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著食肆菜單上的菜肴,長安府尹一點不客氣,將這家食肆中的招牌菜點了個遍,左右今日是林斐做東,他自是不會同他客氣的。再者,當著溫小娘子的面,想來他也不會小氣。
況且,吃若不是偏要湊那奇巧至極、千金難易的食材,便是在長安城中的貴價食肆偶爾吃上一頓,又能花掉多少銀錢 比之富貴閑人們旁的愛好來,吃委實不算什么花錢之處了。
這西域大宛的質子王子這食肆雖說是做的貴客生意,也開在了最是繁華的東大街上,可生意如此紅火,自不會是那一頓價值千金的稀奇之宴的。真正的千金之宴可是不會如這食肆一般一眼望去賓客滿座的,而是對賓客的身份十分講究,那吃飯之處往往除了自己與宴請的客人之外,沒有旁人。
長安府尹不止對長安城地界上的那些山野村民的性子知曉的一清二楚,對這等權貴燒錢的喜好亦是如數家珍的。
所謂的拿捏人性交際尺度,舉止得宜,說到底也是要對對方的身家、喜好、日常花銷都清楚的基礎之上才能做出的判斷。
對待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應對。
一邊漫不經心的點著食肆菜單上的菜肴,一邊抬眼看向燈影中的一對小兒女,今日人群中這幅互相墊腳耳語的畫面也不知落入了多少人眼中,畢竟肉眼可見的,周圍有多少人雖不見得識得他們,可目光落在兩人身上之后便不再挪開了。
有單純看熱鬧,覺得這一對有情兒女實在是太養眼的,更多的,卻是帶了諸多審視,甚至更多的是不悅與排斥的。
這也不奇怪,這里是最繁華的東大街,多少權貴于其間出入林斐不論是公侯之門的出身還是那年少高中的探花郎、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以及那張望之一眼便很難再忘卻的臉都使得只要同林家有過交集的皆是只要知曉林斐這個人的,都能將他一眼認出來。
沒辦法,雖時人總說做人莫要以貌取人云云的。可即便是他這等并沒有那么注重外貌皮相之人,對那等生的出眾之人也是更容易記住其相貌的。如此種種之下,圈子里自是不論是誰,也不論與林斐有沒有交集,都是記得住林斐這個人的。
眼下,這位圈中人人皆認得出的靖云侯府的公子就這般堂而皇之的在長安城最繁華的東大街上同一個女子互相耳語調侃其風流的有之,更多的,卻是對那位溫小娘子的排斥與不喜。
似他這等與此事毫不相干之人當時聽到這位侯府公子相中了衙門里俏廚娘的傳聞時,便只覺得有些匪夷所思,沒有多管,可當時那席上便有不少人對未曾見過一面的溫小娘子不帶半點掩飾的透出不喜來了。
即便曾經是溫玄策之女,可如今卻也只是個尋常的公廚廚娘。便是尋常的侯府公子相中了廚娘都會被人說道,更遑論是林斐這等多少族中只要有待嫁女郎,便想與之一攀的郎君 雖多少人并不讀得懂林斐,可即便讀不懂的,看到他的出身、相貌、探花郎、大理寺少卿這些種種身份,也足以令他成為未成婚郎君中最受歡迎的香餑餑。反觀那溫小娘子多數人看到的只有她的罪官之女、公廚廚娘的身份,好美色的男子能看到她一張出眾的臉,是以縱觀種種,眾人對溫小娘子的排斥與不喜可遠比對豆腐西施多的多了。
在梧桐巷置宅子,同溫小娘子公然在東大街街頭做出這等舉動,林斐顯然已是做好打算了,不出什么意外的話,是選定溫小娘子了。眼下只是方才一露頭,溫小娘子便受到了如許多目光的審視與排斥。
沒辦法,姻緣場中,林斐這等郎君可是多少人眼中的香餑餑眼下香餑餑被搶,溫小娘子哪里能受到什么善意的接納 當然,溫小娘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就是了。這一點,在長安府尹見到兩人,提及方才那一幕時,女孩子抿唇含笑,絲毫不變的神情上也看得出來。
“我在高處看的清清楚楚,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你二人,又有多少人不喜與排斥溫小娘子這位灶臺邊打轉的灰袍姑娘了。”長安府尹說道,廂房門外絲竹聲不絕于耳,趙由上前關了門,將那絲竹聲暫且隔絕于廂房之外。
“打獵時搶人獵物都會引發口角爭執,甚至結怨,為一只兔子、狍子都能如此,更遑論是人”女孩子抿唇莞爾,拿起酒杯對長安府尹行了個酒禮,笑道,“小女見過大人”
縱使八歲以后便長在掖庭,可那骨子里的泰然自若卻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一般。
這般處變不驚的姿態也難怪國子監那位風流名士會高看于她了。
于那等名士而言,這般不拘泥于外物的隨性、自在與灑脫,不過于拘謹卻也不過于放肆,舉手投足恰到好處卻又不落俗套,自是最受那等名士的喜歡與接納的。
所以,常聽聞這等名士興致來了,便能高看一個人,不顧忌身份與其結交,與人交友只看人而不看其他。
雖聽起來好似清高至極,完全不落俗套,可不得不說,能被這等人看入眼的,即便與其結交時對方身份低微,可之后往往是能有一番作為的。前朝便有名士與屠戶結交的,后來那屠戶當上了大將,最來又為國盡了忠,自也成了一段名士交友的佳話。
不得不說,雖說與他這等俗人結交人的角度截然不同,甚至可說是極致的兩個方向,可當真能被那等名士看入眼的,卻又確實不凡,這一點上看,與人結交之上不管是俗還是雅,其結果都是殊途同歸。
抬手舉起酒杯朝女孩子還了一禮之后,長安府尹看向一旁含笑的林斐,毫不避諱的問道“方才兩位耳語說什么了竟叫你如此受用”
“大人眼力真是不錯”林斐說著,對長安府尹低語重復了一遍方才溫明棠對他說的話,“她道翻開青史,也難尋能力、相貌、品行與我比肩者。縱使再不強求,既得到了傾斜枝頭,一摘我的機會,不管她此時披的是灰袍還是紅袍,她都會試著伸手一摘,與我偕老的。”
一席話聽的長安府尹眉頭一挑,看了眼燈影下舉著酒杯含笑的女孩子,雖是刻意壓低了聲音,可他同林斐說的那些話,女孩子顯然是聽得到的,面上不見尋常小女兒的嬌羞,只是坐在那里,含笑不語。
瞥向說出這話之后林斐眉眼含笑,罕見的得意受用表情,長安府尹說道“她還真是太懂你,也太會拿捏撥動你這心弦的尺度了。那等尋常女兒家的情詩可打動不了你這等人。”
畢竟都是著紅袍的,這幾日接觸下來,長安府尹自也清楚林斐是什么人了。
“那等日日思君不見君的愁思,想念之詞于你而言委實太俗了,同樣是愛慕、非君不可,她這說法實在是太能打動你了。”長安府尹笑著瞥了眼被說破也不惱,依舊笑吟吟坐在光影之中的女孩子時不時回望向林斐,兩人眸光交錯,實在是姿態明明是遺世獨立的清冷,行為舉止亦是端莊得體,可那眼神卻又是有情的。
這等“道是無情卻有情”的姿態顯然讓身旁這位極為受用。
“我方才回她的,便是從她這般與眾不同的挽留之語中,看出了她實在不止懂我,也高興在情場之上,她準確的朝我伸手捕住了我,”林斐說到這里,看向長安府尹,“這話旁人未必懂,可大人與夫人伉儷情深,當是懂得。”
長安府尹捋了捋須,開口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唏噓與懷念“我年輕時相中我夫人時亦是如此。我夫人可是鄉間聞名遐邇的才女,容貌亦是美麗。可說縱觀才氣、美貌與品行,雖彼時不是名頭最響的那個,可我一眼便瞧出她實打實是十里八鄉最出眾的那個。果不其然,沒過幾年,我夫人便坐上了該坐的位置。”
“真金不怕火煉,你知曉的,大浪淘沙之下,所有德不配位的終究會被落下。”長安府尹說道,“多少年過去了,我夫人常道觀我這些年的行事風格,想起當年事,便覺自己也好似成了被我相中的獵物一般。雖是口稱獵物,可她卻很是高興,頗為受用我在當時一眼便挑中了她,更受用我對她下手如此穩、準、狠,拼了命的也要娶她進門。情場同旁的事不同,感情事自是專一、矢志不移為上的。我夫人常道由情場之上的舉動看人,她當時便覺得我出手如此果決,眼光如此狠辣,將來定非池中之物,這么多年過去了,果然證明她的眼光不凡。這話也讓我頗為受用。”
“大人果然是懂得。”林斐笑了笑,道,“我等行事皆是罕見出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得之人。看懂她在情場之上亦是個輕易不出手的披紅袍的姑娘,我知曉自己于她而言是拼了命也要挽留之人,明白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自是受用。”
“所以她踮腳說的那些話于你而言不止不俗,更是讓你感覺到了你與她互為對方的情場獵物,縱觀本府這些年看旁人感情與自己夫人的感情,于似我等人而言,這等才最是風情”長安府尹說著,看了眼窗外的行人,縱使林斐與溫明棠此時已進來了,人群中卻還是有不少熟面孔在那里竊竊私語,其中有不少還是大好年華的小娘子,遂搖頭道,“多少情書都比不上這等互為情場獵物的風情,有來有回,張弛有度。樓下這些小娘子還是另尋良人吧,這等互為獵物,你來我往的風情實在不是一兩封情書與幾句排斥和不喜所能左右的了。”
林斐笑了起來,伸手為溫明棠倒了杯酒之后,看向身后,廂房門被推開,食肆上菜了。
往日里騾馬市中為人詬病粗獷的烤牛羊肉正以另一種精細的方式盛在那銀制器皿中被端了上來,一同進來的,還有一位著異域華袍的年輕男子,從對方頭頂的金飾王冠中,幾人自是猜得到對方的身份正是這食肆的東家,那位留在長安為質的西域大宛王子。
當然,廂房中幾人皆與這位西域大宛王子沒什么交情,一番客套寒暄之后,那位西域大宛王子便帶著人退了下去。
廂房門一開一合,那正中舞臺上表演著胡旋舞的色目美人正和著節拍裙擺飛舞,大力旋轉,裙擺上的綴飾叮咚作響,令人目眩神迷。
待到趙由上前重新關上廂房門之后,長安府尹說道“不愧是打小留在長安為質的,這位大宛王子漢語說的真真是好,不似尋常所見的那些胡人一般,漢話即使說的很是上道,卻依舊還是帶了些許口音的。”
瞥了眼食案上改良過的炙烤西域牛羊肉,林斐指了指外頭的坐無虛坐,除卻聞訊開了家新食肆前來嘗個鮮的食客們,其中不少都是圈子中的富貴閑人公子,可見這位大宛王子留在長安的這些年結交甚廣。
不比騾馬市的粗獷,這食肆中的皆是貴客,烤牛羊肉自是精細的被撕成小份擺在那里,一旁則是西域獨有的那些醬料,當然,也入鄉隨俗,做了改良。溫明棠將那些改良的醬料與炙烤的牛羊肉嘗過一遍之后,說道“當是用了心改良的,比之騾馬市原汁原味的西域口味,每一樣醬料都或多或少做了些許改變,卻又不突兀,很是新奇。瞧著是當真想認真經營好這食肆的。”
“那碗陳年黃湯家的面館也是當真想經營好的。”長安府尹捋了捋須,說道,“慕名而去的食客可不少。”
“道理終究是死的,且要看說出的人,對的話若是時間同場合不對,終究是如放壞了的吃食一般餿了,變味兒了。”溫明棠在來的路上早已聽林斐說過今日之事了,只覺得好笑,便也將宮中那佛手化橘紅的事告知了林斐。
當然,這些在宮中也不算什么大秘密,只是林斐往日只是聽聞,卻并未曾親眼見過那座空置的蓮花座與一旁的大悲咒,眼下有了溫明棠這個人證,算是坐實了這件事的傳聞。
“所以,太醫署那空置的蓮花座上原本立著的究竟是哪尊神佛”長安府尹夾了一筷子烤肉,順口感慨了一番“竟是難得的清爽”之后,對正在品著那甜味多過酒味,被溫明棠品出加了蜂蜜的葡萄酒的林斐說道,“實不相瞞,劉家村一事我倒是不懼村民與鄉紳間的這些事的,而是在想經此一事之后,當是麻煩不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