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工鋪歲月靜好,雖說這段時間隔壁紙扎鋪少了讀書聲,但徐青這邊卻也繼承了那份篤志好學的精神。
手捧經卷,燃一爐熏香,檐前燕兒啾啾叫喚,鋪中有貓有雞,還有個不吵不鬧,走起路來寂靜無聲的丫鬟負責除塵打掃。
這樣恬靜安然的日子便是給個皇帝也不換!
相對于徐青這邊的歲月靜好,津門長亭王府的世子殿下卻是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自從長亭王忠君體國,自戕在白水河口,追隨先帝逝去后,民間便多有‘謠言’流傳。
在百姓眼里,先帝亡與不亡無關緊要,若是亡了,大伙說不得晚飯里還會加根雞腿慶祝一番。
可長亭王不同,這位王爺那才是真正的國之干臣,王爺當年清國賊、驅蠻夷、保山河,能干的好事幾乎都干了,也正因如此,大家伙才有那么幾十年清平光景 像這樣的救世能臣,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一時間,下毒謀殺,半路截殺,君臣忌憚,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等各種流言蜚語開始傳遍京城大小街巷。
其中真摻假,假摻真,長亭王死前被先帝召見的事也不知被誰傳了出去。
當今端坐皇位的圣上起初還不太在意,畢竟這些后續影響都在先帝的預料之內,所有黑鍋也都有死去的先帝來背,只要火不燒到他身上,時間一久,這些事情自會隨之消散。
直到某一日,御書房龍案前多了一份密探信件,上面有條坊間傳聞,說是長亭王臨死前,當今圣上的親近大臣,昔日新太子府上的幕僚家客,曾在白水堤岸旁,目睹長亭王在白水江口自戕。
說是旁觀,實則與監斬無異。
趙冗眼看火燒到了自個屁股,哪還坐的住!
他深夜召見親信,連夜思索對策。
在那之后,坊間便忽然多了一派挖掘長亭王黑料的民間組織。
可長亭王的黑料真有那么好挖嗎?
挖來挖去,這民間組織黑料沒挖出多少,反倒是又深入了解了一遍長亭王的光輝事跡。
眼看這樣下去自個的人都要受影響,趙冗的御用軍師蔡士春見狀便開始執行備用計劃。
既然沒有黑料,那咱就制造黑料。
一時間,異姓王朱晟北伐時,縱容軍士屠戮百姓,奸淫擄掠的謠言忽然就開始霸占京城‘頭條’。
后又有傳言稱,長亭王世子曾受天心教妖人蠱惑,意圖謀反,前太子趙佑遇刺的背后真兇便有朱世子的影子。
世子臥薪嘗膽,裝瘋賣傻吃糞的事跡就此傳遍京城。
有心之人說世子是想要效仿古人,泣血枕戈,所圖謀者,必是大雍天下。
而太子遺骸被護送回京后,朱世子立時就又生龍活虎起來,這就是破綻。
有些人聽的不明就里,就問:“世子這是要造反?”
“不然呢?”
老百姓一聽,這好事啊!
可惜只能心里想想,嘴上是斷然不能說的。
永興帝趙冗高坐垂堂,也不怕自個被謠言反噬,讓那堂前磚瓦砸身。
反正他自己玩的挺高興,等謠言發酵到一定地步后,他心生一計,派使者到長亭王府,送了一則口頭旨意。
此時津門王府內,瘦了一圈的世子殿下正和家中長輩商討如何應對突然到來的圣旨。
圣旨只有口諭沒有詔書,特使代為傳達,詢問朱世子一家有沒有去往北境的想法。
起初朱懷安還當圣上是在試探他,可口諭末尾,永興皇卻又提及北境亂象,而世子殿下是長亭王的子嗣,理應效仿先父,去往北境磨礪己身,如此才算不辱門風。
除了口諭,傳旨的特使又故意講了些坊間傳言,話里話外的意思只有一個。
那便是讓朱世子即刻啟程,離開津門地界,去往邊境避嫌。
朱世子尋思,這哪是讓他避嫌,這分明是縱虎歸山,讓他重整北境勢力,為父報仇啊!
可永興皇真有這么蠢笨嗎?
朱世子自是不信,在他看來,這無疑是懸在他頭上的催命符,無論他前進一步,后退一步,亦或者是居守正中,都解決不了趙冗想要害他的心。
“答應了,怕是還沒踏入北境疆土,就被山匪反賊半路劫殺。”
“若是不答應,忤逆君命,同樣落不得半點好”
差沒二派,君無戲言,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
朱懷安寢食難安,頭發絲一把一把的掉,眼下他竟開始懷念起服用忘我丹后,短暫忘卻一切的那種感覺。
世間多紛擾,官場猶甚之。
“老夫記得王爺曾留下一個錦囊,讓殿下在萬不得已之時打開”
朱懷安聽到家中長者提醒,猛然醒悟。
他迫不及待取出貼身放置的錦囊,里面有一張白色絹布,上頭只有八個字。
“君恩已了,百無禁忌。”
朱懷安渾身一震,只覺胸膛如擂鼓,面紅耳熱,拿著絹布的雙手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錦囊可有交代?”
“無有交代。”
朱懷安默不作聲收起絹布,語氣平靜中透露著一股難以覺察的顫栗。
“舅舅,去往北境前,我想去一趟臨河,拜訪幾位舊友”
這日,井下街頭忽然多了一個畫風喜慶的人物。
那人穿著棗紅寧綢的大袖方馬褂,頭戴一頂瓜皮小帽,手里提溜著一鳥籠,只是籠里養的不是鳥,而是一只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小公雞。
“二爺,今兒您可悠著點,別把那小貓嚇迷糊了!”
被稱作二爺的人一手提著小白雞,另一只手里盤著倆‘獅子頭’,開口就是一嘴唾沫星子往外吐:
“瞎扯淡!你二爺是那樣的人嗎!”
“不過話說回來,在這頑主圈里,你二爺那也是響當當的人物,是排得上名號的,這些小貓小狗小老鼠見了我,也總得擺正自個的身位,知道誰才是那逗貓逗狗的祖師爺!”
“你說是不是,大伯。”這話是馮二爺吹著哨,對籠里的小白雞說的,伯其實是白,只不過這人有口音,說出口就成了大伯。
旁邊穿著大袖長衫的,則是個中年文士,他手持一把繪有白蛇吐珠的折扇,氣質儒雅隨和。
“柳先生,這里是哪條道?我怎么感覺這地兒這么眼生,以前也沒來過這地界。”
柳先生本也不姓柳,原名叫做紀瑞年,只是陰行里的人總是習慣叫他柳先生,叫的人多了,他便有了這么個名兒!
“這地方可有來頭,二爺竟然不知道?”
“嘛來頭?難道比你二爺的來頭還要大?”
紀瑞年折扇輕搖,打趣道:“那倒沒有,只是這條街是出了名的喪葬一條街,定制壽衣,殮容裝棺,布置靈堂,移靈出殯就是你想要搬家換個陰宅,它也能一條道給你辦全了。”
“嘛玩意?”
“合著就是白事場子唄?你別說,這名頭我還真比不得,多晦氣呀!”
兩人說著話嘮著嗑就來到了棺材鋪跟前。
門口有個平平無奇的小老頭正在曬太陽。
“老大爺,您吉祥!”
“我向您老打聽個事,敢問這條街可有個開貓仙堂的仙家?”
胡寶松疑惑道:“什么堂?”
“貓仙堂。”
“沒聽說過!”
馮二爺納悶道:“沒錯啊,我那日從大伯身上,看到的地方就是這條街,難道走岔了?”
紀瑞年無奈道:“俗話說雞斜眼,雞斜眼,這雞的眼神本就不好,你能看清也就怪了。”
“胡謅白咧,瞎幾伯扯!你二爺這輩子就沒走眼過!一定是這老大爺年紀大了,糊涂了,記不清楚事,指定不是我看錯了!”
兩人離開棺材鋪,沿著壽衣壽裝紙扎店一路找摸,最后在一家立著仵工牌子的鋪子前停下。
“可算找到這鋪子了,這牌子,這烏漆麻黑的門板子.欸,好像有點不對勁。柳先生,你察覺到沒?”
“有陰氣。”紀瑞年收攏折扇,目光閃爍。
“我知道有陰氣,干咱們這一行的,哪會沒點陰氣在身上?我是說,這鋪子不太對勁,你看我大伯!”
紀瑞年側目看去,就瞅見馮二爺籠子里的小家仙正撲棱著翅膀子,死活都要往籠外跑。
看那模樣是不想進這鋪子。
“我還是頭一回遇見大伯這么害怕,按理說不應該啊,這地方大伯上次來的時候也沒這樣.”
“來都來了,進去看看,津門不比京城,厲害仙家本就不多,更何況還是貓仙,別忘了你可是喂貓遛狗的能手,有什么可怕的。”
兩人正說著話,仵工鋪起了一扇門的門口忽然閃過一道白色倩影。
“剛才是不是有東西飄過去了?”
馮二爺盤核桃的手頓住,旁邊紀瑞年驚疑道:“大伯不上二爺身子,二爺也能看見鬼影?”
“那不廢話,爺又不瞎!”馮二爺拿著盤核桃的手指向自個眼睛,說道:“我這眼年輕時曾花大價錢讓高人開過光,算是后天陰陽眼,莫說鬼影,就是妖怪變成人,我都能給他看出原形來!”
“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曾想也能讓人通鬼神。”
紀瑞年感嘆一句,說道:“里面這位道友你確定是個貓仙出馬,不是個悲仙弟子?”
“你可弄清楚了,我不明不白被你拉來赴宴,若是赴錯了會,走錯了場,下回我可說什么都不跟你胡來了!”
“沒錯,指定沒錯,你跟我進去一探便知。”
兩人在外邊瞎掰扯,鋪子里的徐青則早已發現了門口的動靜。
繡娘這粗使丫鬟也挺懂事,還知道過來柜臺前知會他一聲。
至于留著這么一只女鬼在身邊晃蕩安不安全,徐青完全不擔心。
他現在已經坐實了出馬身份,身邊帶個悲仙很正常吧?
莫說一只女鬼,就算再來一只,他覺得自己也能駕馭的住。
徐青收起紙筆符箓,整理一番衣襟,隨后出門迎客。
馮二爺嗓門大的很,紀瑞年聲音雖然輕和,但卻架不住徐青的耳力好。
這倆人在那張口仙家閉口仙家,再聽見二爺、柳先生這熟悉的名頭,徐青便立馬反應過來,這是仙家宴席一直未赴約的‘鳳二爺和柳先生’來了。
“兩位道友,在下貓仙堂徐家堂主,這邊有禮了,里面請。”
“貓仙堂徐家堂主?道友莫非姓徐,難不成道友也是武請出馬,仙家做的副手?”
徐青笑道:“我和仙家紅塵結伴,并沒有所謂大小之分。”
紀瑞年眼前一亮,看向徐青的時候,忍不住頷首點頭。
這出馬不錯,比馮二爺講究。
一旁,馮二爺邁進門檻,當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口棺。
那平放的棺材上還坐著一只白衣女鬼。
“你家這鬼,不會咬人吧?”
繡娘聽聞這話,柳眉一豎,當即就呲起了鬼牙。
說鬼就說鬼,怎么還拐著彎把她比做狗,還敢問她咬不咬人?
“不咬人,我家這鬼挺通人性的。”
繡娘氣的險些又活了過來。
你才通人性,你全家都通人性!
嘶哈一聲,吐出一口陰寒之氣,生了悶氣的繡娘轉身就飄到了后院。
后院的老母雞又到了該喂食的時候了。
“徐道友不是開的貓仙堂口嗎,怎么還養了只鬼?”
紀瑞年好奇問道。
“這不是想著開一個堂口是開,開兩個也是開,索性就養了這么個鬼仙,不過這個倒是武請來的”
紀瑞年收起之前的評價,這出馬青年看起來似乎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講究。
“在下姓紀,仙家乃是一柳仙,我和它也是同輩論交,周圍人都愛稱我一聲柳兄弟,柳先生。
我身邊這位姓馮,是津門花鳥市場里有名的頑主老爺,人都叫他一聲二爺,他的仙家就是這只通靈白雞,是半文不武,花銀子從高人那兒請來的!”
“柳碎嘴!你胡沁個什么,你把話說清楚了,什么叫半文不武?大伯那可是我心頭寶,我向來把它當親兒子養,論感情比你那條賴皮蛇好到不知哪里去了,你少在這挑撥我和大伯的關系”
馮二爺嘴皮子不饒人,爭嚷一陣后,方才看向徐青。
“徐道友,這伺候仙家和伺候小動物一樣,你得喂好食,添好香,帶它去找好事做。”
馮二爺鼻子看人,一臉的上流氣質:“若是論起養貓養狗的經驗,你二爺不說這個,那也是這個!”
馮二爺豎了個大拇指,隨后又豎了個中指,意思是自個不是大就是長,總之很突出。
這光景的人不知道豎中指什么意思,徐青看到那手勢,卻總感覺對方是在罵自個。
“對了,你那貓仙在何處,我記得是只黑煤塊,你去把它請出來,讓我幫你瞧瞧它是什么品種.”
紀瑞年翻譯道:“馮二爺好面子,喜歡照顧年輕人,你就姑且把他當回事,不用在意。”
徐青眉頭一挑,這是把他當晚輩后生,排輩分來了?
“我倒是不在意,不過就怕我家貓在意。”
此時,去外面溜達回來的玄玉,剛好走進鋪門。
它聽到了馮二爺大不敬的話,尾巴已然開啟掃地模式,左右搖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