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半月前,白沙縣發生了一件大事。
白沙縣縣尊的親家,竟被天心教反賊當堂供出,說吳耀興乃是他們的同伙,天心教用來采購弓弩兵器的五百兩銀錢,便在吳耀興居所內藏匿。
那審天心教反賊的主官也不是別個,正是津門府新上任的何知府。
何知府新官上任,眼里容不得丁點沙子,聽到反賊供詞,他當即便派遣官差前往白沙縣抓人拿贓。
可憐吳耀興身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那領頭的官差好似開了天眼,進到他的居所隨便一搜,還真就在墻磚里頭發現了一個包裹。
里頭雖無五百兩銀子,卻也有三百兩的余錢,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和天心教秘密往來的信件,里頭寫著吳耀興各種造反言論,看那模樣是恨大雍朝久已,巴不得天心教圣主下一刻就打進皇城 人證物證俱在,何知府毫不容情,當即就把吳耀興打進監牢,只等秋后問斬。
白沙縣張縣尊起初還不太相信,但也耐不住眾人評說。
張庸的大女兒張瑤和其丈夫,整日與他開解,說的多是勸張庸與吳家斷絕關系,把吳志遠逐出府宅的話語。
“按理說,我張家確實應該和吳家斬斷關系,以證清白,但志遠曾與我做過解釋,說他父親是被人栽贓陷害,絕不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
“若果真如此,我便該助力親家翻案,如此才算是上策,若過早疏離,反而不好。”
張瑤聞言冷笑道:“父親好生糊涂,這哪是上策?要是不趁早和吳家劃開界限,我張家便也成了反賊,說不得還要被株連九族,到時候上策不成,可就變成了抄家滅族的下下之策。”
張庸聽聞此言,如夢初醒,當即便喚來女婿吳志遠,勢必要把他逐出家門,斷絕彼此關系。
吳志遠為人誠篤,自知吳家遭逢大難,恐累及岳丈一家,便也同意畫押簽了休書。
張庸小女張婉同樣是個忠貞守節之人,她哭哭啼啼,萬般不舍,卻也耐不住吳志遠心意已決。
張婉見狀只得指天立誓,說此生非君不侍,非君不嫁。
吳志遠遭逢父親入獄,妻子離散,縱使是個鐵人,也承受不住這接連打擊。
張庸見吳志遠悲傷模樣,于心不忍,想要取二百兩銀票贈予,卻不料被楊鴻劈手奪過。
“岳父怎還要把錢財送與外人?他如今被逐出府,就不再是我張家女婿,而是天心教反賊吳耀興的兒子。岳父把錢給他,若被有心之人看去,說不得我張家就會被當做和吳家有利益往來的同謀。”
吳志遠聞言立時拱手道:“我怎敢因一己之私,牽連大家,這銀子我斷不能要!”
說罷,吳志遠向張庸行了一禮,又看了眼哭哭啼啼的新婚妻子,隨后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張府。
只是他沒看到的是,在他離去時,張瑤和楊鴻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譏諷模樣。
臨河坊,紙扎鋪內。
吳文才將縣爺驅趕,楊鴻當面落井下石的事一一道出。
聽罷吳文才哭訴,徐青皺眉道:“照你說來,多半是有人故意陷害志遠。”
“能買通天心教反賊的,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志遠也沒得罪過什么人,唯一有點矛盾的也就只有縣尊的大女兒和大女婿了”
吳文才納罕道:“兄長和楊鴻雖有間隙,但兩人畢竟是連襟,何至于做出這等劣事.”
話未說完,吳文才便已然開始動搖。
“徐兄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在志遠定親前,楊鴻夫妻二人曾開口阻攔,說我家里人天生晦氣,是做死人生意的下九流人物,勸說縣爺不要答應這門婚事,莫非是因為這事引起的禍端?”
徐青嘖了一聲。
這吳家兄弟還是見識太少,想他超度那么多尸體,三教九流,各行各業,什么狗屁倒灶的事他沒見過?
人心難測,世事如霜。
昨日還和你把酒問盞稱兄道弟的人,說不定今日就捅了你兩刀子;昔日你死我活,有你沒我的冤家,說不得轉眼就睡到了一個被窩.
這都是沒準的事!
但不管有的沒的,只要你見到事多了,總能從過去的經驗里找到一些對照。
玉不琢不成器。
徐青看著沒經歷過磨礪的吳文才,提點道:“這事是人作孽,別個幫不了你,但你也別灰心,正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和志遠平時也不像個怕事的庸人,難道還想不來法子洗脫嫌疑?”
吳文才愣了愣神,隨即精神頭忽然亢奮起來。
他來回踱步,右手握拳不停敲擊左掌。
“徐兄說的對,清者自清,我不能因為知府敲了案,就一蹶不振。”
“救人如救火,眼下且不論楊鴻是不是幕后禍首,只要他有嫌疑,就絕不能輕易放過。”
“眼下巡按御史即將來到津門,我大可以寫張狀子去申訴。就說楊鴻買通天心教賊子,故此栽贓陷害,若果然是他從中作妖,到時候動起刑罰來,少不得有人抵擋不住,供出真情來。
屆時倘若推斷有誤,也沒什么大害,說不準就能亂中尋序,找出新的線索”
“徐兄覺得如此可好?”
徐青不置可否,只是好奇道:“事急從權,你和志遠難道就沒想過去找朱世子幫忙?”
吳文才搖頭道:“以前或許可以,但如今謠言四起,都說世子曾和天心教暗中勾結,謀害太子。此案又恰好和天心教扯上了關系,便更不能去尋找世子殿下幫忙。”
“否則恐如火上澆油,不僅燒到自己,也會連累殿下。”
徐青張口無言。
人遇見事大都有兩條路可走,一條無所顧忌,另一條則千難萬阻,荊棘遍布。
不在乎道德約束,不顧情義的人,往往會選擇最簡單的那條路。
可吳家兄弟每回選的卻都是最難走的那條路。
好人沒好報,禍害遺千年,也許就是因為前者走的路,太過顛簸。
“志遠兄已經決定赴京申辯,只為延緩結案,也不知能不能為叔父多拖延一些時日。”
說罷,吳文才又嘆道:“經此一事,兄長多日寢不安眠食不知味,便是走路都如風吹蘆葦,將將欲倒的模樣,京城路遠,我心亦放之不下,徒之奈何!”
徐青微微搖頭。
吳志遠和吳耀興雖有胡寶松贈送的平安符護佑,可這東西只能避免一些外部災害。
對于心病卻沒有多大效用。
徐青想了想,伸手從袖中一陣摸索,取出幾張符箓來。
“這張平安符送與你,其他幾張是安神符和祛病符,你可帶給志遠一張,其他的給老夫人兩張,若能見到老吳,也送他兩張,就當是求個心安。”
末了,徐青又從山河圖里取出一對骨笛。
“此物名叫鶴骨笛,是由老鶴翅膀肱骨制成。
這東西原本是長在同一具身體上的一左一右,相互之間極有靈性。倘若一支壞了,另一支也會沒來由地折斷。”
徐青把笛子遞給吳文才,繼續道:“你們兄弟情深義重,有了這笛子,無論你們相距多遠,都能得知對方安然與否。”
“徐兄.”見吳文才雙目微紅,又要矯情,徐青連忙擺手制止。
“不用言謝,說到底我也幫不了你許多忙,萬事還是得靠你和志遠.
行了,我這明日還得去埠口出趟外活,就不多留了,文才兄留步。”
離開紙扎鋪,徐青回到自家鋪中,心里還在想吳家兄弟的事。
當初他帶著胡寶松前去縣太爺府上赴宴時,老頭子只看了吳耀興一眼,就看出對方晦氣纏身,災星罩頂,不日就將大禍臨頭。
這才幾日過去,沒成想還真讓胡寶松一語成讖,吳耀興竟真的出了事。
“老胡修持六境法,第二境通識只開了目識,就有如此眼力,要是九識全開”
徐青看向山河圖里積攢的幾壇瘞錢,距離打造一口陰金棺進度已經縮短了一些。
只要陰金棺打造出來,借陰金之力養煉成金甲尸身,他便可以突破凡尸界限,接觸到僵尸獨有的九竅神通。
若是將九竅悉數開啟,說不得他就能成為尸說中跳脫五行,不在九幽的‘天尸’。
而魁拔,便是由天尸進化而成。
翌日,臨河埠口。
徐青輕裝簡行,來到撈尸隊登記造冊的船塢處。
撈尸這陰門生意不好做,白沙河水域遼闊,浪潮洶涌,里面還有豬婆龍、食人鯰這種兇殘之物在水中潛伏。
常言道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哪怕你是經驗豐富的撈尸人,可只要你粗心一回,說不定你就成了需要被打撈的對象。
徐青在船塢處記下名字,領了撈尸人需要的裝備。
一捆繩索,一個水下呼吸用的豬尿泡,還有一把用來割水草的特制鐮刀,除此之外便再無他物。
“你是新來的,不懂行,要是遇見事可別光顧著下去撈尸。”船塢處負責登記撈尸人信息的管事笑瞇瞇的看著徐青。
“遇見尸體不能下去撈,這是什么道理?”
管事聞言伸出手指劃了劃桌子上放著的一枚銅錢,笑道:“內行話可不能隨便說給人聽,若是這樣,那就不叫內行話了。”
徐青眉頭一挑,從懷中取出一兩青蚨錢放在桌上。
管事樂呵呵收起銀子,說道:“像你這種意氣用事的年輕人,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懂這里面的道道。”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發善心的好人,大家伙撈尸那是為了撈金摸銀,是為了賺活人的酬謝錢。誰先去撈到尸體,那摸來的銀子就是誰的。”
“只不過這錢能不能保得住那就難說嘍!”
管事環首四顧,見左右無人,方才壓低聲音道:“我跟你支個招,你從尸體身上搜到東西后,切記別往身上藏,你就看哪有淺灘水草,就把那東西用繩兒,綁在上面,等撈尸隊回來時,你再撐船悄摸自個過去。”
“這法子一般人我可不說,也就是我看你順眼.”
徐青笑了笑,伸手又從懷里取出一兩真銀子,放在桌上。
“我看你也順眼,多送你一兩銀子。”
管事喜出望外。
這么開竅懂事的孩子可不多見。
撈尸人是個古老的行當,除了撈尸,偶爾也會替人打撈一些掉落在水里的財物。
徐青加入撈尸隊后,便撐著一艘烏篷船,跟著十來個撈尸人來到了漁民言稱有人落水的地方。
為首的撈尸人名叫盧平,是個經驗老道的行家里手。
他估摸著水流速度,直接撐船往下游行去。
其他人見狀也都紛紛效仿,緊隨其后。
徐青撐著船,卻是不緊不慢跟在最后頭。
他以前得到過不少用不上的通俗技能,里面就有艄公行船看水的本事。
若真論起撐船掌舵,在場的人恐沒一個人能比得上他。
放下撐桿,徐青站在船頭,從山河圖里取出來胡寶松送他的尋尸羅盤。
羅盤作用很簡單,人新死之后,周身氣場會發生變化,此時只需配合對應法決,便能借助羅盤推算出方圓二十里內,有無新死之人尸首。
撈尸人所打撈的往往都是剛落水失蹤不久,甚至還未確定是否死亡的人。
但若是對方真個溺亡水中,且只要在可尋范圍內,那便逃不過尋尸羅盤的感應。
將一縷陰氣灌入羅盤,徐青手掐尋尸決,黃楊木材質的羅盤忽然開始顫動,當中的指針轉動兩圈后,便指向了東南方位。
徐青手托羅盤,一手負在身后,腳下的船無風自動。
水行術,能使人凌波踏浪如履平地,同時也能御船而行。
此時徐青身邊已經看不見其他撈尸人的身影,他控制烏篷船駛入蘆葦,還沒行二里地,就看見了在蘆葦蕩里漂浮的一具尸體。
原來是掛在了蘆葦叢里,并非是被水流沖到了下游。
徐青收起羅盤,樂呵呵的跳進水中。
水行術施展,腳底拖起水流,徐青剛來到那漂浮的尸體跟前,就察覺到了不對之處。
只見那尸體頭下腳上,似是倒栽蔥一般,扎在水中,只有胯部和兩條腿筆直的立著。
略帶腥味的河風吹拂,尸體倒立起的兩條腿也隨之搖曳。
這種尸體按撈尸人的規矩,是絕對不能上前碰的,因為這是倒栽尸,是溺死人里最不詳的一種死法。
不過徐青可沒那么多忌諱,只要它是尸體,那就歸他管!
來到跟前,徐青二話不說就將手搭在了對方的腳腕子上。
也就是這時,徐青忽然感覺脖頸一陣發癢。
他低頭看去,只見一根水草不知何時爬到了他的身上,而且這水草還在瘋狂生長,就像是一條長蛇在奮力絞緊他的脖子。
等箍緊后,那水草便要把他的腦袋往水底拉拽,仿佛也要把他當成蔥,栽在這片蘆葦蕩里。
徐青不動如山,水底傳來的力氣雖然不小,但想把他這具銀甲尸拉進水里,還是差些氣候。
打開望氣術低頭看向水面,當看見水底幽深處作妖的東西后,徐青頓時覺得手里的尸體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