的生意了,集體將宅子換成銀錢跑路,一時間市面上出手的宅子太多,宅子這等事物又變的不值錢了。怎么看跑路都是一筆不劃算的買賣,這些放高利的怎么肯跑”

  不過比起好欺負的村民,這些放高利的可不是什么善茬,算明白了跑路不合算這筆賬,自是要張口咬死這群鄉紳,不讓他們跑的。

  “有放高利的在這里咬住那群鄉紳,那群鄉紳便是想跑路也要掂量一番。”長安府尹說到這里,雖是在笑,可眼底的笑意中明顯多了幾分無奈與涼意,“欠錢不還和欺負人也是要看人的,普通百姓的錢鄉紳敢不管,直接跑路,這群手段狠辣的放高利之人若是被倀鬼百姓咬上了,這群鄉紳哪里敢不管哪里敢讓他們收不到銀錢又哪里敢將這發泄口引至這群放高利的身上”

  狐仙金身這個局,就是一場賭局,總有人要做賠本買賣,當那個輸光本錢的輸家的。原本鄉紳們的打算當是柿子專挑軟的捏,不管是古往今來,還是鄉紳們祖輩的經驗之談,欺負村民與普通百姓都是最好的選擇。狐仙金身一倒,鄉紳們集體跑路,讓百姓與村民血本無歸,最后爛賬推到官府頭上是最好的。

  可不知誰于其中做了手腳,將這群放高利的拉進來做了這發泄口,引得做局的鄉紳們不得不另外推人出來當替死鬼,做發泄口了這口子推來推去,眼下看著是推到那位童大善人頭上了。

  “呵還真是有意思”長安府尹對林斐說道,“劉家村這個事真真似是那蒙著層層面紗的大閨女一般,乍一見尋常的很,可剝開一層卻又發現尋常中透著些許不尋常。放高利的當是看得懂這些套路的,按理來說是不會摻合其中,主動跳出來行善,替那群求利的倀鬼百姓們止損,堵死那群鄉紳的。”

  “尋常的局中總是大魚吃小魚,柿子專挑軟的捏,最軟的那只柿子往往是賠本倒霉的那個,可這次卻也不知被什么人做了手腳,其目的又是什么。“林斐沉吟了起來,同長安府尹一道陷入了沉默,顯然是在想案子的事。

  一旁的趙由依舊在認真的吃著炙烤的牛羊肉,這等食肆難得來吃一回,自是要吃干抹凈,一點不浪費的。連那墊在牛羊肉底下的菜葉都被趙由卷起來,蘸了醬料送入口中。

  這精致食盤里盛得哪里是吃食,分明是白花花的銀子啊趙由的心思同想法一貫簡單樸素的很,這也是多數尋常百姓的想法了。

  溫明棠看了眼一旁一點都不浪費的趙由,唇角翹了翹,卻又很快拉平了。看著趙由這般吃的認真便想起了今日哭鬧了一番,好不容易要回老袁體恤銀錢的湯圓回來之后便直喊累死了。這還是運氣好,有長安府尹、林斐他們幫忙的情況下,才拿到的銀錢。

  普通百姓這般堂堂正正的要回銀錢那么不容易,于那群放高利之人而言,卻是即便禍水口引到了他們身上,鄉紳們卻還是主動出手幫著移開了。

  百姓咬不住的鄉紳,放高利的卻是一出手便震住了那群鄉紳,逼得他們跳出來善后。

真是何其諷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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