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徐青趕著胸前戴白花的千里馬,拉著口薄皮棺材,來到了衙門口。
千里馬當初被徐青騎過一回,從京城東邊渡口,一路騎到了西北皇陵。
徐青當初沒愛惜那馬,雖然他只騎了一回,但卻把那馬的馬力開發到了極致,辟谷丹、養氣散、大力丸一股腦喂下去,馬兒這輩子都沒跑那么快過!
事后,徐青只顧著閉關,就撇下了那馬,讓它自行離去。
結果,這馬好巧不巧,順著官道溜達的時候,遇見了進京趕考的吳文才。
馬兒頗有靈性,徐青不知道這馬是從吳文才身上看出了什么,又或許是單純將對方當成了長期飯票,只為圖口上等馬料。
如今再次遇見徐青,這馬就像看到了昔日的白月光,哪怕它和徐青只有過一日的邂逅。
相反,悉心照料它半年的吳文才在此刻卻黯然失色。
“這馬為何看到徐兄就如此雀躍,見到我卻提不起半點精神?”吳文才好奇發問。
當時徐青就回答道:“我初遇這馬時,它被當作運貨拉貨的挽車畜力,但我知道這馬是千里馬,于是就解了它身上的束縛,帶著它縱情馳騁了一日。”
“許是它忘不了知遇之恩,哪怕過了半年有余,也依然記得我這個伯樂”
老實人吳文才聽到這話,感慨馬兒有靈之余,索性將那一直悉心照料的馬送還給了徐青。
如今,徐青趕著吳文才十分愛惜的馬,拿來給各式各樣的死人拉棺出殯用。
而那馬甘之如飴。
臨江縣衙。
每年秋季都是衙門事務最繁忙的時候,衙門上下既要解決手頭的案子,又要應對隨時可能到來的地方巡察。
此外秋收也是大事,衙門一班衙役忙的腳不沾地,就連給兄弟出殯,也得挑個大早,趁有空閑時,才能出來送行。
死去的衙差家里沒什么親眷,好賭的爹,改嫁的娘,還有個智力缺陷的弟弟。
徐青趕著靈車,帶著趙中河以及幾個衙役來到死者家里的時候,那老賭鬼推開門,問都沒問棺材里的兒子,開口就是衙門撫恤金什么時候給,他還急著去賭錢呢!
趙中河拳頭握的嘎吱響,若不是對方是死去兄弟的父親,他早一巴掌讓對方睡個回籠覺了。
屋里頭,智力只有五六歲的大漢穿著掉色的紅肚兜,一手拿著炭塊在那兒啃,看起來是餓極了,吃的滿嘴都是黢黑的煤灰。
“傻柱,你怎么什么都吃?”
被叫做傻柱的大漢掰來一塊煤,傻呵呵道:“你嘗嘗,可香了,小喜給我的!”
大漢口中的小喜也是個沒人管的瓜娃子,每天在街上瞎轉悠,聽說傻柱餓的慌,不知從哪偷來一塊煤,讓傻柱吃。
趙中河看得眉頭直跳,他一直都知道衙門兄弟家里的情況,但卻沒想到他這位兄弟僅僅死去兩三日,家里就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你哥給你的錢呢?”趙中河話剛出口,就反應了過來。
是了,就眼前這傻大個,哪怕給了他錢,也得被賭鬼老爹給騙個精光。
趙中河看向罵罵咧咧準備出門的老賭鬼。
那老賭鬼趴在徐青的靈車前,正在撫摸裝殮自家兒子的棺材。
“一個兩個凈是賠錢貨,死了哪值當用這么好的棺材?”
老東西嘟囔幾句,忽然問向徐青:“我兒子給衙門辦事死了,這棺材理應是衙門置辦,那就是我家的物件。”
“這么地,你把棺材留下,我給你們一床草席,你們把這短命鬼隨便埋了就行.”
這是人嘴里說出的話?
徐青雖然不完全是個人,可即便如此,他身上也有那么一點人味尚存,但你一個活人,怎么就一點人事不干呢?
如今眼前的賭鬼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當著他的面,打他客戶的主意。
“老東西,你掀一下試試!”
徐青很少生氣,眼看對方要作勢要掀那棺材板,徐青這回卻是真惱了。
“這是我家棺材,我咋就不能掀了?鬧笑!”老賭鬼對徐青的話嗤之以鼻,擼起袖子就要去動那棺材。
也是這老賭鬼命中該有此報,沒等徐青發作,護主子的千里馬便率先抬起后蹄,正正的踹到老賭鬼的軟肋上。
伴隨一聲悶響,趙中河就看到一道殘影飛出,最后重重撞在門墻上。
鬧哄哄的門口霎時一靜,啃煤塊的大小伙都忘了吃煤,直愣愣的站在那兒抽大鼻涕。
八成是在想著自家賭鬼老爹原來是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不然怎么會飛那么遠!
趙中河快步走到門墻處,蹲在賭鬼身旁伸手探了探鼻息。
稍頃,趙中河眉頭皺起,悶聲道:“死了。”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你說這叫什么事,給兄弟出殯,結果剛到兄弟家門口,就把人親爹給整死了。
這事兒他忒不像樣,若是傳出去,哥幾個的名聲都得跟著臭了!
好在,當眾人都手足無措的時候,趙中河開口說話了:“這事太不湊巧,咱們過來給李兄弟出殯,伯父卻失足跌亡”
趙中河站起身,看了眼仍在發呆的傻柱,沉吟道:“人死不能復生,眼下天氣炎熱,還需盡早給老人家安葬才是。”
趙捕頭沒說被馬踢死這事,畢竟說到底這馬是徐青的馬,若要深究起來,徐青這個主人多少得擔點責。
二者,今日出殯是衙門出面相請,人徐掌柜這才趕著靈車過來,真論起來,衙門也有責任。
若是尋常時候,趙中河必然不會推卸責任,但今日這老賭鬼實在是惹了眾怒,這天下哪有兒子死了,還要典當兒子的棺材,去賭錢的爹?
徐青捋著馬鬃,安撫下馬兒的躁動情緒,說道:“無妨,趙捕頭也不必出資破費,我鋪子向來有買一贈一的服務,既然兒子已經收了錢,老人家的我便不收了。”
說罷,徐青又提點道:“老人家不是說家中有草席嗎,正好拿出來裹了尸首,一并埋了。”
“至于家屬.就讓傻柱持孝杖吧。”
“.”趙中河看著傻柱站在那兒傻樂,尋思這能行嗎?
不過既然事情已經趕到這份上了,就算不行也得行!
老賭鬼家里沒什么東西,兩名衙役走進屋里,不用特意搜尋,就在那土榻上找到了一卷開線破洞的爛草席。
也幸虧這草席品相不好,但凡好一點,興許就已經被典當賤賣掉了。
徐青中間探頭往傻柱家里看了一眼,里面可謂是家徒四壁,一旁趙中河說道:“這老東西忒不講究,這處宅子當初還是我出面做保,讓人租借與李家兄弟,如若不然,傻柱現在怕是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有衙役問道:“那原來的宅子?”
“賣了!一個賭鬼,你能指望他守好家業?”
徐青一邊收殮賭鬼的尸體,一邊聽趙中河他們談話。
李家的狀況他早在超度李姓衙差的時候,就已經知曉。
當時度人經還給了一顆開智丹作為超度獎勵,如今切實看到傻柱的模樣,徐青忽然有所明悟。
世人都有所執,李衙差一生的執念,興許就是傻柱這個弟弟了。
“傻柱,過來幫忙抬一下你爹。”
“好嘞!”
一嘴煤灰的傻柱呲著白牙,樂呵呵跑過來,幫徐青把自家老爹抬到了馬車上。
“我爹這是要去哪?”傻柱問。
“你爹壽數到了,老天爺收他來了。”徐青答。
“哦。”傻柱好像沒聽明白。
一旁有多嘴的衙差冷不丁提了一嘴:“徐掌柜的意思是你爹沒了,這傻孩子。”
“瞎胡沁什么,少說幾句!”趙中河沒好氣的瞪了那衙差一眼。
傻柱依舊樂呵呵的。
等車馬收拾妥當,幾名衙役便一路撒著紙錢,往城外趕去。
路過鬧市口的時候,有不少人投來異樣目光。
原因無他,只因送葬隊伍里有個傻笑的孝子。
誰家出殯,扶柩持杖的孝子不是滿臉悲苦?這突然遇見個挺開心的孝子,可不就招人‘稀罕’嗎!
路過早食鋪子的時候,趙中河買了幾碗面,讓眾人對付幾口。
徐青守規矩,吃飯前先在靈車前插一炷香,端上一碗面,讓死者先吃。
至于為什么是一炷香,一碗面賭鬼他配讓徐青喂飯嗎?
送殯的傻柱有兩日沒吃過正經飯,此時得了飯食,也顧不得使用筷子,就那么蹲在地上,用手扒著面條使勁往嘴里塞。
趙中河剛挑起一箸面,正準備往嘴里送,就瞧見了傻柱狼吞虎咽的模樣。
放下筷子,趙中河盯著傻柱,皺起的眉頭就沒松開過。
等傻柱把一碗面吃完,趙中河朝他勾了勾手,說道:“傻柱,別蹲地上,坐過來吃。”
傻柱遲疑道:“爹不讓俺上桌。”
徐青見狀,朝趙中河擺了擺手,讓他安心吃飯。
他則端來兩碗面,陪著傻柱蹲在地上,吃了起來。
“得!”
趙中河眼看自己坐著也不是事,索性就端著面,蹲在街邊一塊吃。
其他衙役見狀,互相看了看,默默離開位子,和捕頭一起排成一溜,嗦起了面條子。
等吃完早飯,趙中河瞧見傻柱把一只盛有面的碗往懷里塞,便忍不住開口問他:“傻柱,面吃完了還有,你路上要是怕餓,我給你再買些油餅.”
傻柱抽著鼻涕道:“不餓,這面我給我哥留著,等他回家吃。”
這傻孩子 徐青無奈道:“你哥已經吃過了,這面你不必給他留。”
“我哥在哪吃的?我怎么沒看著”
“在車上吃的,剛吃飽,正在木盒子里睡著呢。”
傻柱一聽這話,又樂呵呵的把面碗掏出,呼哧呼哧‘喝’了起來,可見他之前并不是真的吃飽。
吃完面,那些面碗的錢趙中河也給付了。
沒辦法,幾人出來給人送殯,多少沾點晦氣,用過的碗筷,旁人難免會心里膈應。
一行人出了城,沒有直接往墳地走,徐青說是要先去一趟紫云山。
畢竟李衙差是在紫云山附近不幸身死,所以必須得在那里給李衙差做個招魂法事,然后再送去無咎坡安葬。
趙中河不疑有他,說起來他正好也要去一趟曲水鄉,走訪一下劉家的案子。
而那曲水鄉就在紫云山附近,你說這事巧不巧?
“這紫云山上有縣尊大人出資修建的一座廟,徐兄弟年紀已經不小,正好去求一求姻緣,爭取早日找個婆娘成家,生幾個大胖小子。”
我拜我自己?
徐青有些好笑道:“我聽聞那廟是座保生廟,難不成保生娘娘還能管人姻緣?”
“如何不能?”趙中河有理有據道:“我問你,生孩子是一個人的事還是兩個人的事?”
見徐青不說話,趙中河繼續道:“我們習武之人尚且知曉孤陰不生,孤陽不長的道理,生孩子自然是也一陰一陽,兩個人的事。”
“徐兄弟若去求子,那保生娘娘可不得先給找個婆娘,不然怎么生孩子?”
這都什么歪理邪說,別人過來求子,我還得給人牽線搭橋?
徐青可從來沒想過,自個稀里糊涂多了個娘娘廟需要打理外,還要兼職干那紅娘的活!
燒一炷香就想辦成兩件事,這是把他的廟當成許愿池了。
一行人到了紫云山,趙中河帶著幾名衙役往曲水鄉趕去,徐青則和傻柱留在附近村子里,負責給李衙差招魂。
面上說是招魂,背地里卻不然。
那些衙差前腳剛離開,打村頭就走來了一名黃衣大漢。
“教主!”
關大壯能跑馬的胳膊上纏著一條驢繩,看起來孔武有力。
徐青問道:“可曾探查到袁虎蹤跡?”
“就在曲水鄉里窩著!”
“曲水鄉?”徐青心思微動,復又問道:“你可有把握將他生擒?”
“不在話下。”關大壯笑道:“未入玄門者和入得玄門者本就是天差地別。袁虎名里雖有虎,卻只是個未入玄的武夫,如今我已有不下百年道行,山草樹木皆是我的眼線,況且還有亂石山的烏鴉相幫,只要他敢現身,我定能將他生擒活捉。”
“這回不必如此小心。”徐青沉吟片刻,說道:“紫云山地界是我道場,而且已經由官家親自出面敕封,你大可以放開手腳,進入鄉中把那袁虎揪出。”
“衙門差人就在曲水鄉,揪出袁虎后你不必急著遁走,只需引著差人將那袁虎丟入保生廟里,這事便算成了。”
關大壯不知徐青打算,但他知道聽教主的吩咐準沒錯。
“我這就去辦!”
話音剛落,黃衣大漢就地化作一股黃風,飛沙走石間便沒了蹤影。
徐青回到靈車旁,此時被狂風嚇著的傻柱正吊著車尾,生怕自個被那風給刮跑了。
“傻柱,風已經停了,可以把眼睜開了。”
傻柱睜開眼,左右觀望,果然如徐青所言,四處都風平浪靜,仿佛剛才的風不曾刮過。
“傻柱,把手伸出來,先生給你糖豆子吃。”
傻柱聽到徐青的話,下意識看過來,就看到徐青遞來了一顆雪白透亮的丹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