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所謂除妖作法,除妖必須得有法,這種法不是說你三拳兩腳把妖除了就萬事大吉。
既然受邀降魔,那就得有法師的樣子,有時候咒語不一定有用,但念出來卻會顯得更專業一些。
徐青嘴里念著佚名詞文,手里雷擊木做的榆木劍來回畫圈。
這舉動倒是把一旁的郭東陽和負責監工的廩吏唬得一愣一愣的。
別說,看起來還真挺像那么回事!
繞著貯谷糧倉念叨一圈后,徐青眉頭卻越皺越緊。
陰瞳顯現,以山、止為布局的糧倉中央,只有一點妖氣透于地表,若非徐青有天眼陰瞳,怕是連根鼠毛都看不到。
糧倉中心有最大的倉廒,妖鼠藏匿于糧窖最深處,就好比縮頭烏龜,任你在上面如何轉圈,也無從下手。
廩吏跟著徐青繞著糧倉跑圈,一圈下來,久坐公案的糧官已然滿頭大汗。
本官是讓你來降妖除魔的,可不是讓你帶著朝廷命官拉練來了!
強忍心中氣悶,廩吏拿手絹一邊擦汗,一邊質問道:“徐法師,這看也看了,你打算何時驅除鼠患?”
徐青沒搭理廩吏,轉而看向玄玉和關大壯。
玄玉偏過頭,似是覺得沒臉面對徐青。
關大壯則搖了搖頭:“妖鼠藏在洞中,若是守住洞口,等個三五日,興許能捉住它。”
“但這里有這么多谷粟,莫說三五日,就是三五年,它堅守不出,誰又能奈何得了它?”
廩吏聞言不喜道:“爾等既然沒有降妖本領,那就不要耽擱本官功夫”
徐青抬斷廩吏苛責的話,說道:“事在人為,這事只是難辦,又不是辦不得。”
“你莫要戲弄本官,既然有法子,那便快快施為!”
強忍住給面前糧官出殯的沖動,徐青捻起地上一撮土,挑眉道:“這座糧倉布局倒是講究。”
郭東陽心里一動,忙問道:“有何說法?”
徐青沉吟道:“這糧倉以山、止為布局。在風水上,艮止生財,糧聚如山。”
“此倉占據東北寶位,這位置屬于財庫歸藏之地,糧倉設于在此處可以鎖住谷物精氣。我等進來時,走的是南門,有道是南門開,五谷登科來”
論風水,徐青還沒見過哪個白事先生能比他強,一法通百法通,當地穴堪輿到極致,其他方面的風水,自會通熟。
“這處糧倉近水不臨水,能防火龍,倉廒三步外有鎮水石,應該是建倉的時候,有高人指點,這灰石碑正好可以阻隔潮氣。”
廩吏官眉目稍霽:“你是有些眼力的,這糧倉當初是司天監請天師府的高人監造,自然非同一般。”
“我話可還沒說完。”徐青似笑非笑道:“糧倉宜取長形或正形,對應天圓地方中的地德,需要避免尖角、弧形這類破氣之形。古語有言:倉廩不規,鼠蟻侵糧,家運必頹!”
“可眼下這糧倉,卻多了一處尖角,大人你且看那兒,這像不像是一張老鼠嘴臉?”
廩吏順著徐青手指的方向一瞧。
好么!那地方不是別處,正是賑濟災民新建造的賑濟倉!
指著那九間廒房,徐青說道:“那倉的糧食要是能盡數放出,這尖嘴布局正好就能破解,碩鼠沒了嘴,便盜不得糧,大人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廩吏官拂袖負手,面色鐵青道:“危言聳聽!鼠患和那賑濟倉能有什么牽扯,你降妖便降妖,莫要管這些閑事。”
徐青看著賑濟倉滿盈的五谷之氣,卻只能無奈嘆惜。
難怪這天下會有那么多流民,原來是有這么多的糧食在。
可惜,他們寧愿把賑濟糧喂老鼠,也不愿將這些本就該送出去的糧食真個送出去。
看了眼天色,徐青琢磨片刻,扭頭便開始往倉外走。
“大人,我們出去說。”
等一行人來到占地數十畝的糧倉外,徐青方才開口道:“這糧倉占地極廣,儲糧何止百萬石,可今日糧倉里卻為何不見半只老鼠影子?”
“縱使鼠妖再謹慎,底下的小鼠總該有些蠢笨的露頭出來。”
廩吏官遲疑道:“法師的意思是”
徐青呵呵一笑:“這鼠妖必然有探兵眼線,那些探兵聽聞了大人要請貓仙堂前來捉鼠,便勒令鼠群盡數躲了起來。”
不等徐青繼續往下說,廩吏官便恍然道:“我明白了,法師的意思是,暫且裝作離開,等那些見不得光的老鼠放松警惕,出來活動時,再折返回來降它”
這些當官的或許心黑,但多數都不蠢。
徐青頷首點頭:“老鼠又稱子鼠,往往在夜間子時活動,等到那時再來理會它也不遲。”
“此言有理。”廩吏官點頭道:“那幾位就先隨本官去館驛歇息,等晚些時候再來糧倉治鼠.”
二十里外,官家驛所。
郭東陽殷勤的添茶遞座,年近半百的人,倒是活成了老仆模樣。
徐青知道這人稟性,一聽到新鮮事就走不動道,若是誰有好故事售賣,他必然會一擲千金,哪怕兜里分文不剩,也要聽人講古言今。
可惜,徐青這人也挺尿性,講故事多累,聽故事那才好玩!
你給我添茶,那我也給你添茶,你給我遞座,那我便讓你先坐。
兩人讓來讓去,反倒是郭東陽被徐青捧著夸著講了一個時辰的書。
郭東陽是專業說書人,講起書來自帶一股茶館的味道。
那獨特的說書腔一出,清凈雅致的驛館一下子就好像變得熱鬧起來。
玄玉坐在席墊上,聽的認真。
關大壯很少聽聞世間之事,一時竟也入了神。
有來往過路的官員差役看到口若懸河的郭東陽,尋思什么時候這驛館也多了說書項目。
驛館樓上,有江南來的官老爺扶著欄桿往下看。
“早聽聞津門府人講書說話甚是有趣,如今看來,果然頗有意趣。”
旁邊牽馬墜蹬,負責一切出行事宜的家仆笑著道:“說起來公子也是津門人,老爺和這地方倒是有緣。”
“是極,等到明日,我正好去見一見他的叔母,他早年失親,是叔父叔母一直從旁照應,我路經到此,于情于理,不該不去拜會.”
館閣大堂內,郭東陽每每講的口干舌燥準備托言不講時,總有一盞新茶適時遞來。
又半個時辰后,郭東陽總算逮到機會,外出解了個手。
等到回來時,他便興沖沖的看著徐青。
瞧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徐青就知道這是對方要讓他還故事了。
“我不擅長講故事,不過近些日子倒是聽聞了一些鄉野佚事,郭兄要是想聽,那我便姑且說來”
“我先講第一件,這事發生在數十年前,說是在津門老臺山二十里外,有一座山君廟”
一旁,關大壯面色古怪,玄玉則支棱起耳朵,比誰聽的都認真。
神婆養虎,二彪反目,過路之人雨夜于破廟降妖伏虎.
郭東陽聽得心醉神迷,就好像這事真的發生過一般。
“人分善惡,彪也有不同,那大虎卻是比一些人還要忠義,只可惜故事始終是故事,不然我倒是想與他把酒言歡.”
旁邊,有差旅歇腳的官差笑道:“你這說書人倒是好大膽,只怕真當大蟲坐在你跟前,你反而嚇得屎尿齊流。”
其他人聽到這話,多數忍俊不禁,笑出聲來,一時間驛館里的氣氛倒是歡快起來。
關大壯默默給幾人添上新茶。
末了,黃衣大漢又從桌上端起一盅茶水,放到一旁靜靜端坐的玄貓面前。
玄貓看著那茶水,復又看了眼驛館內哄笑的眾人,神情莫名。
等講完妖虎的故事,徐青沉吟片刻,轉而又說起了一件發生在洛京城外的佚聞,說是西守門,廣寧寺旁,有這么一個木匠.
時至傍晚,廩吏方才察覺時候不早。
“嗐!你等只顧說書講古,卻是誤了大事!說好今夜還有公干,怎不提前做些準備,反倒在這里干坐了半天。”
廩吏也頗為自惱,怪只怪這光景可供消遣的事太少,這才讓他聽入了迷。
徐青微微一笑道:“不妨事,說起來講古未必比公務輕松。”
若是此前,廩吏聽到徐青這話,必然要說他狂妄自大,但聽了這些離奇的故事,他竟莫名覺得對方的話是發自肺腑,而無半分妄言 周遭有官員挽留,說是天色已晚,倒不如留下秉燭夜話,徐青和郭東陽以公事為由婉言相拒。
有官員還不依不饒,問有什么公干,卻被廩吏官敷衍搪塞了過去。
此處距離津門糧倉不遠,要是讓這些喜愛看熱鬧的官差知道了徐青要去除妖的事,興許就‘見獵心喜’,纏著他們一塊兒湊熱鬧去了。
到時候觀摩降妖事小,要是讓旁人看到那價值五千兩銀的‘大祭壇’,事情就大發了!
亥時二刻,距離夜半子時尚有一段時間。
徐青和關大壯扮作倉佐嗇夫,本該占據主導地位的廩吏官卻跟在兩人身后,絲毫不敢大聲言語。
七尺見寬的倉道內,有幾只不比官帽小的碩鼠正在往倉內運水。
那些水不在水囊壇甕里存放,也不在缸碗瓢盆里晃蕩,而是被碩鼠裹在頰囊,或是胃里。
頰囊雖是老鼠儲存食物的地方,但想要存水卻也不是那么容易。
倉道里淅淅瀝瀝的水珠順著碩鼠的嘴角往下淌,不大功夫,干燥的土地上就多了許多陰濕的水漬。
徐青抬手往后示意,攔住了想要過來的郭東陽和廩吏官。
隨后他便朝玄玉和關大壯使了眼色。
關大壯心領神會,拐進一間廒房后,消失不見。
玄玉則正面朝著恰好能容一輛板車通行的倉道摸去。
倉道里,負責運水的碩鼠正準備打道回府,卻不料迎面就看到倉道口進來了一只玄貓。
九道渠的玄貓最為避鼠,玄玉僅是往那駐足一站,倉道里的幾只大耗子就先喪了膽氣。
領頭帶隊的碩鼠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珠子,轉回頭就要遁走。
但它剛轉過身,就瞧見身后倉道處又多了一頭好大的貓!
碩鼠雖說見的世面不少,可畢竟平時都在市井活動,哪見過吊睛白額的猛虎。
幾只老鼠肝膽俱裂,只道是自個犯了哪門子天條,竟惹來如此大的貓前來索命!
那大貓把倉道堵的嚴實,滿是腥氣的闊口微張,閃亮亮的虎牙不磨也快。
碩鼠心肝具顫,頰囊里蓄存的水跟泄洪似的,盡數淌在地上,它瞧著那逐步逼近的大老虎,只覺得自個距離太奶越來越近。
回過頭,只見守在倉道口一直不動的玄貓,竟趁它愣神的功夫,摸到了它尾巴跟前,而且正抬起一只貓爪欲要往它腦殼上扇。
娘嘞!
碩鼠雙眼一翻,口吐白沫,徑自躺在地上抽搐起來。
旁邊幾只大耗子有樣學樣,一同倒地裝死。
玄玉剛抬起的貓爪滯留在空中,隨后失落放下。
本想著大點的耗子會好玩一些,不曾想這些耗子個頭雖大,卻依然膽小如鼠。
玄玉拿爪子逗了逗碩鼠肥碩的身軀,對方卻不為所動。
頗感無趣的收回貓爪,玄玉復又抬頭看了眼面前的大貓。
吊睛白額的大貓光是腦殼都比它大上好幾圈!
玄玉收回目光,轉過身,默默無言的離開倉道。
這邊,徐青面帶微笑,正和廩吏說著話,等回過頭,就瞧見玄玉一言不發的端坐在他身旁,像是一尊精美炭雕。
郭東陽疑惑道:“這貓.”
話音未落,倉道口一黃衣大漢便拎著幾只碩鼠走了過來。
那些碩鼠的尾巴被他攥在蒲扇大的手掌里,就像是獵戶手里提溜著剛打回來的野味。
“嚯!好肥的鼠!”
郭東陽出言驚嘆,那廩吏官也不禁咋舌,以往他看到的鼠影都是遠遠觀之,尚不覺得的驚人,可如今近距離一看,這鼠一只怕不是得有二三十斤!
都說鼠大如貓,如今兩人打眼一瞧,均忍不住驚嘆。
“這鼠比這黑貓還大!”
玄玉側目瞧了眼廩吏官,目光幽幽。
徐青抬腳踢了踢一動不動的幾只碩鼠,心里一樂:“這是嚇迷糊了?”
“大壯,我看這老鼠還挺肥,味道想來不差,它們要是還不醒來,你就拿去剝了皮,撕成細條,正好當咱們回去路上的干糧.”
“吱吱吱——”
領頭的碩鼠好似皮球翻轉身子,接著便頭若搗蒜,一會兒對著徐青磕頭拜揖,一會兒又轉向關大壯和玄玉,看那模樣,不用徐青審問,它都能把自家鼠王和其他同伴出賣干凈。
徐青當即開口發問,幾只碩鼠嘁嘁喳喳,一會指著中央糧倉,一會兒又扭扭捏捏做出姑娘家走路的樣子。
那小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然而,精通鳥獸之語的徐青卻只聽見了一件事。
八月初七至八月十七,是津門鼠王女兒招親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