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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佛手化橘紅(九)

  母親關起門來同他說的體己話自是真心話,那些話語中的欣賞不言而喻。可欣賞她是真的,覺得她如今的身世背景同他差距甚大,即便已知曉了他在梧桐巷買宅子的事,仍然覺得他與她的事并不算得板上釘釘亦是真的。

  一般而言,男子與女子當真開始為往后余生做打算,最重要的那一步便是準備兩人共同的宅子了。

  他此時已買了梧桐巷的宅子,昨夜兄長想必也已同家里說了他買宅子的事了。

  莫說換個同樣身份的大族之女了,便說若此時溫玄策仍在,即便他還未買宅子,有他先時那一番話,在母親與家人眼里,她同他的事怕也算是訂下一半了,而不是似現在這般仍然觀望著,覺得兩人之間的事不好說。

  起于一見鐘情,而后是那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發展于日常瑣碎的三食相談之中,外貌亦是十分登對,感情更是獨對方一人聽得懂的特殊存在,可在很多人眼里,他與她的事仍然不好說。

  林斐心中一動,袖袍微動,忽地伸手牽住了她的手,這等尋常有情兒女家的舉動,似阿丙、湯圓便常做的牽手舉動,他卻鮮少這般沒有隔著衣袖,也沒有隔著衣袍的牽住她的手。

  女孩子那雙皰制出了諸多美食的手他看過很多次,自是知曉生的指節勻稱、纖細而美麗的,可掌心之中卻是有薄繭的,畢竟日常勞作這是勞作的證明,證明她并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那等人。

  林斐并不覺得女孩子掌心之中的薄繭不好,他也是有薄繭的。雖然,他若愿意,當個富貴閑人的公子,也能不生薄繭的過活,可人活一世總是要做些事的。他手中的薄繭是握筆、看書、翻卷宗以及嘗試復原那些窮兇極惡的兇徒的種種手法,學著兇徒行各種技藝時留下的。

  有人愛那不生薄繭,纖細無骨的柔荑,他卻更偏愛同自己相似之人。

  牽手來的這么猝不及防,溫明棠只略略一怔,心跳有片刻的不規律,卻又很快恢復如常了。感受著掌心的溫暖,聽著林斐在耳畔說道“你說的灰袍姑娘的故事雖是哄孩子的,卻也不是不可能。不過眾人所見的灰袍姑娘只有皮相的美麗,卻也有不少著灰袍的姑娘內外皆美的,這些旁人未必看得到,我看得到便成了。”

  “你說你莊周夢蝶,一夢千年之后醒來便在掖庭,這世間很多事都是需要機會的。史書所載的那些出人頭地之人,劉邦等到了劉大爺的年歲才等來了秦末的起義,若沒有等到那起義,劉邦一輩子也不可能龍歸入海,鯉魚化龍。”林斐說道,“所以不必強求,關起門來過日子,我需的只是一個能同我共度余生之人,而并非定要出眾到令所有人心服,且耀眼的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之人。”

  “溫玄策的事中誠然還有旁的我等不知曉的原因,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也是事實。”林斐同她邊走邊道,“很多事我等只能做好萬全的準備,靜待時機罷了。就如我權衡之下,選擇進大理寺一般。對想與你一同走下去之人而言,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其實即便多個豆腐西施的故事在坊市間傳聞也不要緊。”林斐攥緊了溫明棠的手,說道,“你與趙司膳、梁紅巾她們皆是出眾的女子,觀景帝、先帝那些事,由此得出行好本職行當,便什么都能有的結論不奇怪。”

  “不過你可知你等已做到對得起行好本職行當這一點了”林斐說道,“不止皆做到了,且都還做的極好了。不必過于苛求自己了,這是事實似趙司膳便過于苛求自己了,她已很好了,當然,那位張采買看她如此自更是心疼她了。”

  “張采買如何,我等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是好人,愿意等趙司膳這么多年,趙司膳亦是珍惜他的。”溫明棠這才接話,垂眸看向被林斐握緊攥入掌心的手,說道,“你也很好只是我、趙司膳、梁紅巾三人早已習慣了不考慮運氣這種事了。”過于務實之人多是會下意識的將遇到的很多驚喜當作運氣的,這一點,她們三人皆是如此。

  “如此啊”林斐聽罷之后卻只笑了笑,掌心攏了攏,將女孩子的手包裹在掌心之中,“人一出生便有富貴貧瘠,可見人的出生便涉及運氣這種事了。你等這些年一步一行皆踏實勤懇的做好了自己事,安知如意郎君這種事不是因著你等的努力而補足的出身上不曾給你等的運氣”

  “我知曉,一切以平常心待便好。畢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又怎會將你推出去”溫明棠同林斐邊走邊道,“只是以史為鑒,看景帝與先帝的種種所求際遇,便不忘提醒自己要時時勤拂拭,就似你雖還不曾遇到過難倒你的案子,卻從未停下翻閱卷宗的習慣一般。我只是不想太過疲懶,沉迷享樂,你一直在前行,我卻停了下來,如此兩人之間的距離越行越遠,待到有朝一日,我與你之間終將相對無言,無話可說。”

  林斐聽到這里,方才“嗯”了一聲,面上的表情舒展開來,似是也徹底放心了,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你比趙司膳更松弛些,比梁紅巾更緊繃些,剛剛好,她二人卻是還需要打磨一番。不過即使不打磨也不要緊,左右緊繃的趙司膳有張采買心疼,梁紅巾有朝一日或許亦會遇到那個人。”

  溫明棠點頭道“能剛剛好也是我大夢千年之后的幸事。”如何把握獨立為人的尺度,現代社會有太多可看可知的事實擺在那里,當然,她亦一一記在了心里,不曾浪費這莊周夢蝶所見,自是知曉如何松弛有度了。

  這并非她天生比之趙司膳、梁紅巾來便能將尺度拿捏的恰到好處,而是那道時空洪流的饋贈罷了。

  兩人邊走邊說話,不知不覺間已走入長安城中最是繁華的東大街了,隨著人來人往的行人越來越多,林斐一手握著她的手,另一手則主動環住她的肩膀,于人群中穿梭,護住她不被陌生人沖撞。

  這等舉動,于尋常的有情兒女沒什么不同。

  只是大抵因著兩人的相貌過于出眾,一路頻頻惹來不少人的注視。

  長安城中最是繁華的東大街上的鋪子租金自不便宜,開在東大街上的鋪子中售賣之物也遠比旁的大街上的鋪子中售賣之物更貴。同樣尋常的一只瓜果,東大街上的瓜果便比城東三街九巷中的瓜果貴了三倍不止。

  這等同一物卻賣高價的鋪子照顧的客人自也不是尋常人,皆是非富即貴的貴客。

  用的物件處處金貴,自也練出了一雙老練毒辣能品鑒物價的眼。

  眼風一掃,便輕易辨認出林斐與溫明棠兩人行頭的差別來。

  林斐那一身素色長袍雖沒有什么特殊的紋飾,可那衣袍邊角處繡的精細的金邊蘭草紋飾一看便知價格不菲,頭頂發髻上的發簪那白玉材質肉眼也瞧不到什么雜質,光這兩樣便知林斐出身權貴之族了。反觀溫明棠雖生了一張同樣出眾的臉,可那衣衫質地一看便是尋常質地,頭頂的花簪雖挑不出什么毛病來,可材質亦是普通的。

  兩相一番對比,人群中自是傳來了不少自詡聲音不大,卻又恰到好處,能叫兩人聽到的細語聲。

  “也不知那女子是誰生的倒是尚可,可這一身衣袍怎的如此寒酸身旁那郎君倒是清貴”

  林斐環住她的肩膀,避開人流同她的碰撞,說道“可我穿成這般,是為悅己者容罷了”

  溫明棠抬頭看向林斐,指了指頭上特意戴的花簪,說道“為悅己者容這個誰也不能免俗。”

  在現代社會只聽過灰姑娘的故事,卻并未感受過當灰姑娘的感覺,眼下到了大榮,溫明棠倒是體驗了一番當灰袍姑娘被人擠兌不般配的感覺了。

  “衣裳什么的襯人好看還是其次,最取悅人的還是為悅己者容的行為。”林斐低頭湊到她耳畔輕聲說道,“我見你那么久,頭一次見你頭上戴花簪,卻是為了同我一道出來吃飯,這讓我甚為受用。”

  耳畔的低語聽的溫明棠怔了一怔,半晌之后,笑了,看向林斐,停了下來,看林斐低頭下意識偏耳向她湊來,遂踮起腳,湊到他耳邊說道“如此出眾的郎君,我在那莊周夢蝶似的千年大夢中也不曾遇到過。翻開青史所見,相貌、能力與品行三者能與你比肩者太少。縱使再不強求,天既向我傾斜了枝頭,我亦想試著抓住郎君,與君偕老的。哪怕需要踮腳,方才能夠勾到那朵高枝上的花,卻也會試著伸手一摘的。不管我此時是灰袍姑娘還是紅袍姑娘,都是如此。”

  這一句,算得溫明棠的心里話了,似她、趙司膳、梁紅巾這等一雙手能養活自己,物欲所求又不高,手頭有多少銀錢,便過什么日子的女子,出身清貴,家中錢、權環繞什么的并沒有那么打動她們。

  真正能打動她們的,往往是旁的。似張采買,自身能力出眾,人品不凡,相貌端正,又肯等那么多年,才是當真打動了趙司膳之處。當然,自身能力出眾這一點便注定了即便對方沒有錢、權環繞,兩人至少皆是能養的活自己的,不至于落入“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境地。

而林斐亦是如此,正是因為溫明棠腦海中帶著那大夢千年之后的現代社會的種種信息,才愈發看得懂林斐哪里僅僅只是一個生的皮相好看的清貴公子那般淺薄  他的內在比之皮相更為特殊與出眾,使得閱過青史種種能人的溫明棠再如何性情淡泊,面對他主動向自己傾斜的枝頭,也會試著踮腳,一摘那低垂枝頭的花朵。

  周圍橘色的燈光落在那踮起腳尖與身旁郎君耳語低垂的少女身上,不遠處的食肆包廂中,長安府尹捋了捋須,看著那燈火通明中最是亮眼出眾的一對男女,忍不住點頭,嘆道“那溫小娘子不止生的好,聰慧靈巧、識人知物的閱歷不凡,連拿捏郎君的風情之上這一點亦不遑多讓。如此處處皆是妙人,手腕又不凡的小娘子,若是當真相中了哪家郎君,動了心思,其實想嫁個好郎君也不是那么難。”

  “畢竟美貌、聰慧、能力、見識、風情這些單拎出來出眾的有之,且已不算多見了,可處處皆有,且皆不凡的卻是極其罕見的。”長安府尹想起那在衙門門口見到女孩子時的驚鴻一瞥,感慨道,“便是她當真想走捷徑其實也是極有可能成功的,當是有郎君愿意為她同家里鬧上一場,娶她進門的。”

  說著復又看向被女孩子踮起腳尖訴說悄語的林斐,見他清明的眼神里滿是柔和的笑意,顯然是極為受用女孩子這般舉動,不由又笑了,轉頭問一旁正看著食肆菜單咽口水的趙由“你覺得你家林少卿是聽到什么話了,表情能如此受用”

  趙由咽著口水,抬頭看向長安府尹“”

  這反應真是從來不出人意料,長安府尹瞥了眼這個從來不會做出超出人預料之外之事的差役,擺了擺手,復又看向人群里被不少人注視的兩人,聽罷女孩子的話,林斐不止受用,還偏頭亦在女孩子耳邊說了什么,惹得女孩子亦捂唇輕笑了起來。

雖著的不過是再尋常可見的成衣,可橘燈映照下捂唇含笑的女孩子當真是朦朧光影中,一顰一笑,姿態嬌俏之外自帶一股難以言明的靈動風情,惹得周圍多少兒郎頻頻回望  長安府尹早已知曉那位溫夫人美名過人,早些年也曾遠遠見過那位溫夫人那副我見猶憐的風情,可這一刻,看著燈影之中的女孩子,長安府尹還是頭一回生出了那位溫夫人果然名不虛傳之感。

  也由此忽地明白了林斐說起自己對女孩子的一見鐘情,是通明門中日光中的驚鴻一瞥,只覺恍若神仙中人。這位溫小娘子不止是一張素著的臉出眾非常,立在光影之中時那朦朧旖旎風情,更是鮮少有能與之比肩的。

  “眼光真是不錯”長安府尹點頭嘆道,說罷回頭瞥了眼正對著菜單咽口水的趙由,“看來你家林少卿其實亦是愛美人的。”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趙由咽著口水,想起林斐先時說過的話,雖然也不知道林斐為什么這么說,趙由卻還是記了下來,告訴長安府尹“我們林少卿說了,天公厚愛,僥幸得了副好相貌是萬萬不能浪費的。他娶妻之后,亦是要為自家夫人備足綢緞首飾,好好打扮一番,方才不辜負這大好韶光的。”

  “那你們林少卿還當真是個好郎君”長安府尹聞言說著,看向燈影中被林斐一句話惹的捂唇含笑的女孩子,頓了頓,又道,“看來不止那溫小娘子不缺拿捏郎君的風情與手腕,你們林少卿亦是個會哄小娘子開心的懂風情之人,只是不知除了他二人自己之外,旁人能不能看到他二人這般風情了。”

  說罷這話,不等趙由說話,長安府尹一把拿過了趙由對著咽口水的菜單,道“點菜吧再不將飯菜端上來可要餓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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