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佘公走的很安詳。
他是笑著走的。
但其他人就沒這么安詳了。
茶樓后院空房,田家孫兒瘋瘋癲癲的跑出屋門,一臉興奮道:
“噫,我中了!我中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聲音便戛然而止。
“畜牲,你中了什么?!”
門口處,有白面青年追上前,擼起袖子,一巴掌下去,便將田佘公的曾孫打坐在地。
隨后青年平靜的收回手掌,任由那田家孫子坐在地上捂臉痛呼。
你要問發生了何事,白面青年為何要平白無故逞兇打人?
這事具體還要從府試放榜,田佘公喜中廩生開始說起。
自打田佘公激動過度,昏死考場門口后,眾人便將其送醫救治。
不過此乃心病,并無病灶,前來診治的大夫看過后,也都直搖頭。期間徐青曾嘗試使用袪病符,卻也無法祛除心病之毒。
最后還是太子身邊的隨侍御醫出馬,用奇門醫法將垂死的田佘公從昏迷中喚醒。
然還未等眾人松口氣,回過神來的田佘公便又噫嘻一聲,昏死過去。
等到黃昏時,心神失守的田佘公便已徹底咽了氣。
田家人哭作一團,拉著田佘公的尸體一時也沒個去處,還是郭東陽與茶樓掌柜通了氣,這才把田佘公放到后院空房安置。
可誰知,中途田家兒子守靈,竟忽然瘋瘋癲癲的跑出茶樓,在街道口大呼小叫著“我中了!”“我中了!”這樣的癲語。
田佘公的兒子鬧出的動靜甚大,驚得茶樓歇息的一眾人等好一通忙活,才把那瘋了的田家子拉回去。
說來也怪,茶樓小廝、掌柜,連合郭東陽和吳家兄弟一同使力,都難以制服那田家子。
可等徐青一露面,不停掙扎的田家子就立馬安生下來。
“我在哪?你們圍著我做甚?”這是田家子恢復清明后,說出的第一句話。
眼看田家子蘇醒,但這事情卻還遠遠沒有結束。
到了傍晚,守在田佘公身旁的老仆,也撞開房門,呼喊著我中了。
這回倒好,整座茶樓里的人都睡不著了。
縱然死者為大,可茶樓掌柜還是被接連發生的怪事嚇的不輕。
往常說書人講神神鬼鬼的,大家都當它是個故事,是些沒影的事!
但如今他們卻是切切實實的見到了鬼怪之事。
“要不咱報官吧?把田老先生的遺骸送到衙門里去”
聞聽此言,剛活蹦亂跳沒多久的田家子登時就不樂意了。
這年頭講究個落葉歸根,人死了要完完整整的埋回祖墳。可要是把老爺子尸體送到官府,哪還能囫圇回來?只怕是一把火就讓人給燒了,屆時說理都沒處去。
再者,老人家一輩子最在乎名聲,如今好不容易中了廩生,雖說死了,卻也死的高潔,是能在史書上留下清名的人物。
要是讓人知道老太爺死后作妖,成了鬼怪害人,那豈不是落下天大笑話?
咱也不知道田家子哪來的那么多偶像包袱,總之他說什么也不讓眾人報官,反而打聽起了和尚道士,神婆法師的消息,說是想要辦一場超度法事,說不定做完這些,老爺子感受到了他們的孝心,就能消停下來,放心去托生。
一直跟個事外人似的徐青一聽這話,就像觸發了某個機關,立時就來了精神。
做法事,超度,這是我老本行啊!
你們何必舍近求遠,直接找我不就行了!
郭東陽不知道這回事,吳家兄弟幫忙解釋,眾人才知道這位徐秀才平日里是干死人生意,兼給人做法事出殯的。
田家人心想,這可真是瞌睡了就遞枕頭,既然如此,那就讓徐先生試試吧。
眼看氣氛到了,只要徐青去把田老太爺鎮壓,這事就算過去了。
可那田佘公的曾孫,偏偏是個‘好奇尚異’的主,非要看看眼前和自己同一天得中生員的人,有什么奇學道理。
徐青不喜歡沒有邊界感的人。
說書人好奇尚異的心更重,但人家郭東陽卻也知道各行有各行的隱秘。
就像街頭變戲法的,你要是上趕著去扒人家的底,那妥妥的要招人嫌。
眼看田佘公的曾孫跟了過來,徐青索性就由著他來。
等到了停尸的屋子,田佘公正靜靜的躺在草席上,身上還蓋著一張紙衾,像極了尸變故事中的場景。
“你當真不怕?”徐青問。
“不怕!”
田家孫兒強自鎮定,有理有據道:“曾祖父生前最是疼愛我,又怎會附身害我?”
徐青笑了:“確實是這么個理,長輩向來喜歡孫兒,想來讓孫兒中個狀元也是情理之中。”
這話什么意思?田家孫剛開始還沒琢磨明白,直到草席上躺尸的田佘公頂起紙衾,直愣愣坐起,朝他臉上噴了口氣,田家孫兒方才回過神來。
怪不得白日里瘋癲的都是田家人,原來是曾祖父想讓自家人都能考中狀元!
田家孫兒不出意外的發了癲病,傻呵呵流著哈喇子就要往外面跑,嘴里還喊著“噫,我中了!我中狀元了”,這種失心瘋的話。
徐青跟了出去,跨院不遠,月洞門處,郭東陽還抻著脖子聽院里的動靜,在他身旁吳家兄弟和茶樓掌柜也在側著耳根聽院子里面的情況。
結果就看見田家孫兒跑出來,又被追出來的白面青年一巴掌摑倒在地上的一幕。
幾人齊齊嚇了一哆嗦。
郭東陽也不敢抻著腦袋往前湊了,扭頭干笑一聲,幾人便默契十足的扶著田家孫兒離開了跨院。
屋里,剛打完孫子的徐青又把目光放在了老太爺身上。
此時的老太爺早已離開草席,地上只余一張覆蓋尸體的紙衾悄悄散落。
而面如金紙的田佘公正哐哐拿頭撞著窗戶,想要往外逃離。
徐青走上前,剛想和對方嘮上一句,結果腦海里就浮現出金榜題名,連中三元的幻視畫面。
這下老太爺算是徹底惹惱了徐青,對方的行為就像是未經他的允許,強行在他腦海里插播了一條小廣告,而且還不是他喜歡的那種。
你說你要是整個天上掉尸體的幻覺,倒還罷了,他還樂得做個美夢,結果就這?
甩掉腦海中金榜題名的幻覺,徐青如法炮制,一個巴掌摑下去,世界頓時恢復清凈。
眼前的田佘公雖然能夠行動自如,但已經是一具被執念影響的初級行尸。
不過這具行尸與他見過的普通行尸不同,田佘公已經擁有能夠影響他人神志的伴生能力。
徐青摒除影響后,便反手拽著田佘公后頸衣領,將徹底老實的老太爺拖回冷榻。
屋內昏暗,徐青燃起香燭,許久沒有碰過尸體的他,早已饑渴難耐。
“仙道貴生,鬼道貴終。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兇.”
熟悉的經文響起,度人經隨之翻頁。
田老太爺原名田佘,祖籍瞿陽,家境殷實,自幼習文,十五六歲時就已然通讀經史。
怎奈后來家道中落,田佘一家無奈之下散盡資財,只遺留經卷兩箱。
彼時田佘富裕時,尚且還有許多同窗與他結交,但當他窮苦困頓時,卻無一人肯上前過問。
田佘那時便明白一個道理,那便是只有讀書才能翻身,只有考取了功名才能讓人瞧得起!
當時田家幾口人吃一碗黍米粥都成問題。
可就算如此,田佘也不肯讓二老變賣家中書卷,反而更加刻苦讀書。
后來田佘曾相熟的同窗鄉試中榜,那人自此便脫離泥洼淺坑,從一條土泥鰍蛻變成了高高在上的舉人老爺。
不僅出入有轎抬,到了鄉里,那些個曾經作威作福的鄉紳富戶,也各個巴結逢迎。
田佘見此,讀書考取功名的信念便更加堅定。
三年不行,那就十年。
十年又十年后,田佘父母老去,臨終前,母親仍記掛著他,握著他的手,對他說:“若考不上,便不考了,在娘眼里舉人也沒那么重要。”
田佘不語,默默守孝三年,三年后繼續來到考場。
這時候的田佘對功名的追求幾乎達到了魔怔的地步。
也就是在這一年,五十歲趕考的田佘遇見了茶樓說書的郭東陽。
閑談時,田佘提及自己的過往,說昔日同樣窮苦的同窗如何中舉,如何風光。
郭東陽此時雖年輕,可閱歷卻非一般死讀書的書生可比。
當他得知田佘所說同窗的姓名時,卻當場譏笑道:“你說的莫不是在河靖負責監造水事的都事官?”
田佘問他如何知曉此事,又為何發笑。
郭東陽反而怪道:“河靖府靖水河壩潰堤,淹死十數萬人,你的同窗聲名遠播,當地人稱‘稻草判官’,一揮筆,一開口,便用秸草填沙,筑就千里河堤,這樣的大貪官,大判官,河靖百姓誰人不知?”
田佘驚訝不已,他只知同窗富貴,卻不知竟有此事。
也是這一日,為勸田佘不要執著功名,郭東陽單獨為其講了一折黃粱夢。
末了,郭東陽嘆道:“富戶可以賣官鬻爵,而窮家想要有權,便認為考取功名是唯一出路,不論是不是愛讀書都去讀,羊氈坐透,鐵硯磨穿。
可沒人知道,這些受的苦難越多,遭受冷遇越多的人,當官后越容易大奸大惡,而那些出身貧苦,得勢之后仍心懷正氣的則少之又少。”
“你的同窗考取功名,殘害數十萬生靈。你卻以他為表率,讓我如何不發笑?”
田佘若有所悟,但最終依然沒有聽取郭東陽建議,他自以為清正,只要將來為官,便會為天下百姓謀福祉。
如此又過二十年,田佘每次趕考都要找郭東陽談論道理,話里話外無非是等我考中,便讓你看看清官廉吏是什么模樣.
這一年,田佘終是中了廩生,郭東陽也看到了他得償所愿時的狼狽模樣。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徐青看完田佘固執的一生,嫌棄的表情一如當年初見田佘時的郭東陽。
也就是田佘的兒孫爭氣,能一直供他讀書。
若是光棍一條,沒人贍養,只會讀書的田佘怕不是早已流落府城街頭了。
或許閑時還會厚著臉皮跑到郭東陽所在的茶樓里,一邊聽書,一邊向伙計賒要酒水和茴香豆。
看完‘田秀才’的一生,徐青頭一次如此無言。
他超度的尸體不在少數,往往年紀越大,尸體生前所記掛的事就越多,哪怕不算精彩,也可以當得一句沒有白活。
如今眼前七十一歲高齡的田佘,是徐青目前為止見過的最年長的尸體。
但對方的一生除了遇見郭東陽這個朋友外,便再無可取之處。
如果用一句話來總結,那就是趕考落榜,趕考落榜,落落落落 郭東陽別的不行,至少眼界還是有幾分的。但凡中途田佘公能聽一句勸,改換一條路徑,新擇一門行當,也不至于人生如此寡淡。
年輕時不分五谷,只會讀書;中年時,全靠兒女供養自己讀書;老年時,則子孫后代皆為助力,方才在咽氣之前,得中廩生。
老幼皆啃,如此品性,也難怪郭東陽當初會給出箴言,說他縱使考中功名,也當不得好官。
事后,徐青看向尸體評價——人字中品。
至于獎勵則是一座袖珍迷你的箱庭院舍,還有一塊溫潤清靈的美玉。
箱庭名叫黃金屋,里面須彌芥子自成方圓。
徐青將托之在手,俯首看去,院落四進四出,有假山假石的花園水池,也有門庭廊廡錯落。
再看那些房屋建筑,個個翹角飛檐精美無比。
徐青將箱庭放在桌案上,心念一動,下一瞬他便置身在花園假山之間。
伸手觸摸,所見所觸皆和真正的府宅無二。
徐青轉了一圈,一時也不知是身處幻境,還是真正的芥子世界。
大致游玩一遭,徐青心中忽有所想。
這么漂亮的府宅,若是不用來存放尸體豈不可惜?
有這樣便攜的院落在,將來無論煉制猖幽兵,還是尸兵,都更隱秘且方便。
說不得哪天與人斗法時,箱庭翻轉,便有‘天兵天將’從中而降,打得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這是個好物件,若操作得當,或可當做一門護身法寶使用.
徐青念頭微動,離開箱庭,再睜眼,已經出現在現實中。
把箱庭收入山河圖,徐青回頭又看向另一項獎勵——人字中品的‘顏如玉’。
所謂顏如玉并不是美人,而是一枚玉佩,作用是隨身攜帶便可保持容顏不老,重返青春。
不過此物卻并不能延壽,充其量只能當個駐顏器物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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