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圓、阿丙同紀采買三人回大理寺的時辰到底還是比眾人以為的最壞的情況要好上不少的。
午食過后不久,便看到了三人高高興興回來的身影,正在收拾食案的一眾雜役們見狀紛紛松了口氣,提起了溫明棠先時說的最壞情況,眼下看到幾人回來了,紛紛慶幸“還好還好若當真如溫師傅說的那般,也不知該怎么辦了”
“雖說麻煩多的很,煩人的小鬼也多得很,可多數時候,也不至于落到最壞的情況,大家的運氣都沒那么差呢”關嫂子說著隨手拽了拽自己的耳垂,目光落到了阿丙同湯圓兩個的大耳垂上,嘀咕著,“是該買兩個大耳墜子帶帶了,興許當真有好運呢”
對上一眾雜役的慶幸,紀采買卻并沒有如往常那般懶得多說,畢竟有些話他嫌解釋起來麻煩,且說了于多數人而言也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的說教罷了,惹人煩。再者,尋常人需要辦事的時候一輩子也攏共就那么幾次,所以于多數人而言,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可經歷了內務衙門門前的那一遭事之后,紀采買原本自覺自己閱歷老道的心境也有了些許變化,面對眾人的慶幸,難得的沒有如往常那般懶得多說,而是想了想,開口說道“實則比溫師傅說的更糟糕,還是長安府的府尹大人同林少卿出面,外加湯圓和阿丙自己出了大力,才討到銀錢的。”
這話一出,正下意識摸索著耳垂的一眾雜役紛紛一驚,抬頭望向湯圓時,才驚覺小丫頭雖面上滿是討回銀錢的笑意,可明顯是哭過的,那眼睛都是腫的,紅的。
“呀眼睛這般紅腫”看著小丫頭湯圓原本圓圓的眼睛紅腫成這般,當即便有雜役婦人去打了水來,準備為湯圓敷眼。
一旁的溫明棠則默默的端來了一旁灶臺上煮好的熟雞蛋,為湯圓滾眼睛。
“還是溫師傅準備的充分,早猜到湯圓要哭鬧一番,出些力氣才能討到銀錢吧”關嫂子見狀,隨口道了句,“我們子清、子正誒,算了,不提了,提多了你們又不高興。總之,你們讀書人都跟半仙似的,一料就中呢”
“即便是運氣好,也多是要哭鬧上一頓才能討得到銀錢的,”溫明棠說道,“便是不哭鬧,回來也累了,肚子餓了,正好拿雞蛋來填肚子。”
哪里來的一料就中的半仙不過是見世事人性如此,準備的充分些罷了 那廂一邊拿熟雞蛋滾眼睛,一邊吃飯的湯圓則說了起來“其實,府尹大人已跟我說好了,也同我保證過今日定會叫我拿到銀錢的。便是今日拿不到銀錢,他亦會自掏荷包先補給我,遲早要叫那兩個內務衙門的管事將銀錢拿出來的。”
“可說好歸說好了,不信內務衙門的管事,我還能不信府尹大人不成”湯圓說到這里,吸了吸鼻子,“雖是心里有譜,不慌,可哭著哭著,還是難受的厲害,后面一時也分不清是在討要銀錢,還是當真傷心了誒,不對我就是在哭著討要銀錢啊”
意識到這一點的湯圓拿起手里的熟雞蛋覆住了自己的眼,雞蛋擋住了眼,卻擋不住聲音中濃重的鼻音“說真的,這銀錢討的好累人啊也不知為什么會這么累人的呢”
雖是自己哭過了一番,費了大力氣,可回到了大理寺,到底是沒再哭了,畢竟這地方于湯圓而言恍若半個家一般,周圍都是關心自己的人,自是沒什么好哭的了。
湯圓也確實沒有哭出來,濃重的鼻音褪去之后,反復說著一句話“真是累死了也不知為什么天經地義的事會攪和的那么累的。”
“是啊我原先還當那兩個管事貪了人命銀錢,可看他們當場便將體恤銀錢拿出來了,又不似貪了的樣子,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攥在手里,該給的錢不肯給。”阿丙也很是不解,雖沒有似湯圓那般哭,卻也全程陪在了湯圓身邊,此時坐在那里,深深的嘆了口氣,說道“真是好累啊討個銀錢真是好累的事啊”
兩個半大孩子沒有哭,只是語氣平淡中帶了幾分疲倦的陳述著好累的事實,這幅疲倦平淡的表情卻聽的紀采買鼻頭突然發酸。他當然清楚怎么會這么累的,畢竟自己一路走的雖然是正經大道,當然,家里沒有那門道關系,他便是想走小道也走不了啊可走的雖是正經大道,活也都干好了,卻也要學著去會做人的,這等事,過往這些年他經歷了不少了。也早從年輕初遇這等事時的不解落淚與傷感,漸漸轉為習以為常,波瀾不驚了。
可今日這一出,卻是對他早已習以為常,波瀾不驚的心墻上再次重重的給出了一擊,想起那兩個管事跪著發錢的舉動,不得不說,他還是有如不懂不成文規矩的普通人一般的那種暢快之感的。
雖學會了做人,也學的很好,可有些事,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哪怕黃湯水灌多了,人也漸漸熟悉與接受了這等荒唐的世間規矩,可是非對錯就在那里,多少人當真能騙得了自己的心呢那兩個管事自己大抵是覺得有冤在心口難開吧畢竟被人指摘貪的老袁的體恤銀錢于他們而言算什么哪里至于貪那點銀錢了可圍觀的眾人卻只覺得暢快,只覺得大快人心,甚至覺得原諒他們也不過是自己大度罷了 不知是不是黃湯水喝多了,那一幕真真是越想越發叫人覺得荒唐。“不成文規矩”的大榮中,“不會做人”“不懂規矩”的小丫頭湯圓,坐著拿錢還覺得自己委屈了,大度了;圍觀行人們熱情的主持公道,替人伸張正義之后又替人大度原諒;還有那兩個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徹底丟了前途的管事。
今日的內務衙門門前好似搭了個戲臺一般,看著嘀咕喊累的湯圓,紀采買垂眸若是當真將自己也置于兩個管事那等境地突然驚覺他自己好似除了磕頭賠罪之外,竟也沒有旁的路可走了。
怎么會這樣呢紀采買突然覺得這個他一貫自詡看得懂的世間突然讓他看不懂了。
“人情世故復雜的很,很多事待到遇上了,摻合其中的每個人往往都有各自的算計,一件本該是理所應當的事也變得累的很。”一旁溫明棠的聲音響了起來,顯然正在安撫兩個半大孩子,“可很多事,一旦拎到臺面之上,隨著摻合其中的人越來越多,越是只有那些最簡單易懂的是非道理才是能被所有人都理解的。”
一句話聽的紀采買渾身一震想起那些荒唐的自己做主伸張正義替人原諒的圍觀百姓,只覺得這行為看似叫如他這等深諳規矩的聰明人覺得荒唐,可事實是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不明白那些所謂規矩的才是絕大多數人。
若是這世間人人皆是聰明人的話,就如同將年輕時的他同林少卿、長安府那位大人以及一旁的溫明棠放在一起,那他只能做一輩子雜役,一輩子都不可能從這些人中脫穎而出的。
“所以,對我等不擅左右騎墻,也不懂把握最精巧的人情世故之局之人而言,只消記得所有人都認同的那些簡單的是非道理便夠了。”女孩子輕笑了一聲,淡淡道,“對那等愛玩弄人性與規矩之人而言,若是一個不防,駕馭不住全局了,有更勝他一籌之人在他頭上壓著的話,是百口莫辯,解釋不清楚的。”
“有冤在心口難開。”紀采買回過神來,接了溫明棠的話茬,而后朝她使了個眼色,比了個口型黃湯。
女孩子聞言只是微微挑了下眉,而后便朝他點頭,笑道“那還真是有石入口,有口難言了。”
雖是還不清楚事情的具體經過,可只從寥寥數語中,女孩子顯然已猜到這其中有那位老神醫的插手了。
想起昨日女孩子感慨的老神醫走了一輩子獨木橋的話,此時再想起來,紀采買只覺得再看那位看似穩穩當當的老神醫越發微妙。
莫不這老神醫的醫術同人品是要分開來看的吧如此的話那位看起來穩穩當當的老神醫不也是個倀鬼與賭徒 “很多不夠智的智叟往往都是敗于愚公之手的,”女孩子又道,不知是在安撫阿丙和湯圓,還是由心所感,生出的觸動,那話也不知是在同兩人說還是在對自己說,“擋住那不夠智的智叟的,往往還是智叟自己丟出的大山,且過后還是要自己移開的。”
“自己丟的山擋了自己的路,又要自己來移開,這么一來一回瞎折騰什么呢”阿丙對溫明棠的話顯然似懂非懂,聞言隨口接了一句話茬,而后端起食案上的茶湯一飲而盡,吐著舌頭嘆道,“好累啊討錢累死了正兒八經領條子討錢都那么累,更別提那些借出去的錢要討回來了。難怪我阿爹阿娘不肯將銀錢借給二哥呢”
“你阿爹阿娘當然不會將銀錢借給阿乙了,阿乙那發財門道若是賺了錢,是阿乙自己的,同你阿爹阿娘無關,頂多買些吃食什么的孝敬一番爹娘罷了;若是賺不到錢,又能拿阿乙怎么樣賠本買賣誰來做那阿乙又不靠譜”紀采買說到這里,神色之中也多了幾分倦意,雖說哭鬧的不是他,卻也不知為什么突然將這浮華世間看的更分明之后,心中突然升出了幾分倦意,他轉向溫明棠道,“人說大智若愚,或許是有些道理的。”
“當然是有道理的,能被大榮律法所承認的事,能被所有人心中的是非對錯所承認的事才是有朝一日,即便拎上臺面也永遠不會錯之事。”溫明棠笑著說道,“管那斷明是非黑白的是精明睿智的大人們,如長安府那位大人一般,還是路過看熱鬧的行人,只有那等拎上臺面永遠不會錯之事才是不會落人口實之事。”
想起今日遇上的那些看熱鬧、伸張正義的行人們,紀采買笑了,點頭道“所以,捷徑實則是不好走的。”說到這里,想起自己這些年因家里沒有什么門道關系,雖說也學著會做人了,可到底也只能走大道,并未落人口實,竟是驀地生出了一股沒來由的慶幸與后怕。
年輕時候,自己常一個人坐在廊下嘆氣,覺得沒有家里助力的日子過的又苦又累,憑甚有些人生下來便什么都有,那門道關系也早早打點好了,可看了今日這一出后,想起年輕時走的那些艱難的路,雖遍布荊棘,可年輕時覺得苦和累,不得不走的那條充滿汗水與艱辛的大道到底是不怕拎上臺面的,更不怕有朝一日被拿出來示眾與清算的。
他雖也算得有些良心之人,可說到底也只是普通人,看到旁人日子過的那么容易,誰不眼饞與羨慕的人性如此,沒什么不好承認的。
想起那些“不成文的規矩”,試圖敲打左右人性的那些聰明人們,紀采買搖頭自哂這般復雜的人性一般人,可不敢胡亂去把握,若是技不如人,自是有石入口,有口難言了。
這世間聰明人何其之多誰又能保證自己永遠都是最智的那個把握全局的智叟呢想起今日被推入人群的那位黃老太醫,走獨木橋幾十年不曾出事,當然是個聰明人了,可那又如何這世間聰明人多的是 就如眼下目光明亮,雖然還不清楚事情的具體經過,卻不妨礙從只言片語中便能拼湊出全程的女孩子,此時正在大理寺的公廚里認真的做好一個廚子,看著實在是再尋常普通不過了。
在起哄的人群里嚷嚷的或許有很多愚公,卻也多的是極其高明的智叟混跡于愚公之中,時時刻刻準備開口發起那一聲吆喝,將那臺上被拉出來示眾的智叟們掀翻在地。
“這是什么茶”喝了兩口溫明棠遞來的茶水之后,阿丙看著那古怪的茶湯,抿了抿,道,“好似是藥湯呢”
“佛手化橘紅。”溫明棠笑著說道,“還加了些甘草蜜水,能止咳化痰,還能治食后腹脹消化。”
“那紀采買定是喜歡這等茶湯的,”湯圓捧著那茶水一口一口的喝著,說道,“沒成想這藥茶也不難喝嘛”
“不難喝的藥茶多的是”紀采買接過溫明棠遞來的茶壺,將隨身攜帶的那杯枸杞茶水換成了佛手化橘紅,隨口問了句溫明棠,“怎的突然想到換茶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