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第五百六十九章 佛手化橘紅(十二)

  雖酒水不大合心意,可其他菜食的味道到底還是不錯的。只是再不錯,人的肚子也就這么大,溫明棠放下了筷箸,眼前的長安府尹同林斐在想案子的事,身旁的趙由則主動做起了“凈壇使者”,不浪費菜食,她便支著下巴,看向窗外人來人往的行人。

  他們暮食吃的差不多,已然在談事了,樓下卻依舊有不少人正在排隊等候進入食肆吃暮食。

此時已是戌時了,其實已過了尋常人食暮食的時辰了,卻依舊不妨礙這群往日里最是講究的貴人們排隊等候。這排隊等候的當真是吃食嗎還是這觥籌交錯間的相談亦或者廂房門外絲竹聲中旋轉的色目美人  尋常的做局都是大魚吃小魚,柿子專挑軟的捏的。可這一回卻顯然是有人不想動那些又貪利容易上鉤,又好欺負的尋常百姓了,而是轉頭想將那些鄉紳拉出來平賬了。

很多事,刨根究底,其實道理簡單的甚至可說到了樸素的境地。鄉紳看尋常百姓如砧板上隨意宰殺的魚肉,安知自己在有些人的眼里不同樣亦是魚肉  且比起人數眾多的,總是被欺辱的弱者尋常百姓來,素日里名聲便不好的鄉紳宰殺起來不止只消盯著一個鄉紳使勁,不必再將心思浪費在旁的人和事之上,且還能大快人心,引得人人稱快,不被人詬病,甚至指不定還能博個劫富濟貧的名頭當當。

想起今日湯圓、阿丙在內務衙門前的那一檔子事。有石入口,有口難言即便是設了這一局風水局的童大善人,安知自己不會反被自己設下的風水局禁錮入其中,無法掙脫  溫明棠垂眸所以,思來想去,都是只有那等被拉上臺示眾時永遠挑不出錯處的人和事才是不懼任何盤根錯節的設局算計的。

  這劉家村一事要等鄉紳們的出招,自是要先冷一冷了,長安府尹同林斐唯一要做的便是冷眼旁觀,卻又不止是看,而是雖不摻和其中,卻清楚的算得到與猜得到、看得懂這些鄉紳、放高利之人的種種算計與謀劃。

  所以魔高一尺,還是需道高一丈來壓制的。眾人看著那道好似什么都未做,無為的厲害,可卻又始終對魔的一舉一動皆在掌控之中。

  溫明棠看著那擺在面前的賬簿,想起去歲一整年時看大理寺眾人辦案的過程,多數時候,衙門之內的眾人面對同一樁案子所知所見的證據都是一樣的。可面對同樣的證據,每個人所能看到、猜到、盤算到以及看得懂的卻又各有不同。

  當然,大理寺如此,長安府衙如此,旁的衙門亦是如此。

  這些當真憑本事坐上那位子之人,自是有能令手下心悅誠服的本事的。他們總是快人一步,兩步,甚至很多步。若是不能做到這一點卻登高位,自是德不配位,少不得被衙門之中的差役、小吏們在私下閑聊時提及搖頭的。

  吃罷暮食,從廂房中出來,面對食肆中不少落至自己身上的目光,溫明棠心知自己眼下也如那豆腐西施一般,正被人以各種各樣的目光審視著,古往今來的灰袍姑娘們大抵總是逃不過被無數人審視的命運的,頂著無數審視的目光,幾人同那大宛王子打了招呼之后走出食肆。

  一個暮食的工夫,長安城外的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人潮涌動,那在指引過路馬車、行人單向通行的官兵依舊在忙碌著。

  同長安府尹打了招呼分別之后,林斐很是自然的環住了溫明棠的肩膀,跟隨著人群向前走去。

  吃罷暮食,便要去梧桐巷看宅子了。身后的趙由吃飽喝足的跟在兩人后頭,一邊打著飽嗝剔著牙,一邊護衛著兩人的安全。

  待走過最繁華的那一程,街頭人潮減少,也能見得反向通行的馬車迎面駛來了。

  溫明棠察覺到頭頂的簪花被人重新簪了簪,戴正了位置,抬頭,正見替她正了簪花的林斐收了手,說道“方才人多,有人沖撞你時,你避了避,花簪便歪了。”

  這話提醒了溫明棠,記得方才順著人潮往前行時察覺到了一股明顯的來自周圍的沖撞力,只是那股沖撞力被林斐環住她肩膀的手擋了下來,而她本能的偏了偏身子,并未看到沖撞自己的那個人,只看到了一大片色彩鮮艷的裙衫的背影,以及幾只梳的靈巧精細的發髻,想是幾個花樣年華的女子了。

  溫明棠沒看到那幾張少女的臉,比她高了一頭的林斐卻是正巧看到了。

  或許也不是他正巧看到了,而是對方一番梳妝打扮之后,想讓他看到罷了。

  “為悅己者容”這件事林斐自記事起便見的太多了,當然,同溫明棠越發相熟之后,自己也會學著為悅己者容了,自是對這件事有了更深的體會。

  少女打扮的美麗是屬意讓風度翩翩的清俊貴公子看的,可不是讓那等坐在街邊流哈喇子的二流子看的,同樣的,少年裝扮的好看亦是想讓心儀順眼的小娘子們看到的,不是讓自己厭惡之人所見的。

  人性如此愛美之心也好,那點瑕不掩瑜的虛榮之心也罷,于多數人而言并不能完全免俗,即便是家中教導的再好的大族小姐、公子,究其本身,也是普通人,自有人的天性隱于其中,只是多數時候克制住了罷了。

  作為在大多數少女眼中都算得能被看到其美麗的清貴公子,林斐自是早對這等情形見慣不慣了,那幾張亦是熟面孔,其實即便刻意沖撞一番溫明棠,對方也只是為了在他眼前過個眼而已,他若并無表示,這些少女自也不再有所動作了。

  除卻極少的特殊情況,多數時候這等男女之事都是需要雙方皆有所回應,才能繼續下去的,就似他與溫明棠一般。

  雖然這舉動說無禮也算不上,他不接茬,這些施展魅力的舉動并不能影響到他與溫明棠之間的感情,可到底也沖撞到了溫明棠,林斐自是要伸手擋下那股沖撞之力的。

  似往后這般沒來由向她沖撞而去的舉動或許會有很多,尋常情況之下,這等沖撞力并不能將女孩子如何,畢竟溫明棠不是泥捏的,養尊處優的大族娘子那力氣通常也不大,可于她而言到底也算是無妄之災了。林斐低頭看向溫明棠,忽地笑了,對女孩子坦言“實不相瞞,方才那幾張臉我是熟悉的。”

  “我猜也是。”有過寺廟中相遇時的那一記發難,溫明棠自是對此不覺奇怪,更何況,猜也猜得到,遂笑道,“你當見多了小娘子們最美麗的一面。”

  “長安城不缺俊秀出眾的兒郎,見過這些的自不止我一個。”林斐說到這里,看向溫明棠,忽地抬起下巴,在她頭頂蹭了蹭,感受著女孩子帶著幾分淡淡香氣的細軟發絲之后,說道,“我想起了你說的張采買因趙司膳過于好強而更心疼她了,此時想起你往后可能會遇到的無端沖撞,竟也突然理解起了張采買。”

其實當真只是為悅己者容,也可以小心避開身旁的溫明棠的,之所以沒避開,實在是根本沒將她放在眼里罷了,沖撞便沖撞了,一個罪臣之女,小小的豆腐西施又能拿她們如何  只是這般一番沖撞,究其結果來看,卻是反引起了他的憐惜,林斐清楚的感覺到了自己心中生出的那股對溫明棠的憐惜之情,也更覺的好笑。

  “難怪人常道以柔克剛,”林斐環著溫明棠的肩膀,下巴蹭著女孩子的頭發,這般舉動比之先前人群之中更為親密,也靠的更近了,“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比起她們那沖撞的舉動來,都顯得柔和了。”

  “連你這般一眼能看穿各式伎倆的人都吃以柔和剛那一套,難怪總聽聞長安城中不少大族出身的正室娘子會吃那等外室、妾室的暗虧了。”溫明棠聽到這里,也不由笑了,想起方才沖撞自己的那幾道華服少女的背影,又想起了寺廟中遇到過的那幾個少女,其行為用橫沖直撞來形容也不為過,不過會如此橫沖直撞,大抵也是自出生之后,便不曾遇到過什么挫折事,性子自是虎的很,不由感慨道,“這世間每一樁事之上好似都橫立著一把尺,如何拿捏尺度,實在是人一輩子要學會的東西。過剛易折,過于柔,全然沒有半點性子的話,又顯得無趣了。那些正室娘子明明出身、相貌什么的樣樣不缺,按說老天發給她們的第一手牌委實是太好了,卻也極少見到似侯夫人那般事事皆圓滿順遂之人,可見很多事,即便剛開始到手的再好,到了后頭,卻也不好說了。”

  “我母親也是這般說的,道再好的女子也要遇到對的人,遇到對的人,也要學會好好經營。所以,即便是運氣再好,也要自己能把握得住的。”林斐說道,“這些家長里短的家務事比起世間事、衙門事來委實小的不值一提,可道理卻是共通的,所以,我也耐煩聽下去。”

  “當然,那些正室娘子吃外室、妾室暗虧的故事,我也聽母親提過不少,母親常道似我這等會靜下心來聽這些內宅之事的男子少見的很,往常也有,卻多數是衙門里領個閑差的和事佬似的男子,而不是似我這等手頭差事繁多之人。”林斐說起這些來,絲毫不避諱。

  溫明棠聽著侯夫人鄭氏描述林斐婦女之友般的舉動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問道“那你覺得那些外室、妾室的伎倆如何可吃那一套”

  “太拙劣了”林斐搖頭道,“那男人不是真的傻便是裝的傻,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那正室娘子若是實在計較想抓那男子的心,都是頂不合算的買賣其實好多正室娘子論容貌可遠比那些外室、妾室出眾,可有些事,實在是不能強求的。情場既失意了,便也只能抓些別的來填補自己的遺憾了。”

  這些話聽著還當真是越發的婦女之友了,溫明棠面上的笑容不減,頓了頓,道“所以,似你這般熟悉其中伎倆的郎君的憐惜當不是能靠手段騙來的了,而是似方才那般我當真被人無端沖撞的話,自會來的如此那我豈不是省事,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越做越錯,畫蛇添足。不如什么都不做,少折騰,該來的憐惜自會來,不來的,強求也無用”溫明棠說到這里,看向林斐,“這般一想,同你談感情事實在是懶人最喜歡的了,因為這喜歡還是不喜歡,不是靠什么伎倆能決定的,你愛還是不愛,憐惜還是不憐惜,就在那里,該來的始終會來,不該來的,永遠也不會來。”

  “你這般一說,好似確實如此也叫我突然覺得老天為我安排通明門前一眼望見你是合理的。我先時以為的,自己往后的姻緣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許是過不下去的。”林斐認真的想了片刻之后,說道,“我母親可算是最優秀的那一等大族之女了,人品、見識、閱歷都是女子之中的翹楚,很多事也是一點就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能尋到的最好的女子便是我母親這等人了。”

  “可有時候,她很好,可引之為友,卻未必能心靈相融,引為共度余生之人,友人與愛人終究是不同的。”林斐說到這里,忽地深吸了一口氣,下巴蹭了蹭女孩子的頭頂,笑道,“還好叫我在這等時候遇見了你,若不然,我可以預見到我的姻緣會向著哪條路走下去了。以我在世人眼中所見,自是能娶到最優秀的大族之女的。可長久下去,除卻相敬如賓,貌合神離的疏離之外,我大抵會覺得心中始終空落落的,有些事永遠都尋不到可以說的那個人,對我也好,對那等優秀的大族之女也罷,其實都算得一種耽誤,都不好。”

  溫明棠很認真的聽著林斐的這些話,他和她一樣,感情之事算得他二人從未涉足深淺的領域,此時此刻,竟有種手牽著手,一邊觀摩周圍琴瑟和鳴的夫婦,一邊慢慢體會個中冷暖,一同前行摸索之感。

  溫明棠偏了偏頭,頭靠在林斐的肩頭,感受著他下巴蹭著自己頭頂發髻的舉動帶來的陣陣暖意。

  這等時候,溫明棠忍不住再次慶幸自己來的是民風開化的大榮,而不是禮教嚴苛的前朝,大街上有情兒女做出這等舉動也并不突兀。大抵情之所至,總是希望靠近對方,感受一番對方的溫度的。

  就似貓兒與人特別親近時,也喜歡蹭蹭對方,表示親昵一般。

  站在這里,其實已能看到不遠處的梧桐巷了,林斐買下的茶商舊宅就在里頭。

  溫明棠感受著頭頂的溫暖,看著梧桐巷門口那塊寫了“梧桐巷”三個字的鎮石,說道“我印象中從未見溫玄策同我母親有過如今日你我這般親昵的舉動,哪怕溫玄策當年是如何的天下聞名,我母親是如何的美名在外,兩人是如何的才子佳人,登對無比,我母親又是如何的性情似水一般柔和,包容得下萬物,都不曾見過他二人有這等舉動。以我母親的話來說便是兩人之間好似始終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心門,無法真正走入對方的心坎里一般。”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