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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風云變幻

  三月鶯時,又稱桃月。

  此時正值暮春,天晴風暖,臨河水道上畫舫喧囂,堤岸旁桃花含笑,柳葉舒眉,恍若江南盛景。

  水門橋下,有文人墨客搭乘烏篷船,沿河觀賞;也有踏青女子,攜酒挈食,路經橋頭。

  除了這些拈花賞春的閑雅人士,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亦各有歸途,或是為生計奔波,或是為世情操勞。

  沿街一戶大門緊閉的宅院里,有槐樹扎根沃土,奮力抽芽。

  院中種下的蕩鈴花種子不知何時已經冒出三寸高的小苗,此花能感知尸氣,凝陰聚煞,是向陰之花。

  眼下蕩鈴花雖未開放,但那花苗卻已翠綠成片,每有陰風拂過,便蕩漾成波。

  石桌前,缺腿的古董椅搖搖晃晃,似是有人在上面小憩;屋檐下,懸掛的獸首頭骨化作風鈴,迎納滿院來煞。

  房脊上,有只通體烏黑,無一絲雜色的玄貓優雅漫步。

  它從房脊躍到墻頭,再落入院中。

  路經古董椅,玄貓順勢以腚對之,如棍子直立的尾巴一陣抖擻,便滋了椅子一腿的新鮮貓尿。

  霍霍完椅子,它繼續沿著院子巡視,中途也不知做了多少記號。

  等回到停靠棺材的廂房,玄貓歪頭瞧了眼棺材跟前靜坐的偃偶,嘴角勾起一抹略帶不屑的弧度。

  它優雅抬爪,想要越過門檻。

  “喵嗚——!”

  玄貓腦袋猛地往下栽落,眼前明明是實土的地面,它竟莫名腳底一軟,踩了個空。

  好在它反應迅速,僅是剎那,便止住了急墜的身形,并在空中滯留的一瞬,做了個違反常理的二段跳。

  等四爪即將落地,剛炸完毛的玄貓,便發現它的腳底再次踩空。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停放棺材的屋子里便多了一道不停踩空,不停嚎叫,又不停彈跳出坑的黑色身影。

  等屋里動靜停歇時,闖入私宅的野貓也徹底安靜下來。

  倒不是死了,而是這只野貓此時正頭下腳上吊在房梁上,似是鐘擺,來回晃蕩。

  那貓呲了呲牙,隨后卷腹起身,探出隱藏在皮毛下的鋒銳利爪,將套在自個后腿上的鐵線輕易劃斷,好似那帶著細碎刀片的劇毒鐵絲只是脆弱毛發一般。

  好不容易重新落地,玄貓再沒了玩鬧心思,它小心翼翼的抬起爪子,僵直半晌,才敢再次下腳。

  來回探摸地皮軟硬,等確定沒有陷阱機關后,它才松了口氣。

  往后數日,玄貓晝伏夜出,偶爾偷來魚腥,或是抓來耗子,就放在棺材板上進食玩耍。

  負責看守棺材的偃偶,似是看不見那整日將棺材板當做貓抓板霍霍的貓一樣,任由它在屋里頭興風作浪。

  等玩累了,那貓便跳上床鋪,蜷縮成一團,發出呼嚕呼嚕的細碎動靜。

  時間飛逝,轉眼一個月過去。

  水門橋宅院依舊歲月靜好,那一口靜置月余的棺材除卻多了許多撓痕外,并無其他異樣。

  在臨河衙門當值的王陵遠隔三差五都會去一趟井下街打聽徐青消息。早已回到紙扎鋪的吳家兄弟同樣不知徐青下落,眾人只知仵工鋪的小徐掌柜考中了秀才,前往外地游學去了。

  至于去多久,何時回來,卻沒有準信。

  香燭鋪子的老板娘有些嘴碎,兀自向眾人講著自己的推論,說是徐哥兒年輕又有能力,這般年紀就考中了秀才,肯定不愿意繼續做死人生意,指不定人家已經娶了哪家的大戶小姐,過上神仙般快活的日子了。

  哪還會惦記著眼前的小鋪子。

  王陵遠聞言此言,已信了大半,此后他便很少再來井下街詢問徐青下落。

  街頭棺材鋪的胡寶松則郁郁不樂,總覺得自己的一腔打算,再次落了空。

  唯有吳家兄弟依舊不以為然,他們總覺得徐兄弟不是那樣的人!

  除了井下街的變化,臨河坊這一個多月里也發生了不少事。

  比如最有名的花樓書凰閣被官府查封整頓,臨河埠口新來的津門幫與牙行大打出手,中間死了不老少人。

  還有巡房衙門的捕頭趙中河喜得貴子,他布置滿月酒當日,給許多相識的人都送去了請柬。

  其中也包括他一直都看不順眼的徐青。

  也就是徐青沒在,不然指定會把那請柬丟進灶臺里。

  趙中河是誰?沒聽說過!

  一個陌生人還想讓他出份子錢?怕不是假酒喝多了。

  徐青閉關期間,臨河坊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少,可要論起大的變化,還得看朝堂之上。

  這兩個月,本就不安穩的大雍朝,再次變得波濤洶涌起來。

  洛京皇城,養心殿里,隆平皇睜開渾濁的眼睛,看向面前宛如驚弓之鳥的三皇子。

  “朕在問你話,你皇兄待你不薄,你為何要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

  自打聽聞趙佑遇刺厄訊,隆平皇便仿佛又蒼老了幾分,他看著三皇子趙冗,宛如沉睡許久的老龍,再次睜開雙眼。

  趙冗匍匐在地,身上冷汗早已浸濕衣衫。

  “父皇何出此言?兒臣向來欽佩兄長,除了父皇和兄長,便再無第二人能讓兒臣甘心拜服,兒臣又怎會做出對皇兄不敬之事?”

  隆平皇身體前傾,他盯著趙冗觀瞧了會后,忽然將手中茶盞擲于地上!

  “事到臨頭,還敢假意欺瞞,你莫不是真以為朕已經眼老昏花?”

  “兒臣不敢,還請父皇息怒,莫要因此傷了龍體”趙冗身軀顫抖,但依然守口如瓶。

  “朕僅有五子,你五弟生有龍相,卻在三歲時意外夭折。還有衍兒,他向來寬厚,卻在十年前被人以巫蠱之術,損傷魂魄,成為癡兒。”

  “如今,朕的長子,國之儲君,竟也未能善終!”隆平皇因為動了肝火,忍不住劇烈咳嗽幾聲,旁邊太監想要過來服侍,卻被他伸手制止。

  老皇帝面色冷青,雙眼寒煞道:“趙冗!你莫非以為你的所作所為,真能瞞過朕的眼睛不成?”

  “父皇冤殺我也!兒臣縱使被千刀萬剮,天火焚身,也不會對手足兄弟有絲毫歹心!”趙冗身體抖如篩糠,可他此時卻愣是抬起頭,直視眼前的老龍。

  “父皇若不信,兒臣愿意立下誓言,若兒臣做過半件損傷兄弟情義之事,便教兒臣萬箭穿心而死,縱死后也該淪為牲畜,永世不得超生!”

  隆平帝沉默許久,最后揮手讓三皇子退下。

  老太監眼觀鼻,鼻觀心,裝作無事發生。

  可老皇帝顯然不想讓他這么輕松。

  “明德,你怎么看?”

  老太監李明德眼皮一顫,短短一瞬間就想到了無數答案,最后他開口道:“三皇子向來聰明伶俐,奴才實在看不出來。”

  同年三月末,三皇子時常游走于皇后宮中,偶爾也會去尋找國舅談論事宜。

  此時趙佑趙琮父子雙雙斃命,東宮太子之位空缺,太子留在宮中唯一的骨血,也并非真正的皇太孫。

  而是由皇太孫的子嗣替補假扮。

  一個謊言到最后卻需要三代人來圓。

  皇后,國舅對此事心知肚明,但卻不知三皇子趙冗也知曉內情。

  太子喪禮舉辦期間,隆平皇見到多年過去,卻還是那么大點的‘皇太孫’時,竟也沒有表露出異常神情。

  其余朝堂諸公,殯妃娘娘們也未曾質疑皇太孫身份。

  在他們眼中,這位皇太孫常年深居簡出,便是逢年過節,遇到重要場合,也總以身體欠佳,養病為由拒絕見人,這樣的皇太孫除了身邊親近之人,又有誰會知道他真正的樣子?

  隆平皇自是見過皇太孫的,太子趙冗起初還有些慌張,可見到自家父皇面色依舊如常,他便徹底放下心來。

  喪禮期間,趙冗扶著侄兒趙琮的棺槨,嘴里卻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喊著皇兄,那模樣就跟真的死了兄長似的,要多悲傷就有多悲傷。

  蓋棺封棺之時,趙冗取出許多糖糕蜜餞,放到太子棺槨里。

  隨后他又命人呈上一匹玉雕寶馬,作為陪葬物品。

  趙冗難掩哀傷,只道是皇兄生前最愛吃甜食,最喜良馬寶駒。

  周圍官員公卿見狀,無不感慨三皇子善良孝悌,隆平皇見狀心中默然。

  此后,趙冗常借緬懷皇兄之名,與國舅皇后往來,期間他極盡賣弄孝道,無論言行舉止都把皇后當做親母看待,說是皇兄去了,那他今后便是皇母的親生骨血。

  國舅與皇后不知刺殺太子的真兇,三皇子取得兩人信任后,便總是有意無意從中挑撥,將事件矛頭指向津門那位異姓王。

  屢次三番,皇后心中已是信了八九分。

  后來得知長亭王世子癡傻病痊愈的消息后,皇后便已信了十分。

  她數次面見圣上,說那長亭王如何裝瘋賣傻,如何欺君瞞上。

  甚至于言道自個夜里夢見皇子托夢,說他死的冤枉,皇后問冤從何來?皇子便對她說,從長亭王府來。

  柴經不起百斧,人經不起百語。

  隆平帝生性多疑,如今聽多了莫須有的讒言,哪怕心中狐疑,卻也要遷怒于人。

  無過,亦是有錯。

  你若無錯,為何會有那么多人言你不是?

  四月初,隆平帝召集內閣大臣,朝中元老,開始商議冊立儲君一事。

  四月末,長亭王被召回京,卻未能第一時間見到帝顏。

  御前太監李明德取出御賜鴆酒,招待長亭王。

  奈何身為武道宗師的朱晟,身體早已脫離凡俗,有先天功力護身的他,喝了鴆酒后,卻跟沒事人似的!

  朱晟酒過三巡,對著李明德袒露忠腸。

  此時同為宗師的護國劍圣周齊峰在殿外看守,朱晟談及當年與陛下君臣相得時,是怎樣的意氣風發。

  “天下承平攏共才有幾年?如今北照府兵變,南厝蠻夷屢次觸犯我大雍國威.我雖有心再披戎裝介胄,可陛下卻不能再與我同舟破浪。”

  朱晟嘆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雖有幸與陛下同舟共濟,可時間終究太短,眼下怕是難有機會,再復當年情形。”

  李明德運功驅散醉意,坐立難安。

  他一邊急切等待鴆毒發作,一邊賠笑道:“王爺如今也不年輕了。若要奴才來說,以后的事就該交由年輕人去做,要是強自摻和,終究不美。”

  此時朱晟酒足飯飽,便笑呵呵道:“這酒味道當真濃厚,李公公想必也已過味,那就有勞公公再去通稟,好讓我這做臣子的能再見一回陛下圣顏。”

  養心殿里,隆平皇面如金紙躺在龍榻上,周圍顧命大臣個個靜心聆聽,生怕錯漏半句圣言。

  已經成為新儲君的趙冗跪坐榻前,隆平皇睜開昏昏欲睡的雙眸,露出又愛又恨的神情。

  “你倒是和朕一樣,雖能知錯就改,但就是從來都不會認錯。”

  “父皇.”趙冗面露戚然。

  隆平皇皺眉道:“你已經是一國儲君,將來是要承襲大寶的帝王,怎還做此懦夫姿態?”

  見趙冗稍稍收斂后,隆平皇方才向其交待國體大事。

  “嚴相國可為輔政之臣,若有難斷之事,你可向潘、石兩位閣老請教.”

  隆平帝已經提前擬下遺詔,他此時不過是想當著趙冗的面,交待一些有關趙氏將來的家中事。

  “冗兒,你如今只剩下兩位兄弟,他們并無你這般聰慧,你日后務必要善待他們,還有你長兄的子嗣,亦要多給他們一些關懷。”

  趙冗含淚答應,最后隆平帝嘆息一聲,擺手讓他離去。

  不過在趙冗離開前,隆平帝多交待了一句話。

  說是會給他一個安穩江山,讓他沒有后顧之憂。

  趙冗起初還不明所以,可當他看見父皇召見長亭王覲見時,他立時便明白了父皇說那句話的意圖。

  養心殿內,長亭王看著氣如游絲的老皇帝,心中縱有百般滋味,最后也只化作一聲嘆息。

  兩人不需過多言語,僅是幾個眼神,幾句話,便能互曉對方意圖。

  隆平皇答應朱晟,朱家后人當與皇室共休戚,朱世子將來亦可做一個逍遙王爺。

  朱晟謝主隆恩后,便如釋重負的離開了皇城。

  五月初,隆平帝駕崩,洛京喪鐘長鳴,舉國縞素。

  同月,長亭王忠君體國,思念先帝恩情,在回返津門途中,自戕與河口,血染白江,追隨先帝而去。

  舉國百姓對那位異姓王無不哀悼追憐。

  至于隆平皇駕崩.倘若在哀傷感懷之余,有這么件歡喜的事緩解情緒,似乎也挺不錯。

  外界風云變幻,五月份的天氣,桃花落盡,只有綠葉更加繁茂。

  水門橋一處宅院里,沉封許久的棺材忽然微微顫動,棺蓋上鑲嵌的黑色陰鬼玉不知何時已經變作普通白玉。

  棺材顫動的一剎,白玉應聲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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