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紅嫁衣,胯下五花馬,袖中暗藏梅花針。
徐青也不管自個是什么打扮,眼下他只想快點離開這座千年古墓。
活人有活道,陰人有陰路。
陰河古道雖是養育這些陰鬼的搖籃,但同時也是束縛這些陰鬼的囹圄。
早先胡寶松曾對徐青說過一件事。
說是柳有道運道好,趁著陽火封墓的空當,取巧盜了一口雙生棺出來。
陽火也稱天火,徐青原本對此事一知半解,只尋思是從天上降下的天外來物,縱然不是隕鐵亦是天雷。
可當他超度褚玉,看過對方記憶后,他才知道了一些不為常人所知的隱秘。
其中有些隱秘太過久遠,甚至于在褚玉這只千年女鬼的記憶中,也只是傳說。
這些傳說里,便有陰河古道的來歷。
相傳這條古道曾是萬年前陰間忘川河改道,沖刷出來的一條通路。
后來河水歸位,但這條古河道卻因此留了下來。
當時有許多陰行人,還有妖魔發現這條古道陰氣濃郁,仿佛幽冥,很是適合修行。于是這些人或是一些不干凈的東西,就都扎堆似的往里面侵占地盤。
這種情況持續了數百年,直到陰河古道被瓜分成數十片區域,才趨于平穩。
像胡寶松祖上所建造的胡楊古墓,就是其中一片修行地。
不過經過這許多年演變,許多古墓已經被后來者鳩占鵲巢,成了這些陰物的棲息地。
眼下徐青所處的公主墓在鬼王陵內圍邊緣,而鬼王陵則又在陰河古道的邊緣。
僅是邊緣,就蝸居著一群千年老鬼,若是內圍,還不知有多少老怪盤踞。
騎著太子馬一路疾馳,等沖出墓穴,來到墓口的鴛鴦坑時,徐青方才回頭望了眼陰森森仿佛沒有盡頭的鬼王陵墓道。
抬頭往封土外看去,陰河古道橫亙不只幾許寬,蜿蜒更不知有多少里。
徐青哪怕施展望氣術,極目遠眺,也穿不透那層層陰云。
刮骨朔風吹過,在河道之上,偌大的牛頭人骨骼,馬首人骨骼,半埋半掩,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古怪魚類骨架,散落各處。其中有的已經風化,有的則在河道里被人擺成奇異造型,似是路標景識。
徐青望著蒼涼的群墳墓地,心中愈發感覺自身渺小。
雖說僵尸無壽,但真要經歷千年萬年,縱使他能抵擋住歲月侵蝕,也難保能躲過他人戕害。
再比如這些千年陰鬼,據胡寶松所述,柳有道當初涉足古墓盜取棺材時,有天火降臨,但那天火卻并非徐青所猜測的隕鐵火雷,而是千年之劫。
徐青結合褚玉記憶得知,那場天火始發于鬼王陵深處,蔓延百里方圓,乃是鬼王渡千年之劫時引發。
凡是修行者,皆為奪天地造化,侵日月之機,倘若身具五百年道行,便有天雷降罰。再五百年,更有天降陰火焚身 這些修行方面的禁忌自古相傳,便是世俗傳記雜說之中也多有記載。
徐青原以為三災利害只是虛無縹緲的傳說,可當他在煙寧公主眼里,遠遠看到天火蔓延百里群墳時,他才恍然驚醒。
原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不知不覺間已經出現在他前進的道路上。
十年道行成就鐵甲尸,百年道行成就銀甲尸,五百年道行便是金甲尸。
“尸王果然不是那么好當的!”
徐青深深看了眼被陰火焚燒過的群墳。
肉眼凡胎之下,群墳依舊林立,沒有任何灼燒過的痕跡,但在望氣術視野里,遠處與鬼王陵接壤的一片土地,卻呈現出灰敗枯朽的色彩。
這些天火從鬼王身上引發,波及甚廣,如今鬼王陵如此寂靜,說不得也與此前的天火有關。
褚玉雖說為了維持美貌,荒廢了自身修行,卻也因此道行未滿,不用應對劫數。
但他徐青可沒有容貌焦慮。
“玄玉有近四百年道行,再修行幾年,說不得也要面對劫數。”
“它見多識廣,或許回去后可以向她取取經,說不得會有解決辦法。”
思慮間,五花馬已經載著他來到鴛鴦墓前。
徐青翻身下馬,他屈指輕彈馬腹,五花馬便化作一道五色彩氣,遁入山河繪卷之中。
邁步來到僅剩的一口雙生棺前,盧萍的尸體仍安靜的跪坐在里面,此時的她螓首低垂,身軀剛好正對徐青,倒像極了忠誠的侍女,恭迎主人回家的模樣。
徐青四下打量,找到了散落在不遠處的棺蓋。
拾回棺蓋,徐青看著眼前的雙生棺,卻沒有打算立時進入,他合上棺蓋,雙手合抱,用力將棺材拔出墓坑。
徐青試圖將其收入山河圖,卻沒有反應。
也不知是雙生棺占據的空間太大,還是山河圖不能收容這類具備空間搬運功能的法寶。
眼見無法收入囊中,徐青索性將雙生棺抗在背上,接著他打開望氣術,尋了個陰氣稍微淡薄的方向,便開始發足狂奔。
煙寧公主失蹤的事早晚會被鬼王陵其他陰鬼察覺,若是這口棺材還放在原地,怕是會讓鬼王陵的部下,甚至是鬼王本尊,順著棺材尋到一些蛛絲馬跡。
若是這口棺材真有他猜測的,具有來回搬運棺中物品的能力,說不得鬼王陵的陰鬼還會借此去到他的鋪子里。
要知道現在仵工鋪里的那口棺材,已然被他解除了重重封禁,他又不曾接觸過高深的陣法禁制,如何能防得住對方登門造訪?
到那時,說不定他正擼著貓,吃著蠟燭,哼著歌,突然就被一群借道陰兵給劫了!
那他找誰說理去?
扛著棺材來到距離鬼王陵二十里外的一處地方,徐青在一群荒冢野墳里尋了個不起眼的墓穴。
隨手將里面躺尸的尸骸超度,獲得一門不值一提的生活技能后,他便放下雙生棺,將其埋入坑中。
處理完棺材后,徐青取出風水鎮物,埋在空穴周圍,組成一個與陰宅路數截然相反的陽宅布局。
這樣,此處墓穴便成了陰物眼中的‘兇宅’。
回到墓穴,封閉墓門,徐青思索片刻,仍覺不夠妥當,他也不嫌麻煩,當即指揮偃偶在墓穴后方重新打了個暗室。
將埋好的雙生棺挖出,再次調換位置,事后徐青取出幾甕克制陰邪的穢物,在墓穴主室中布下陷坑,里面不放任何尖刺機關,只放一些天葵水、人中黃等稀湯寡水的東西。
末了,徐青又從箱庭里挖出一具尸骸,放入主墓室,并做出已經被人掀開棺蓋盜取過的跡象。
等做完這一切,他才安心進入雙生棺。
關閉棺蓋,徐青抬頭打量著眼前丈許方圓的棺內空間,陷入思忖。
早先他在仵工鋪服食養尸丹修行時,曾無意間散發出濃郁陰氣,可當那些陰氣觸及棺內墻壁時,卻有一股沒來由的吸力,將他溢散出的純粹陰氣吸收了大半。
“這棺材搬挪物體的特性,莫不是需要用陰氣觸發?”
徐青心中微動,當即他便調動起體內的陰靈之氣,使之源源不斷往棺材里灌注。
熟悉的吸力傳來,雙生棺內陰刻的符文閃爍微光,當所有符文盡數亮起時,徐青眼前一花,方才還在他面前的棺蓋,已然變作灰白墓穴。
待轉過身,徐青眼前一亮,只見雙生棺的棺蓋一如之前,回正了方位。
推開沉重的棺蓋,久違的亮光落在身上。
“喵?”
仵工鋪里,苦等多時的玄玉瞪大眼睛,嘴巴微張,貓臉上寫滿了震驚。
仵工鋪的棺材什么時候成了衣柜?
而且放的還是嫁衣?
仰起腦袋望向眼前穿著一身鳳冠霞帔的青年,玄玉疑惑道:
“徐仙家這是要嫁人?”
徐青聞言愣了下,隨后他低頭看向身上的大紅嫁衣,饒是他臉皮夠厚,也禁不住這一身紅綢映照。
“瞎說什么,我一個大老爺們,嫁哪門子人?”
“可徐仙家穿的衣服我以前見過,那是只有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嫁,才會穿的衣服。”
“你覺得我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唔”玄玉來到徐青跟前,伸出前爪,試探著勾了勾拖在地上的裙擺。
它抬頭看向徐青,說道:“以前我曾陪伴一位官家小姐長大,她穿上這身衣服后,就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說那里四季如春,從不落雪。”
“我沒有跟著她去,自那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徐仙家雖然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但我聽說男子入贅,也算出嫁。
徐仙家也會入贅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嗎?”
徐青低頭看著滿臉認真的貓兒,有些愣神。
玄玉的語氣從始至終都很平靜,似乎在長生種眼里,所遇見的人都是匆匆過客,時間長了,哪怕相熟之人離去,也會習以為常。
“如果我真要去到遠方,玄玉仙家會作何感想?”徐青好奇問道。
玄玉聞言眨了眨眼,說道:“徐仙家不是一般人,想來也能活很久,我們終會有再見的一天。”
“你難道就沒想過跟我一起去往天南地北,四處云游?”
“外面世界太大,我以前看過一眼,從那之后我就回了津門,再也沒有出去的念頭。”
“青卿娘娘法力高深,難道還會在外面吃虧不成?”
徐青只覺眼前的小貓身上藏著大瓜,他眼前一亮,下意識引誘玄玉吐露過往經歷。
“.”玄玉抬頭看向一臉八卦的青年,有些懊悔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貓也一樣。我生有九命,在津門時從未有過損害,只出去過一回,便丟了一條性命。
外面的世界太過危險,徐仙家最好也不要輕易遠行。”
徐青忍不住問道:“你可是道行高深的仙家,那得遇見什么事,才能損失掉一條性命?”
“徐仙家想要為我伸張正義?”
徐青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如果可以的話,玄玉仙家的仇人一定會死在我前面。”
在徐青眼里,只要他活的夠久,那么就可以把玄玉的仇家熬死。
玄玉似是沒聽出徐青的話外音,它頗為觸動道:“這樣的話,我就更不能告訴徐仙家了,他們很厲害,徐仙家去為我出頭,很可能會和我一樣,丟掉一條命。”
徐青無話可說,他還能有幾條命?
眼下也就剩這半條了。
徐青見狀也不再追問,正如玄玉所說,如今的他道行還是太過低微,既然對方不愿提及這些事情,那就交給歲月。
玄玉和他都算是很能活的那種類型,等百年、千年,甚至萬年過去,那些仇家說不定已經變成尸體。
他精通定穴堪輿之術,又有尋尸決和紫微斗數在,屆時不信找不到那些對頭的尸體。
活著他不敢打,死了還不是任他拿捏?
“徐仙家為何發笑?”玄玉見徐青一臉陰笑,只覺對方笑容比當初謀它性命的仇家還要可怖。
“我不笑別個,單笑得罪我的人無謀,害你的仇家少智,倘若我是你的仇家,必然會追索千里萬里,也要尋找到你的蹤跡,只為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玄玉氣息一滯,莫名覺得腳底有涼氣生騰,直沖腦門。
“徐仙家不要開這種玩笑。”
玄玉柔順如綢的毛發不自覺乍起,它扭頭看了看仵工鋪緊閉的鋪門,這才松了口氣。
好在它現在成立了堂口,有一幫仙家作為耳目幫手,還有徐仙家陪伴,想來應該不會有什么意外。
松了口氣,玄玉坐在地上,尾巴剛好繞一圈,擋在并作一起的前爪上。
“說起來徐仙家在棺材里呆了好長時間.”
玄玉這話說的倒沒錯,閉棺前徐青曾許諾一柱香時間就會出棺,可它足足等了三炷香,也沒見對方從棺材里出來。
人類雖然會計算時間,但很多時候都不會守時。
他們不是快一些,就是慢很久。
這是玄玉和人類打交道的這些年總結出來的經驗。
曾經與它結緣的官家小姐出嫁上轎前,曾對它說,要不了許久,就會回來看望它。
結果它等了許多年,等到普通人都活不到的歲數時,它才失落離去。
還有一次,酒樓掌柜的兒子說要投軍從戎,臨走前他許下諾言,說三年后便會歸來。
可惜,三年后玄玉替掌柜守候了許久,也沒看到對方的身影出現在酒樓外。
直到多年后,才有官差送來一封沾滿血跡的絕筆信,和一些陣亡撫恤金。
徐青此時正好轉過身將盧萍的尸體拎出,倒沒注意到玄玉那一剎落寞的神情。
在他眼里,玄玉到目前為止,都是一副似乎無懼歲月變遷的模樣,這對他而言正是自個前進的方向,至于將來他會如何回憶今日的過往,就不得而知了。
“玄玉,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以后她就是你的出馬弟子,你可以為她取一個行走江湖的道號,最好威風一點,霸氣一點,你看叫孫二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