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工鋪里的棺材一紅一黑。
黑的是柳有道師門傳下的棺材,出自楊奇英之手,里面指不定藏著什么東西。
紅的則是柳有道在陰河古道鬼王陵里,挖掘出的神秘大棺,看規格多半是地位顯赫的鬼將或是鬼王妃嬪的棺槨。
此時徐青就像是賭石開玉的買主,不過他開的卻不是玉料原石,而是棺材。
徐青過往也沒有過開盒的經驗,更遑論是眼前這種大盲盒。
萬一里面開出個厲鬼老尸什么的,那得多嚇人啊!
為防止被嚇到,徐青就連哄帶騙,找來了眼前這么一幫子陰門行當出身的仙家,為他保駕護航。
人多了膽子大,邪門的東西多了,膽子更大!
一僵尸帶著幾只成精的小動物,圍著兩口棺材。
此時出馬弟子侯遠站在棺材前,心里直發怵。
這兩口一眼邪門的棺材看起來可不怎么開門。
“道友,死者為大,要不還是算了?”
徐青瞥了眼想要臨陣脫逃的老頭,心說難道我就不大?
“侯道友怕什么,難道里面還有東西能揭棺而起不成?”
“道友快別說了,你這樣說,老朽心里更沒底了!”
旁邊玄玉似乎比徐青還急,它跟著催促道:“快些快些!老頭不要磨蹭,快看看里面都有什么寶貝!”
侯遠見仙家都開口發話了,心里一合計,尋思有黃老須和青卿娘娘兩位老祖坐鎮,還怕兩口破棺材?
“道友想先驗哪一口?”
“先驗黑棺,熱熱身。”徐青一只手帶上指虎,另一只手取出從青羅那里收繳來的銀蛇劍。
碧幽幽的劍口淬著劇毒,隱隱泛起熒光。
侯遠看見這一幕,內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子又沒了底。
“小雲,你退遠些,若是阿爺有個好歹,你便帶著太公回北郡去”此時在侯遠眼里,鬧兵災的北郡或許都比津門安全。
這邊,交代完后事的侯遠敲動腰鼓,唱起幫兵決,等屋里陰風卷起,燈盞俱滅時,精通點燈法的徐青一個響指下去,屋內便又重新亮堂起來。
“這是什么法術?”玄玉滿眼都是驚奇。
徐青瞧著滿臉灰毛,生出鼠類嚙齒的侯遠,頭也不回道:“不滅光明法,非靈魂至純至凈之人不可施展。”
“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可以學。”
“善良的貓呢?”
“那你善良嗎?”
“唔”
侯遠聽著一人一貓在身后交談,眼皮一陣亂跳。
也不知是因為施展透視法的原因,還是因為聽到身后的青年胡說八道所致。
黑漆棺材上幢幡喪蓋嘩嘩作響,棺材上墨斗彈出的血色紅線生長出灰色絨毛,像是發了霉的白面饅頭。
隨著棺材封印被灰仙陰氣減弱,被附身的侯遠也終于能透過棺材板,看到里面模糊的景象。
如豆子大小的血紅眼仁,在眼眶里來回晃動,侯遠發出尖細刺耳的聲音,說道:
“里面似有個人,但老朽看不真切,需要把符箓揭下些許,才能看得清!”
徐青微微皺眉,伸手掐起紫微斗數,他手指殘影如飛,似是能掐出火星來。
最后他得出卦象,主卦為震,喪門星動,主孝服哭泣;變卦為離,五行生旺,有統領兵機作帥臣之動。
這卦象吉兇參半。
大兇在棺材里,吉象則在他自個身上。
徐青審度片刻,便敲定了主意。
揭符!
不就是喪門星動,要真說起來,他又有哪天是不帶喪的?
況且來都來了,還有這么多仙家在,他有什么好怕的!
徐青當即摁下心,把棺材上的朱砂黃符一張張揭下。
等符箓去掉一大半時,侯遠忽然開口道:
“停!老朽已經能看清里面的東西了!”
“是何物?”
“是一個人,穿紅衣裳的人。”
“長的什么模樣?是男是女?”
此時不光徐青緊緊盯著黑漆棺材,旁邊玄玉黃老須幾個仙家小動物也聚精會神的等待下文。
“是個女人,模樣”侯遠湊到棺材跟前,幾乎緊貼棺蓋。
“模樣如何?”
“呵——!”
就在眾人凝神等待回答的當口,侯遠忽然驚呼一聲,噔噔噔連退三步。
眾人心中一凜,就連玄玉都被這一聲驚呼嚇的炸起了毛。
“丑,太丑了!嚇死老朽了.”侯遠撫摸胸口,一時未能平復。
“里面竟是個母夜叉!”
徐青心里咯噔一聲。
養尸經中有述,僵尸分五境,分別是游尸、伏尸、不化骨、飛僵和尸仙。
其中飛僵又名飛天夜叉,也叫黑兇。
若是飛天夜叉,莫說他來,就是楊師公再世,也不一定能與之周旋,更別提降伏了。
徐青皺起眉頭,覺得事有蹊蹺。
楊奇英不過是陰尸宗的記名弟子,怎么可能會擁有飛僵?再者,若真是飛僵,僅憑眼前這口黑棺,又豈能鎮得住它?
“侯道友,你可看仔細了,確是飛天夜叉?”
侯遠納罕道:“什么飛天夜叉?老朽是說這里面的女子奇丑無比,渾然像是個夜叉。”
徐青眉毛一抖,若不是他尊老愛幼,看對方年紀大了,就這大喘氣,他就得給侯遠來上幾拳,教這老頭好好說話。
“那女子再丑也得有個限度,你且說說到底怎么個丑法?”
侯遠再度來到棺材前,正欲開口時,寂靜的仵工鋪里忽然響起‘吱嘎吱嘎’的弓弦繃緊聲。
眾人幾乎同時循聲望去,只見此前被折騰好一通的黑漆棺材,竟兀自顫動起來。
橫三縱二的皮條好似超越受力限度的弓弦,根根迸裂。
徐青剛要上前查看,黑漆棺材上封釘的九根棺釘忽然爆射而出。
玄貓反應迅速,化作一道烏光殘影,攔下一半鐵釘。
剩下的鐵釘,則被黃老須和徐青悉數擊落。
等幾人做完這一切,待回過頭時,只聞吱呀一聲。
棺蓋開了!
濃重的陰氣灌入鋪面,黑漆棺材就像是泄閘的洪水猛獸,積攢不知多少年的毒氣陰煞從里面奔涌而出。
若是尋常人經這么一沖,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
可此時的仵工鋪里有一般人嗎?
徐青身為僵尸,本就性喜陰煞,經這么一沖,他反倒覺得神清氣爽。
旁邊那些仙家更不必多說,大家伙都是陰門行當出身,你要是拿純陽剛猛之氣來沖,說不得還能起點效果,可你拿這么點兒陰氣來招待人,這跟牙簽攪大缸有什么區別?
侯遠有仙家附身,沒受絲毫影響,他灰白須發在陰風中狂舞,等霧氣散去,老頭瞇眼一瞧——
棺材里斯哈斯哈,走出來個渾身紅衣,青面獠牙的女僵。
青面是因為女僵臉上長滿青色尸毛,未曾修飾,獠牙則是那四顆寸許長短的潔白尸牙。
把守在鋪子正中的徐青也看到了這一幕。
他眉頭輕挑,眼前的僵尸帶給他的感覺.
有些怪異,他竟有一種強烈的想要與之建立從屬聯系的本能沖動。
根據氣息判斷,徐青察覺出對方也是一具銀甲尸。
不過顯然這女僵并沒有絲毫活人該有的意識。
青面女僵踏出棺材,當她看到眼前圍攏一圈堵她門的陰邪生物后,女僵沉默片刻,隨后便果斷轉身,回了自個的黑漆棺材。
陰風拂過,地上躺著的棺蓋哐當一聲,又原模原樣的蓋了回去。
這給徐青看樂了。
嚇完哥幾個還想跑?
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掰開棺蓋,徐青好似夜闖閨閣的土匪,倆僵尸擱棺材里一陣撲騰后,那衣衫不整的女僵便被丟出了棺材。
尋常僵尸靈慧大多都未開化,眼前女僵雖有銀甲尸道行,卻也是經人煉養出的游尸,除了有一些類似野獸的本能外,并未產生多高的靈智。
如今這女僵被一頓欺負后,便朝徐青低聲哈氣,表現出甘為從屬的姿態。
徐青瞧著這銀甲尸,心里納悶,尋思楊奇英既然煉養出了這么個玩意,卻又為何不讓柳有道役使?
要是當初柳有道趕尸的時候,有這么具銀甲尸護持,又怎會讓白羅偷襲得手。
徐青咂摸片刻,心里已然有了盤算。
這銀甲尸雖然肉身強橫,但卻沒有多少靈智,留著用處不大。
倒不如直接超度了事,如此不僅能收集到更多關于柳有道師門的信息,還可以獲得度人經獎勵。
一具銀甲尸,獎勵必然豐厚。
除了這些,女僵被超度后的尸體也不會浪費。
玄玉眼下正缺少一位附身行走的出馬弟子,有了這銀甲尸,必然要比尋常的肉體凡夫好用許多。
徐青伸手摩挲下巴,對著跟前低聲下氣的僵尸一陣審視,最后確定了處理方案。
“徐道友,這口棺已經開驗。依老朽之見,下一口棺材不如改日再驗.”
侯遠見到女僵的那一刻,便打起了退堂鼓。
這還僅是第一口棺,就開出了這么個邪門玩意,要不是他看徐青還有點本事,他怕是早就逃離鋪子,帶上自家孫女回老家去了。
“道友莫要憂慮,我粗通起卦占星之術,且先讓我推算一二,若事不可為,我也斷然不會讓道友為難。”
徐青將紅衣女僵重新關進棺材后,復又說道:“我聽聞灰仙素來能掐會算,不如道友也讓仙家算算,如此兩相印證,道友也能安心。”
侯遠聞言還待說些什么,結果就看見徐青伸手往領口一陣摸索,等對方將手拿出時,就多了兩枚眼熟的丹丸。
侯遠沉默了。
在白馬寺時,他曾服用過這種丹藥,自那之后,他的身體便越來越好,硬朗的好似棒小伙,再也沒有濕過鞋頭。
鋪子門口,侯小雲忽然探進來半邊身子,氣哼哼道:“阿爺,咱不要他東西,咱給他開一口棺就已經算仁至義盡了。”
侯遠默默將兩枚丹藥收入囊中,隨后沖自家孫女說道:“乖雲兒,你阿爺我難得還能到處奔走,若是不趁這時候多交些朋友,以后你遇見難為的事情,又哪能找來相熟的人幫襯?”
“咱們出走江湖的,就是要多結善緣,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侯遠說罷,轉頭看向徐青,似是意有所指:“徐道友覺得老朽這話對是不對?”
徐青個頭比侯遠高出不少,此時他垂眼看著眼前這個鬼精鬼精的老頭,哪還不知道對方這是想問他要丹藥的同時,再向他討個人情。
畢竟不管開棺會不會有危險,侯遠都活不了太久,那些丹藥也只能暫緩衰老,卻不是什么不老靈藥。
但若是能得到他的一份順水人情,說不準以后侯小雲遇到無法解決事情,就能因為今日之舉,得到前輩照應。
仙家立堂口,最重視的便是人脈。
不管出馬弟子還是仙家,說到底都是請仙或是請人幫忙。
弟子依賴仙家,仙家依賴弟子。
這也造就了出馬仙好結交朋友的習慣。
面對侯遠提出的要求,徐青沉吟片刻,點頭道:“若力所能及,我會替道友照顧一二。”
侯遠仿佛松了口氣,他笑道:“你本事大,這棺材,我替你驗了。”
在侯遠眼里,眼前的青年雖然做事不怎么遵循禮法,但卻是個講道理的,最多也就是有點小毛病,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
畢竟在出馬仙這個行當里,性格脾氣古怪的人多了去了。
像徐青這樣的,還真算得上是有點底線的,雖然看起來不多就是。
侯遠這回也不擰巴了,他來到棺材前,伸出灰白枯皺的手掌,尖銳的指甲搓出瓷器碰撞時才有的酸澀聲音。
附身的老灰仙嘴巴嘟噥個不停,它控制著侯遠,兩只腳像是撥浪鼓拋出去的兩根繩頭,呈外八字來回跳躍。
請仙上身的侯遠聲音細而尖,低聲時似鼠竊竊,高聲時尖銳刺耳。
再配合著那深一腳淺一腳的模樣,倒真有股假大仙跳大神的韻味。
只不過他是真大仙!
等掐算完驗棺吉兇,侯遠一陣哆嗦,仙家暫隱,老頭又占據了身體的主導權。
徐青此時也腳踏七星,掐算出了吉兇禍福。
“驗棺!”
兩人對視一眼,幾乎同時開口。
他們的掐算結果出奇一致,都是平靜無波,無吉無兇的卦象。
徐青也納悶,這口鬼王陵挖出來的棺材,按道理應該比旁邊的黑棺更兇才是,怎么如今反而成了最平平無奇的一口棺?
將鎮棺喪幡取下,兩頭微翹,豎立而起約莫有一人多高的血紅棺材便徹底露出了真容。
侯遠螃蟹眼豆大小的眼珠子游離不定,像是紊亂的線球,抖出根根肉眼難見的絲線,沒入漆紅棺槨。
半晌,侯遠疑惑道:“這棺材里面怎么是空的?”
“空棺?”
饒是做好一切準備的徐青,都沒能控制住自個的情緒。
若棺材里面只有一具普通尸體倒也罷了,甚至開出個兇煞陰物,徐青也能接受。
但怎么就是口空棺?
柳有道費老鼻子勁,冒著多大風險才從陰河古道搞來這么一口棺材,你告訴我這是空棺?
徐青對這祖傳棺材予以厚望,若擱到賭石場里,這也得是最上等的玉石原料。
結果他費盡心機請來了驗棺師傅,一刀下去,開窗竟然連點綠星都沒見著?
這上哪說理去!
“侯道友,你可看仔細了,這可是我師門傳下來的棺材,我師父生前最珍視的物件.”
侯遠猶豫片刻,隨后再次請仙作法,不過這回他倒是看得更清楚了些。
“道友,這確實是口空棺,不過里面的空當卻大的很,倒不似口棺材,反而更像是一座空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