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縣張家府邸。
張家大女婿站在墻腳,目光陰鷙的看著府門外迎來送往的吳才子。
“生員案首,好大的名頭!說到底不過窮秀才一個,走地雞一只。如今倒是讓你攀上了高枝,裝起了鳳凰。”
啐了口唾沫,楊鴻來到房中,正巧看見自家婆娘正在那把玩相好送的荷包。
楊鴻見狀心中愈發著惱,當即冷笑道:
“張瑤,你可真沒白取這個名兒,你既然這么喜歡窯姐,不若就把這諾大家業送給妹子妹丈,往后就住那勾欄里去,豈不比在家里住著自在?”
張瑤聞言蹙起眉頭,目光落在自家夫婿身上:“楊鴻,你拈什么酸潑什么醋?就好似你不曾逛過窯子似的,我又不去管你,你倒管起我來了!”
“非是我要管你,只是我那好岳丈相中了你的新妹夫,不僅將宅院分了一半給他二人居住,還為他請了名師教他功課,擺明了要培養他做張家未來的主子。”
“若長此以往,你我在府中哪還有地位可言?”
張瑤聞言心中猛然一驚,說道:“你倒是點醒我了,前二日我去賬房支取二百兩錢銀,管事卻只給了我二十兩,說是父親發話,近日錢銀周轉不開,要先緊著妹妹和妹夫花銷”
“妹妹是他親生的,難道我這個當姐姐的不是親生的,就該受此屈卑嗎?”
楊鴻嘆道:“一個紙扎鋪家的小子,哪配得上我張家,可惜當初岳父他不聽我勸告,如今倒好,這窮小子還真把這里當成了自個的家,你是沒看到他現在風頭多盛,好似他才是張家主人”
張瑤與自家小妹向來不和睦,眼下聽到這些拱火的話,心中愈發嫉恨。
“此事你不必憂慮,一個窮書生,你我二人想把他趕走還不是輕而易舉。”
“娘子有何妙策?”
張瑤冷冷一笑,卻是蛇蝎婦人生來就有一顆害人的心,只是眼睛打個轉的功夫,就想到了一出毒計。
她示意楊鴻附耳過來,兩人一陣嘀咕過后,楊鴻便忍不住拍手稱妙。
“娘子此計甚好,若怪也只怪他吳志遠生是窮命,卻非要不甘平庸.”
徐青和胡寶松來到白沙縣的時候,正好趕上吳志遠和新娘準備拜見高堂。
吳耀興一個土哈哈哪見過這排場!
他和那些貴人商賈鄉紳也說不上話。
如今見有街坊熟人過來,他也顧不得眼前事,一路小跑就來到了兩人跟前。
瞧見精神頭好的不像話的胡寶松,吳耀興心里也樂得開懷。
“胡老哥來的正好,你我街坊鄰里這么多年,不是親人也勝似親人。
我這邊親友不多,如今有老哥過來,卻是比什么都好。”
胡寶松早先因身體欠佳為由,拒絕了吳耀興相邀。
今日兩人再見,倒是各自都全了一份心意。
徐青看著紅光滿面的老胡頭,亦是露出笑容。
“恭喜吳老弟,老朽也沒什么可送的,恰好我這身上有兩張平安符,就送給你和吳家小子,只要你父子二人貼身佩戴,便能祈得平安。”
“這符箓?”
徐青目送吳耀興拿著裝黃符的錦囊離開,心中微動。
他能明確感應到錦囊上有一股奇特的氣息凝而不散,像是出馬仙家身上的妖氣,卻又比之多了一絲清靈。
“一些觀氣看相的小術,算不得什么。”
不遠處拜堂禮正行得的熱鬧,胡寶松望著吳志遠和吳耀興身上的氣象,說道:“國有興亡,事有成敗,人有禍福。吳家父子身上有股子乖氣,此氣乃不詳之氣,恐怕不日就會有禍事臨身。”
“老朽難得被人當做親友對待,便借機送給他兩張靈符。”
“這靈符有這么靈?老胡,你不妨再取一張出來,好讓我也長長見識。”
“少打我的主意,這靈符沒甚玄奇,至少對你幫助不大,若真遇見鬼怪神力,也未必能保人周全。”
“不過我倒是不擔心。”胡寶松笑呵呵道:“若真遇到這些事,想來你應該不會坐視不管。”
徐青挑眉道:“老胡,你莫不是忘了,隔日就是去往胡楊古墓的日子,誰知這一去有多久,若他們真遇到事情,我便是想管怕也是鞭長莫及。”
“這倒也是。”胡寶松撫須笑道:“不過不妨事,有我那靈符保佑,想來能護使他們周全。”
“你不是說你的靈符不靈嗎?”
“那是對你不靈,若是尋常人,可靈光的很!”
“瞧你這話說的,難道我就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尋常人?老胡你真不考慮畫兩張給我?正巧我身上帶的有朱砂符紙”
“你出來赴宴帶哪門子朱砂符紙?”
“老胡,你這話就又說岔了,我一個開喪葬鋪子,經常給人做法事的人,隨身攜帶一些朱砂符紙很合理吧?”
胡寶松覷了眼徐青,沒好氣道:“那你倒不如把棺材也帶上一口,路上撞見生意還能順帶把人后事安排了.”
徐青呵呵一笑,沒有回應。
因為他身上真帶有棺材,而且還不止一口。
話分兩頭,白沙縣那邊徐青正帶著老胡在縣令家的喜宴上蹭席。
臨河坊這邊,向來生意冷清的仵工鋪外忽然來了客人。
王陵遠帶著衙差,走進鋪子。
卻發現鋪子里除了有只玄貓外,便再無人影。
他試著往里喊了幾聲都沒人應腔。
等出了鋪子,王陵遠正好瞧見香火鋪的老板娘在門口嗑瓜子。
那瓜子喜糖還是吳耀興昨兒個給她送的。
滿滿一喜籃,可把她歡喜壞了。
“掌柜的可曾見過仵工鋪的徐掌柜?”
程彩云一看見衙差,忙不迭的起身招呼。
“徐掌柜想來是去白沙縣吃席去了,今個兒是紙扎鋪吳家小子入贅的日子,人姑娘可是縣令家的千金”
“本來我也收到了請帖,可這鋪子總得有人照應,不然我指定也要去沾沾喜氣。”
程彩云話是這么說,可她卻不是因為脫不開身,而是不想出那份禮金。
只要不去吃席,她最多只用提一籃子雞蛋,送去紙扎鋪,便算是隨了禮。
可要是去了縣太爺府上,沒個一二兩銀子,都不好意思進場!
“這小子去了白沙縣,卻也不關鋪門,難道就不怕竊賊登門.”
旁邊負責運送尸體的衙差笑道:“王老兄這話說的,哪有賊閑著沒事會來白事鋪子里偷東西?”
一行人正說話間,對門的仵工鋪里忽然走出個身穿紅衣,樣貌極為俊俏的小娘子出來。
這下不光兩個衙差噤了聲,就連王陵遠和程彩云都愣了好一陣。
“老板娘,這女子是何人?怎么從我師弟的鋪子里出來了?”
程彩云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王陵遠心道,莫不是自家師弟有了相好?
帶著衙差回到鋪面前,王陵遠當先開口問道:“老夫是徐掌柜的同門師兄,敢問姑娘是何許人,怎會從我師弟鋪里走出?”
紅衣女子輕啟唇口,聲音甚是清靈。
“我是徐掌柜的妹妹,他外出有事,店面暫時交由我來打理。”
玄玉附身在女僵身上,也不敢胡亂說話,只板著小臉,跟個清心寡欲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冠似的。
“徐師弟的妹妹?”王陵遠納罕道:“這卻不曾聽聞,師弟從來沒有提過此事,莫不是同胞所出?”
玄玉點頭。
王陵遠更加納罕,兩人這模樣他也不像是一家子啊!
“敢問姑娘名姓?”
玄玉沉默片刻,她還未給女僵取出馬道號,倒是徐青當初為女僵取了個名兒 “唔我叫孫二娘,你叫我二娘便可。”
“徐,孫?兄妹?”
王陵遠恍然大悟。
只怕兄妹是假,金屋藏嬌是真。
玄玉頓覺失言,它差些忘了,人類兄妹之間,多是同姓。
早知道就說是徐二娘了。
好在王師兄似乎并未察覺異樣,反而笑容愈發熱切。
“弟妹.哦,是二娘。”王陵遠輕咳一聲,繼續道:“這是衙門送來的兩具尸體,二娘莫怕,且由我等將之安放妥當,二娘不必親自動手.”
等交接完尸體,王陵遠離開鋪門時,不由得搖頭失笑。
他這師弟總算是開竅了!
程彩云一直在外頭踮著腳尖,抻著脖子往里瞧,待看到王陵遠帶著衙差走出鋪門,她忍不住打聽道:
“幾位官爺,這小媳婦是.”
王陵遠挑眉道:“她叫孫二娘,與我師弟相熟,并非生人,你不必多想。”
“明白明白,指定不多想。”
你明白了什么?
王陵遠欲要離去,卻又被程彩云開口攔下。
“差爺是徐掌柜的師兄,妾身也是徐秀才的鄰里,前日里妾身家中遭了強盜,不知幾位差爺可否為妾身做主。”
“哦?”王陵遠回頭看向滿臉委屈的程彩云,問道:“你且說說丟失了何物?強盜對你又做了何事?”
“那強盜可恨的緊,他也不偷別的,卻是將妾身院中養的母雞下的雞蛋,偷去了整整五十對,那可是半個月才能積攢出的數目。”
王陵遠看向身旁衙差。
兩衙差面面相覷。
似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衙門里雖說不少見,可真去報官的卻也不多。
“此事我等記下了,老板娘可日常留意則個,若有賊人線索便去衙門告知,我等自會上門緝拿賊人。”
衙差見慣了這類事,一些場面話自是信手拈來。
張府喜宴。
吳耀興與侄兒吳文才盡皆大醉。
胡寶松亦是吃了不少酒,不過等到離開宴席時,老頭子便一改之前醉醺醺的模樣。
他挺直脊背,雙目湛湛有神。
“徐小子,你可真是刁滑,吃個酒還要使遮眼法蒙騙別人。”
徐青同樣收起醉態,搖搖晃晃的腳步出了宴席場后,便恢復如初。
“您老本事大,有化酒消積的法門,我本事小,不會這些,也只能使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躲避酒水了。”
“你小子又不是和尚禿驢,便是喝幾盅又能怎的?”
徐青收起笑容,正色道:“酒色誤事,我早已戒酒。更何況還要連夜趕回去,為您老籌備后事,自然是滴酒不沾為妙。”
張家府宅頗大,如今正值季夏,亭榭外不乏有花卉綠植點綴,便是水池之中,也有錦鯉繞著荷葉嬉戲。
胡寶松見左右無人,便與徐青商討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老朽攢下的銀錢雖然不算多,不過拿來當棺材本卻也夠用。”
“你若是缺錢花,便到我鋪里,在貨架上從左往右數,第四和第五個骨灰壇里,便是我這些年攢下的家當。”
“不管事后花費多少,剩下的你只管拿去。”
徐青含笑應下。
有道是殺人放火金腰帶,徐青沒少殺人,單是他從天心教反賊窩點搜刮來的銀子,就不止萬兩。
他并不缺錢。
不過面對胡寶松表露出的善意,徐青還是欣然接受。
就像是老人家不舍得吃,留給晚輩的點心,或是用手絹用心包起來的錢鈔,雖然不多,但卻是一份心意。
若是表露出不耐,或是拒絕,反而不美。
“你放心,既然收了你的銀子,將來你的后事,我一定會為你風光大辦。”
胡寶松搖頭失笑:“倒不必如此,我一個糟老頭,哪需要這陣仗?響器杠事什么的,能免則免,只要能安然回到祖陵,認祖歸宗,我便知足了。”
“再者,吳家小子剛成親,眼下正是喜慶日子,還是低調些辦妥,免得影響街坊為好。”
徐青點頭道:“既如此,那便按尋常配置,備一套燒活,至于喪幡頂罩”
“胡楊氏畢竟是上古名門氏族,若要認祖歸宗,也不能太過將就,胡前輩二百余歲,無病無災,當得全壽。臨行亦有友鄰相送,便是全終。”
“雙福圓滿,不若就取四季花傘兩把,紙馬一匹,接引紙鶴一對,外加五福捧壽頂罩、鶴鹿回春頂罩各一頂,如此也算是不辱門風。”
胡寶松沉默片刻,嘆道:“徐掌柜處事講究有分寸,合該如此。只可惜徐掌柜生的晚,要是早些時候,說不得我會破例,收你當個徒弟,教你一些立身本事。”
“老胡,你現在教也不晚,我看你這畫符的本事就挺好,你要是肯教,我指定現在就拜你當師父。”
“老朽今日已經倦乏,你要真想學,且等到明日再說罷,你若是真能等到那時,便說明你我有這份師徒緣分。”
“莫說一夜,就是一個月也能等得,我只怕你放我秋風。”
胡寶松呵呵一笑,隨即登上馬車,待馬車駛離張家府宅,他便窩在車廂鋪就的毛氈軟墊上打起了盹。
徐青從太子趙佑那里獲得過相馬術,此術除卻能識馬相馬,還能控馬馭馬,習至深處,甚至可以感知到馬兒性靈,與之溝通。
有他這個馭馬大師在,身前的馬兒就仿佛通了人性,一路躲避坑洼碎石,專挑平坦路徑行進,且步伐速度均勻,極大減少了顛簸程度。
這樣車廂里的老人家才能睡個安穩覺。
也因此,馬車的速度并不快,等到小半日過去,徐青才駕車從白沙縣趕到臨河。
“吁——”
井下街棺材鋪外,徐青掀開車簾,笑呵呵道:“老胡,到家了。”
“老胡?”
徐青笑容停滯,他看著車廂里一動不動的瘦老頭,半晌才回過神來。
大家新年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