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嗡嗡作響,人群里指責那兩個管事“貪人命銀錢”的義憤填膺之聲不絕于耳,黃湯只覺得這一幕委實是太滑稽了那點人命銀錢實則對這兩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大錢,哪里至于貪這銀錢了可事實雖是如此,卻又無法對著憤怒指責的圍觀行人說出來。
有有冤在心口難開啊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了這句話。劉家村那山野村落之事雖與自己無關,一切也不過是從老友世南口中得知的。他也好,老友世南也罷,都不曾親眼見過劉家村村祠門口那塊堵門的石頭。
可眼下他卻仿佛親眼看到了那塊堵在村祠門口的石頭一般,看著面前兩個臉色發白,手里拿著那包體恤銀錢,顫著唇無法開口為自己辯解的管事,只覺得渾身如墜冰窖。
若說昨日,他算是親身領教了一番大榮最厲害的陰謀詭計,最寒氣森森的可怖威脅的話,今日,他算是再次領教到了一番最風光霽月,最兩袖清風,最不為錢、權所侵蝕的為民請命的好官的一番手腕。
有冤在心口難開明明是那最寒氣森森的陰謀詭計,按理說施展之人當是似昨日那位那等人才是,可眼下衙門門口站著的卻是那兩位為民請命的好官。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陰謀詭計如夜半襲來的陰風,寒氣森森,讓人不寒而栗,陽謀則如頭頂最炙熱的高升日頭黃湯抬頭看向頭頂的日頭,只覺得自己此時仿佛被置于最炙熱的烈火之上灼燒一般。
他好似親身領教到了一番陽謀,更可怕的是那立在人群中好整以暇看著自己的林斐方才出口的話將他扔出來,自己解決自己丟出的攔路山并非林斐今日的目的,只是順手順手讓他自己解決自己留下的麻煩而已。
那林斐今日的目的是什么解決了自己留下的麻煩之后,他又會遇到什么藏在袖袍中的手不住發顫。更可怕的是昨日那寒氣森森的陰謀詭計,他雖慢了對方一步,卻多少能猜到些許對方的用意,可今日這置于最猛烈的日頭下的陽謀他卻完全不知道對方下一步要做什么。就似在面館里聽對方一遍又一遍的背誦那句佛手化橘紅的話時,他以為對方是要借舊事拿捏、威脅自己,可對方卻并未如自己設想的那般做來,而是反邀請自己過來這內務衙門門前一觀。
頭頂的日頭越來越烈,額頭的冷汗卻隨著日頭的炙烤,越出越多。他好似成了那些陰謀鬼怪傳說故事中見不得光的鬼怪一般,至剛至陽的日頭一照,便好似要將自己烤化顯形了一般。
黃湯只覺得頭重腳輕,看向那兩個管事,那兩個攥著銀錢想將手頭的銀錢遞給那坐在門前哭鬧的小丫頭,卻被人圍攻的管事。看到自己,兩個管事松了口氣,黃湯只覺得這一刻自己仿佛當真靈魂出竅了一般,身體已不似自己的了。多年閱歷、經驗早已將自己的身體訓化好了,對付這等事,如何安撫這兩個同樣深諳不成文規矩的管事,讓他二人管住自己的嘴,莫要胡說,自己的身體早已駕輕就熟了。
口中在說著那些這些年早已熟稔于心的安撫話語,思緒卻早已飄到了人群中好整以暇看著自己的林斐以及帶著幾個長安府衙的差役,正悠閑剔牙的長安府尹身上。這兩人到底要做什么他自此仍然猜不到他二人接下來的用意,額頭的冷汗一陣接一陣的往外滲出。
想起那令此時的自己懊惱不迭的舉動在面館時,就不該跟著林斐過來看內務衙門門前的熱鬧。可懊惱歸懊惱,他腦中卻如同立了個戲臺一般一遍又一遍的排演著方才經歷的那些事,即便是再一次重來,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會跟著對方過來。
林斐一手攥著自己那佛手化橘紅的往事逼迫自己,另一手又拿著他猜不到的內務衙門門前出了事的話引誘他,一手逼,一手誘,他如何能不來內務衙門這里是他安排的,這兩個管事今日若是見不到自己,指不定會說出什么事來,所以他露面是必然的。甚至那位立在那里的長安府尹若是不閑著剔牙看熱鬧了,而是隨意開口稍稍敲打一番,他若是不在這里,這兩個管事必然會將他說出來,屆時,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的聲望瞬間坍塌,墻倒眾人推不,他不能倒,一旦倒下,似這兩個管事一般與他結交之人有多少有多少人會管住自己的嘴不亂說 陰謀詭計便是這點不好很多事實在是“不成文的規矩”,可偏偏這些規矩不曾落于紙面上,圍觀看熱鬧的百姓是不會認的,是以這些事根本見不得光。
所以,他是不得不來的。可來了,以他的打算本也只想在人群里露個面罷了,卻是并未想過會這般被人直接推出來主持公道。
聽著耳畔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紛紛叫好,大贊“神醫深明大義”,他只想苦笑,那兩個管事往后自是要他來養了,不過這點錢,他并不放在心上,左右似臨柳居那等富貴閑人多得是。
世人皆懼死,越是投了個好胎,這輩子過的越是衣食無憂的越是如此。只要懼死,他這等大夫就不愁賺不到銀錢。畢竟,大夫是個好行當這世間能愁到他的事原本是極少的,可孰想這兩日卻是連著遇到了兩位最為極端的紅袍。
一面是最寒氣森森,卻猜得到對方用意的陰森地獄,一面是最風光霽月,卻完全不知其用意,被對方牽著鼻子走的繁華世間,路要怎么走黃湯冷汗涔涔,聽著耳畔那些起哄聲,兩個管事白著臉,顫著唇,被圍觀的行人所裹挾著自愿走出來,一步一步沉重的走到那坐在地上哭鬧的小丫頭跟前,而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在圍觀行人紛紛叫好,喊著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聲中向那哭喊著我阿爹的撫恤銀錢啊的小丫頭賠罪。
被賠罪的小丫頭哭的傷心令人動容,畢竟欺凌孤女,連撫恤銀錢都克扣這種事實在是叫人看了群情激憤,義憤填膺,即便是坐著接過那撫恤銀錢,小丫頭還是扭頭冷哼,還以白眼,圍觀行人則紛紛起哄“怪不得她,若換了我,比她更氣呢”
看著那跪著遞上銀錢,磕頭賠罪,還被扔了記白眼的兩個管事,聽著圍觀行人們的善意勸解算了算了,原諒他們吧好歹是知錯就改了黃湯只覺得頭腦昏沉的厲害,看著那兩個管事白著臉,咬著牙,紅著眼幾欲落淚的表情,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幕實在是荒唐的厲害兩方都覺得自己委屈極了,可不同的是那坐在地上的小丫頭討到了銀錢,還了白眼,還能得圍觀行人的體諒怪不得她,另一方跪著還錢,受了白眼,卻僅僅得了圍觀行人的勸解算了算了,原諒他們吧,言語間竟好似就眼下這般跪著還錢都算是便宜他們了 兩方各有各的委屈,好似擰成了一股死結,可小丫頭那里,卻能得所有人的體諒與理解,兩個管事這里,怕是除了懂“不成文規矩”的之外,嫌少有人能明白同理解吧即便是懂規矩的,看了眼前這一幕,又會怎么想。
人群里跟著起哄的紀采買看著眼前這一幕,便覺得眼前的情形與他這些年的經歷相比委實是顛倒的厲害,也滑稽的厲害,可又讓人莫名舒暢的厲害,以及心中隱隱生出一股子警惕之感。
圍觀的行人,日常多少人眼里的小角色便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定下了這件事,那一聲又一聲算了,原諒他們吧于開口的他們而言是何等大度畢竟又不是圍觀行人的事,他們自是大度的替湯圓原諒了他們。
若放在往常,這等替人原諒的行徑大抵是會令人惱怒的,畢竟老話常道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可放在今日,看湯圓嘟著嘴,跟著眾人點頭道算了,我大度些,原諒他們吧這一幕于深諳不成文規矩的紀采買看來,竟有種說不出的諷刺。
若說律法中的大榮是原本的世間大榮的話,那不成文規矩中的大榮便好似是顛倒了一翻黑白的大榮,而眼下這情形,便在那顛倒了一番黑白的不成文規矩中的大榮的基礎上,再次顛倒了一番。
在連著顛倒兩番的大榮之中,情形變得越發滑稽與諷刺了,也越發讓那兩個管事有冤在心口難開了。
這要如何開導這兩個管事所處與所認的就是那個有不成文規矩的大榮,這如何開導的了看著被推出來的黃老太醫,雖說不知道里頭發生了什么事,可莫名其妙被林少卿他們推出來,紀采買摸了摸鼻子估摸著里頭也有這位神醫的事。
眼前這個鶴發童顏的老者距昨日初見不過僅隔了一日,看那模樣還是那副慈眉善目老者的模樣,可不知為什么,卻又讓他感覺不同了,大抵是那額頭怎么都擦不盡的冷汗的緣故吧 看著好整以暇立在人群里的林斐,與立在旁人家的衙門門前,悠哉悠哉的剔著牙,好似站在自家衙門門前看熱鬧的長安府尹,再看著那跪著發錢,磕頭賠罪的兩個管事,和嘟著嘴大度原諒的湯圓。
若是放在那不成文規矩的大榮之中,湯圓這舉動怕是要被人訓斥沒大沒小,不會做人云云吧 可那些個聽起來極有道理的所謂的經驗閱歷,處世哲學套到眼前這一坐一跪的雙方身上,竟是變得莫名滑稽了起來。
紀采買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所謂的經驗閱歷也不是百試百靈的,至少今日林少卿與那位長安府尹便出手顛倒了一番這不成文規矩的大榮,讓往常最會做人的那些道理變得可笑了起來。
看來,再厲害的規矩,再豐富的經驗都是死的,人,卻是活的。
這么一番顛倒,如何不成笑話 就似昨日看來還仙風道骨、游刃有余,一副高人風范的長者,今日便變得局促與耐人尋味了起來。紀采買垂眸,輕笑了一聲,自嘲的搖了搖頭。經此一事,大抵也算是教會了他,即便是再厲害的先賢,也萬萬不能一腦門扎進去迷信之了。
一翻荒唐的景象就在圍觀行人們心滿意足的伸張了一番正義,又表現了一番替人原諒的大度中散去了。更難得的是,被做主替人原諒的湯圓竟也沒有太生氣,而是起身拿了錢,高高興興的與紀采買一道向林斐施了個禮,回大理寺了。
安撫完了兩個管事之后,黃湯背著醫箱,來到林斐與長安府尹面前,苦笑了一聲,開口了“是黃某錯了,好人欺負不得的”鬼氣森森可怕,烈日炙烤便不可怕了 “是黃老太醫押錯注了”長安府尹剔著牙,還是那般悠閑的對背著醫箱的黃湯說道,“可見即便有再厲害的經驗、再豐富的閱歷,再犀利的眼光,賭這種事都是十賭九輸的,不管賭的是錢還是人,都一樣。”
“受教了。”黃湯再次拱了拱手,看向一旁的林斐,到底還是忍不住,主動跳入了對方下的套中,顫著聲音問道,“敢問林少卿,你方才所說之事”
方才那一幕再如何令人心頭震顫,再如何的讓如紀采買這等人感慨對過往的閱歷經驗需慎重審視之,可對黃湯而言卻也不過是看過便看過了,那等荒唐之感如云煙一般攏的快也去得快,并不能沖散他的心房。真正讓他忐忑與擔憂的,還是兩人接下來那未知的,讓他完全猜不透的舉動。
林斐瞥向他,一雙眼亮如明鏡,仿佛將他的那些擔憂看的無所遁形了一般哦了一聲,不急不緩的開口問黃湯,“老大夫你與我們今日這番一同露面,想來是違了昨日同那位不與我等結交的約定吧”
這話聽在黃湯耳中卻一點不覺奇怪雖說不知道他同那位昨日的具體之約,卻并不妨礙眼前這兩人能猜到他與那位見面后會定下的約定。
黃湯定了定神,反問林斐“林少卿以為今日我同你等一同露面,便會惹怒那位進而逼得那位出手對付黃某,將黃某同你等算作一條船上的蚱蜢”
“當然不會。”林斐聞言卻是連眼皮都未抬一下,他道,“老太醫這等倀鬼中的倀鬼可不管是好人抑或是壞人,都抓不住的水中月,鏡中花。滑不溜手至此,我又怎會天真的以為這般一露面便能將老太醫抓在手里更遑論那位也不是傻子,即便再如何疑神疑鬼,也不會將老太醫往我等這里逼啊”
“你既然明白這個,那今日之事難不成只是為了給黃某個教訓不成”黃湯說著,指了指兩位管事離去的背影,說道,“他二位丟了這差事,往后的生計怕是要賴上黃某了,兩位不行中庸之道的好人也確實叫黃某看到兩位不是善茬了”
“今日之事只是順手而為,誰丟的麻煩,誰來解決不是天經地義之事”林斐對黃湯道,“至于今日我二人請老大夫的原因,其實不過是為了知會老大夫一聲,從今日你同我二人一同露面開始,我二人的陽謀便開始了。既是陽謀,那便該當堂堂正正,無一隱瞞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束都是要同老大夫說的。”
“好一句堂堂正正,無一隱瞞”黃湯心中一緊,面色卻是如常,瞇眼看向面前的林斐與長安府尹,“敢問兩位的陽謀之中,黃某會如何”
“似這兩日這樣的賭,老太醫往后會做很多次,來回跑會很幸苦,我等不過是提前告知老太醫一聲記得養足精神,”長安府尹剔著牙笑道,“不過老太醫放心,我二人定會一路為老太醫保駕護航,任他再陰森的惡鬼也抓不住老太醫,老太醫放心賭便是了”
“那還當真是多謝兩位真好人照顧黃某這假好人了”黃湯面無表情的朝兩人拱了拱手,出口的話幾乎是從齒縫間蹦出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