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老倌也不知道眼前的年輕人是個什么打扮。
他下意識吧嗒兩口土煙,尋思這是誰家贅婿逃婚,逃到了這里。
亦或者眼前之人女生男相,生來骨架高大,看似男人,實則是個女子。
再瞧那價值不菲的大紅衣裳,還得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人物。
不過大戶人家的新人又怎會出現在山溝溝里?
古怪,著實古怪。
在放羊倌打量嫁衣青年的時候,徐青也在觀察眼前的羊群。
眼前的羊群約莫有百十數,其中小羊占了半數。
溪水前,小羊正在排隊飲水,不過每只小羊還沒喝上一兩口,就會被肥大如馬的健壯山羊驅離上岸。
看了會兒羊群,徐青轉而又把目光落到羊倌身上。
對方坐在高石之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土煙,看似姿態放松,但老倌的眼睛卻始終沒從他身上移開半寸。
放羊倌見徐青踱步朝自個走來,他眉頭一抖,下意識呼喚羊群,那些肥大如馬駒的山羊聽到命令,便立刻驅趕小羊上岸。
徐青有心遣使猖將試探放羊倌的手段,但奈何前幾日對付水工道人時,猖旗折損了不少陰煞,如今還插在水門橋別院里蘊養。
這就是一只猖將的壞處,要是多煉制幾只猖將,或是打造出一支類似五猖兵馬的軍陣出來,他又何愁手底下無兵驅使。
眼下倒好,這放羊倌反倒欺負他手下無人,派了幾只大山羊擋住了他的去路。
徐青放慢腳步,鳳冠霞帔不沾染俗塵泥土,溪邊的水垢接觸到他的衣擺,便如同落在油紙傘上的雨珠,悉數滾落。
目光掠過那幾只肥大如馬的山羊,徐青終于開口道:“老先生這羊怎么賣?”
放羊倌一聽這話,心里頓時一樂。
“大羊二十兩一頭,小羊不賣,你要是有拿得出手的物件,也可以拿來置換。”
徐青不動聲色道:“怎地小羊不賣,偏賣大羊?”
放羊倌抬起煙桿,朝那些小羊指了指,“小羊已經被人訂下,我還得給人送去,若是賣了別家,叫老兒如何向主家交付?”
“原來如此。”徐青看著那些聽話的大羊,忽然出聲道:“敢問老人家,這大羊也是活人變的嗎?”
“客官只管放心,這些大羊必然是活人變得,若有一只不是活人,小老兒甘愿十數賠付。”
徐青笑著來到一只大羊跟前,這些大羊肥瘦不一,肥的大如馬駒,瘦的依稀可見羊皮下暴露出的根根肋骨。
“你說這些羊也怪,明明都是人變得,這大羊卻要幫你看顧小羊,不讓這些小羊逃走”
放羊倌此時已經離開山石,他笑著走到近前,滿是老繭的手撫摸著其中一頭羊的脊背,說道:
“要是有一只小羊跑了,小老兒就殺一只大羊.所以這小羊就是大羊的命,他們可不得好生幫我看著。”
放羊倌咧嘴一笑,露出常年被土煙熏蒸的黃牙。
有道是死道友不死貧道,又道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徐青聽了放羊倌的話,總算是明白對方為何能僅憑一人,管理這么大的羊群了。
“都說為虎作倀,殊不知為人作倀者更是數不勝數。”
放羊倌聞言不置可否,他吧嗒一口土煙,笑瞇瞇道:“不知客官打算要多少頭羊?”
徐青瞥了眼撲蝶捉蟲,一路玩耍繞到放羊倌身后的玄玉,瞇眼笑道:“今日算老先生運道好,遇見了我這個大主顧。”
“這些羊就由我全收了吧。”
“客人指的是大羊還是小羊?”放羊倌疑惑道。
“自然是全都要!”徐青上前一步,將老倌的注意力盡數拉到自個身上。
放羊倌聞言一陣愣怔,此時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這有異裝癖的青年分明就是故意來找茬的!
“后生,我可沒空陪你瞎扯,你若是真心想買,那就挑些大羊牽去,若是故意拿小老兒開涮.”
老羊倌話還未說完,就感覺后背有罡刀似的陰風朝他刮來!
卻是一直在溪邊嬉戲的玄玉,不知何時摸到了放羊倌的身后。
貓襲人時常以肉墊抹去蹤跡,雖泥濘地不留爪印,雖落葉之林,無有聲響。
玄玉看徐青把放羊倌的注意力吸引去,便化作黑色閃電,爪尖吐露,朝著對方后頸就切了過去。
灰霧裹挾腥風,放羊倌只覺一陣徹骨陰寒從后背直入頭皮。
那貓速度太快,快到他根本無法反應過來。
“嗤啦——”
布帛撕裂聲陡然響起,放羊倌套著的粗布衣裳應聲碎裂。
徐青緊隨其后,幾乎同時翻轉手腕,藏于袖中的寶劍落下,司南劍直抵放羊倌的心窩。
“噗嗤——”
劍鋒穿透皮革的聲音傳來。
也正是這個時候,反應慢了一拍的老羊倌吹拂煙鍋,周圍頓時煙塵火星席卷。
煙霧中,有尖銳的貓叫聲響起。
徐青望氣術打開,那些滾燙的火星飛濺在他的嫁衣上,卻沒有造成任何損傷。
唯一讓他在意的是那些不斷往他竅穴里侵蝕的濃煙。
這些濃煙和水猴浸人肺腔的手段非常相似,只不過水猴浸的是水,而放羊倌浸的卻是火毒煙氣。
寬闊大袖飛舞,里面有幾張避火符浮現焦黃痕跡,隨后無風自燃,化作灰燼。
但很快就又有其他避火符頂上。
徐青無懼火毒,硬生生撞進火場正中。
濃煙中無法看到放羊倌蹤跡,徐青索性取出水漉碗,開始掐念攝水咒。
不遠處溪澗里的水受到應召,便如漲潮一般,朝他涌來。
山溪沖過火場,頓時將濃烈的煙火掃蕩一空。
徐青瞇眼看去,放羊倌的身影消失不見,唯有他身前多了一張碎裂的羊皮襖。
那羊皮襖上不止有玄玉的爪痕,還有他用劍刺穿的破洞。
“后生小子,你險些傷我性命,這仇我記下了!”
羊群中響起人聲,徐青扭頭看去,百十只羊摩肩擦踵,來回攢動,并無一個人影。
一旁,玄玉化作一道烏影,遁入羊群之中。
貓仙擅長攝魂移影的術法,它化入光影之中,順著羊羔身下的黑影游走,不多時便繞了一整圈。
有黑色妖氣從徐青身側的影子里凝聚成貓兒模樣,現出身形的玄玉抬頭看了眼徐青,復又轉頭看向不安的羊群,發出稚嫩的聲音:“奇怪,羊群里除了羊,并沒有那老頭的身影,可我分明聽見他就在羊群里說話”
徐青心中微動,他走到羊群前,開口道:
“我知爾等都是活人,只是被這妖人捉來,用造畜之法變成了牲畜,如今你們也看到了,這妖人原不是我的對手,只要列位把他檢舉出來,就能重獲自由”
羊群靜止片刻,隨后羊群中便傳來一陣躁動。
有小羊沖著一頭老羊咩咩亂叫,接著就有更多的小羊加入進來。
周圍的大羊見狀也紛紛聚攏成圈,將一頭老羊單獨圍攏起來。
老羊不安的踩踏四蹄,但披上羊皮的他,卻無法沖破眾羊的圍堵。
那些羊的眼睛里充滿了怨恨和憤怒。
羊群分開一條通道,徐青和玄玉邁步走來。
“你們這些癡蠢夯人,我若死了,你們一輩子都休想變回人!”
小羊聞言不為所動,那些大羊聞言卻又開始不安分的躁動起來。
“小子,我算看出來了,說到底你就是想救這些人,可你若是殺了我,就沒人能解開他們身上的術。”
“既然如此,不妨我們打個商量,我可以為這些人恢復原貌,但你得放我離去”
老羊有恃無恐的走到徐青跟前,然而不等他繼續往說,一道劍光便毫不猶豫的朝他脖頸斬去。
諾大羊頭滾落地面,冒著熱氣的濃稠血漿四處噴灑,圍觀的羊群嚇得齊齊后退。
一個死人,哪輪得到你討價還價?
徐青收起寶劍,臉上除了有些許不耐之外,再無其他波瀾。
玄玉嫌棄的跳到一旁,雖然沒有被老羊身上的血濺到身上,但它依舊沒忍住抖了抖爪子。
徐青將羊群趕到一旁,隨后讓玄玉在旁護法,他則來到放羊倌身旁,開始打量這具尸體。
放羊倌死了,但對方卻依舊是變成老羊后的模樣,并未恢復人貌。
這與徐青起初的猜測明顯不同,他原以為只要變畜之人身死,就會自主破去造畜邪法。
如今看來并非如此。
至于放羊倌死了,羊群的羊該怎么變成人,徐青從未擔心過。
不管擁有再多秘密的人,只要到了他這里,那就跟扒光了衣服一樣,再大的秘密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徐青拿出一根縫尸用的大針,將羊頭給縫合歸位,隨后便開始觀看放羊倌的一生。
老倌名叫陳滿倉,只因生時正逢災年,吃喝都成問題,爹娘就給他取了這么個名字。
陳滿倉小時候的事沒什么可看的,直到三十年前,在他二十來歲的時候,陳滿倉的人生發生了一次轉折。
那是在逃荒的路上,陳滿倉遇見了個放羊的老人。
要說這光景人活命都難,一路上的草根樹皮都被刮了一層,可偏偏眼前的放羊人卻趕著數十頭羊往前走。
陳滿倉肚子里餓了好幾天,這時候看到一群羊和一個老頭,那眼睛里都泛起了綠光。
歲饑,人相食。
陳滿倉能在大旱之年活這么久,還有力氣趕路,自然沒有忌口。
他流著哈喇子,一路跟隨,中途老頭許是餓了,竟架起鍋,在荒郊野嶺煮起了羊。
老頭笑呵呵的將羊皮整張剝離,小心謹慎的放到一旁,生怕把那羊皮弄壞了。
余下骨肉相連的羊肉,則被他丟入鍋中燉煮。
聞到肉香,陳滿倉終于忍不住來到鍋前。
他也不問老頭樂不樂意,撈起一塊半生不熟的連骨肉就啃了起來。
等到陳滿倉吃飽喝足,卻發現放羊老頭正笑呵呵的看著他。
他不禁問道:“我吃了你的羊,你就不氣惱?”
老倌撫摸著手里還有血跡的羊皮,說道:“這頭母羊太小太瘦,走不動道,留著也是拖累,如今你把她吃了,身上就有力氣,也能多長些肉,走更遠的道。這是好事,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氣惱?”
陳滿倉怎么聽都覺著這話不對味,這老頭怎么把他說的跟牲口似的.
不過他并未多想,吃飽喝足,陳滿倉靠在羊群旁打起了盹,等他睜眼醒來,就看到放羊老倌沖他露出滿意的笑。
陳滿倉想要說話,卻只能發出咩咩的羊叫聲。
在那之后,被變成羊的陳滿倉就成了羊群中的一員。
不過他卻和其他羊不同,其他羊每每看到同類被烹煮販賣時,就會露出悲戚神情。
而陳滿倉則只會流下口水。
為了得到一口吃的,陳滿倉開始討好放羊倌,他主動包攬起看顧羊群的活,平日里對放羊倌也極力討好,那勤快忠誠的模樣便是牧羊犬來了也要自嘆不如。
終于,經過不懈努力往上爬的陳滿倉,吃到了放羊倌丟來的骨頭。
如此兩年過去,陳滿倉成了羊群里最大,最肥,也是最受羊主人器重的領頭羊。
這日,放羊倌和一個愛吃羊的顧主談起了生意。
那顧主是郡王府的郡王,只因以前率軍征戰時,因軍糧短缺,吃過幾回葷腥,從那之后他便對這種東西念念不忘。
倒不是有多美味,而是他喜歡那種烹飪時的感覺。
郡王顯然是這方面的行家,在看到放羊倌的羊群后,他一眼就相中了領頭的陳滿倉。
這羊好,夠肥,夠大!
陳滿倉不以為意,畢竟以往也有不少人想要買他,可到最后不還是選擇了其他羊?
像他這么懂事的羊,放羊倌可舍不得賣他!
果然,老倌聽到郡王的話,想也不想直接拒絕。
“這羊可是我這羊群里的領頭羊,有它我能省不少力氣,王爺要是牽走了他,我這往后得受不少累”
“一百兩銀子!”
“這不是錢的事,這羊跟著小老兒好幾年,早就養出了感情,說是爺孫也不為過”
“東珠十顆,綾羅二匹,再加上五百兩足銀!”
“不過是一頭羊,哪需要王爺這般破費,我這就把它送到王爺府上。”
陳滿倉聽聞此言,心中又驚又怒。
想他車前馬后,為老頭賣力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如此輕易就被變賣了出去?
王爺府上,陳滿倉被送進庖廚。
眼看那庖廚里刀斧齊全,陳滿倉驚懼萬分。
再聽聞王府傭人提及郡王最愛割取活羊身上的肉進食,他心里便更加懼怕。
為避免活著遭罪,陳滿倉索性趁人不注意,掙扎著滾進了放滿水的水缸里。
他就算是浸死,也不愿受那千刀萬剮的刑罰。
或許是他命不該絕,翻入水缸的陳滿倉咕嘟咕嘟喝下不少清水,等肚子被水灌滿,他忽然感覺身上一陣輕松。
那些捆綁的繩索,包括身上的羊皮,不知不覺間已然自個脫落下去。
不著寸縷的陳滿倉跳出水缸,心中止不住歡喜。
原來破解造畜邪術的方法,就是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