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里,縣令坐在堂首,左手邊巡察御史正襟危坐,不怒自威。鏡照司的督主老太監則一手端著茶盞,一手用蘭花指拈起茶蓋,吹里面的浮沫子。
今年這陪審團和以往不大相同,若是讓別個府縣道臺遇到這陣仗,不說多害怕吧,至少也要比平時多流幾斤汗。
但陳光睿不同,這人是上一科的一甲探花,在翰林院任兩年編修后,這才被朝廷外放到了臨江。
在當編修的時候,陳光睿就不怕事,正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此時堂上莫說是一個大太監和巡察監審,就是皇上旁聽,他也不帶多流幾滴汗的!
若不然商家的小姐也不會看上他,更不會非他不嫁。
相比較縣臺陳光睿,右手旁的縣丞師爺明顯就有些露怯,一個個只顧著抹汗了,生怕今個兒堂前會鬧出什么幺蛾子。
對他們而言,審案不審案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堂下陳豐陳掌柜還是揪著金氏婦不放,人淳樸面善的農婦自始至終都沒發脾氣,反倒怪起自個兒撿了孩子,沒想起來去上游找找,若是找到了尋找孩子的苦主,興許就不會讓人心焦氣悶了。
那陳豐也是個糊涂的主,哪怕他現在已經覺得自家婆娘慘死這事不怨金氏婦,可他嘴上卻依舊不饒人。
不為別的,只為面子。
前邊開堂的時候,他把人金氏婦罵的多狠,眼巴前外邊這么多人看著,他要是忽然軟和下來,那多丟面啊!
陳光睿上次升堂問審的時候,沒問陳豐,這回他同樣沒問。
“殷氏,本官問你話,你要如實回答。”
“我且問你,這孩子尚不足歲,你既然是孩子的生身母親,為何不在旁時時照料,反倒是丟了孩子,才急著尋找?”
陳家小妾抱著孩子,泫然欲泣道:“孩子丟失那天,大娘一早尋到妾身,讓妾身去布行送兩匹絹布,說是客人急著要。妾身本意讓下邊人送去,但大娘說客人有潔疾,那些人手腳不干凈,萬一臟了那布,恐客人不喜,執意讓妾身前去。沒奈何,妾身只得將孩子交由養娘照看”
底下陳豐等人一陣納罕,這縣爺不問大太太怎么死的,不糾察死因,怎么反而問起這些事了?
陳光睿讓養娘上堂來,復又問道:“殷氏讓你照顧孩子,你如何能讓孩子丟失,且從實招來!”
那養娘戰戰兢兢道:“這從何說起?小娘子前腳剛走,大娘子就找到民婦,讓民婦去紫云山保生娘娘廟里搶一炷頭香,代大娘子祈福求子。”
“民婦因要帶小少爺,不便前去,就想著隔天去,或是讓旁人代替大娘子去,但大娘子不肯,說這是女人家的私密事,又說民婦是生養過孩子的人,能給她帶來福氣,必須得讓民婦前去。”
一旁,徐青挑了挑眉。
這陳家大娘子溺子殺嬰也就罷了,竟然還把他當做謀劃中的一環,也幸虧陳家大娘子死的及時,不然等陳掌柜回去,指不定還要顛倒黑白,誣賴多少好人。
公堂上首,陳光睿問到這里,忽然喝道:“左右,將案犯袁虎押上堂來!”
披頭散發的袁虎穿著囚服,兩衙差把那水火棍往袁虎腿彎處一別,這人紋絲不動。
倆衙差咬緊牙關,卯足了勁兒,眼看臉都憋成了豬肝色,可還是扳不動分毫。
上首正吃茶看熱鬧的廖進忠廖公公,乜斜著眼往底下一瞥,蘭花指朝那茶蓋上輕輕一彈。
好像彈那小零食似的,就把茶蓋上頭的壺鈕子彈了出去。
堂下,倆衙差還在較勁呢,忽然就覺得棍頭一松,先前還梗著脖子硬氣十足的案犯,猛地就跪在了地上。
堂內衙役眾多,武廷尉、縣尉都是武道中人,衙門捕頭趙中河也是通脈武師,但場中卻沒有一個人看明白怎么回事。
徐青眼尖,唯獨他瞧的明明白白,廖公公的小動作很快,快的不可思議。
至少在徐青以前見到過的所有活人中間,這老太監的武道修為是最高的。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婁小武一只腳踏進宗師,夠厲害吧,但對方的出手速度,都遠遠不及眼前的老太監。
廖進忠不經意的一彈指,已經返璞歸真,只要是宗師之下,任誰來了,都得當他只是隨意彈了那么一下。
袁虎悶哼一聲,跪在地上,額頭冷汗刷刷地往外冒。
趙中河等人后知后覺,仔細一看,才發現袁虎的膝蓋上已經濕紅一片,似是被什么暗器洞穿。
“咱家最不喜歡不曉禮數的人。”廖進忠陰笑道:“今個兒咱家心情好,教你這一回,若有下回”
一聲冷哼,愣是把橫行無忌的袁虎震懾的不敢動彈。
陳光睿趁勢猛拍驚堂木,喝道:“袁虎!本官問你,你在曲水鄉時,為何要殺無辜婦人!”
歷代官員審訊案件時,除了慣用常規的五聽審獄法外,還會用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巧術,如譎、誘、詐等。
這些巧術不能擅用,里面的度如何把握也是一門學問,不然極容易造成冤假錯案。
陳光睿并無直接證據表明袁虎就是殺害陳家大娘子的兇手,他此時拿揣測出的結果,質問袁虎的手段,便是詐取。
袁虎剛被廖進忠打消了氣焰,如今聽到陳光睿喝問,不敢有所隱瞞,索性直言道:
“某殺人甚多,自知難逃一死,我若如實相告,還望大人給個痛快,便是上斷頭臺某也認了,只求莫要動刑讓人活受罪,如此我才肯說。”
陳光睿模棱兩可道:“你如實招認,本官自不會做出逾越法規之事,可你要是有半點隱瞞,本官也絕不會姑息縱容!”
袁虎頗為忌憚的看了眼笑瞇瞇的廖進忠,甕聲甕氣道:“那陳家婦人便是我用木棒打殺,只因她外出歸來,正好撞見我在屋中,這卻是她命中該有此劫,并非我之本愿。”
一旁快被眾人忽視的陳豐再次開口道:“人是你殺的,那我孩兒可是你偷去送與金氏的?”
袁虎皺眉道:“什么孩子、金氏,某不認得!”
今日沒有孩童哭聲擾亂公堂,陳光睿心中甚是欣慰,不過這當爹的卻有些不識趣。
“肅靜!”陳光睿目光落在陳家養娘身上,問道:“汝是陳家養娘,想來對陳家上下極為了解,本官問你,陳家大婦平日里和殷氏關系如何?”
陳家養娘如實道:“大娘子和老爺婚配多年,未產一子,后來老爺納殷小娘為妾,大娘子鬧了好一陣,若不是老爺以宗族香火相逼,殷小娘怕是連門都入不得。”
“老爺在家中時,大娘子對殷小娘如待自家,但老爺不在家中時,大娘子卻多有刁難,殷小娘生下一子后,大娘子心里自然更加不滿”
陳光睿沉聲道:“奴才妄議主上可是大罪,本官問你,你說的這些究竟是你親眼看到,還是說你妄自猜測?”
“民婦不敢欺瞞,民婦曾親眼看見大娘子作勢欲要掐弄小少爺的脖子,這事除了老爺外,旁人或多或少也都知道。”
陳光睿命陳家其他家丁親眷上前問話,果真如養娘所言,陳家大婦沒有一點容人之量。
陳豐聞言面色青白交替,只覺臉面丟了個干凈。
上首,陳光睿目光掠過眾人,言道:“本案現已查明,陳家大娘子因妒生恨,將妾生子扔進曲水河中,所幸陳家子命不該絕,為河邊洗衣的金氏所見,并將其救回家中,安頓撫育”
公堂上,巡察御史撫須點頭,但就在案子將要了結的時候,堂中跪著的金氏忽然開口道:“大人,那孩子不是民婦所救,實在是娘娘顯靈,用玉如意把那孩子拖送至岸邊”
這婦人真是不分場合,誰不知道那保生廟是他出資搭建?不管保生娘娘有沒有顯靈,你當眾說出,且不說大伙信與不信,萬一讓人覺得是他故作玄機,借此揚名,總歸不好。
陳光睿眉頭微皺,開口打斷道:“本官只為斷明此案真相,至于孩子是不是你所救,對此案并無什么關礙。”
說完,陳光睿喝令衙差將袁虎押回監牢,只等眾人退堂離去,此案便算了結。
然而就在這當口,衙門外忽然傳來驚堂鼓敲響的聲音。
陳光睿屁股剛離開椅子半拃,還未完全起身,便又坐了回去。
這椅子他是真坐不住,若是往常,他必然會把自己那把紅木太師椅搬來,那椅子舒服。
只可惜,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那么好一把椅子,竟讓商少陽那混不吝的小子給搬了去。
“陳縣臺治下這案子倒是不少。”巡察御史冷不丁來了一句。
唐師爺和縣丞聞聽此言,額頭又開始冒汗。
以往衙門哪有這許多案子,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舊案剛結,驚堂鼓還敲起來了,那是隨便敲的東西嗎?
沒有大冤大屈,誰敢敲那鼓?
陳光睿聽到巡察御史的話,知道這是對方在故意說自個治理無方,不然怎會接連有案子發生.
混在仵作筆吏中間的徐青精神一振,這正戲可算上場了!
公堂之上,舊案剛結,新案已至。
“何人敲鼓,帶上堂來!”
吳家兄弟穿著稀疏平常的布衫,看起來就和街頭的小老百姓沒甚兩樣。
除了兩兄弟,吳家夫人,吳志遠的妻子張婉也都來到了堂上。
“戌己科秀才吳志遠(吳文才),見過大人。”
這秀才的科次有點耳熟,陳光睿探花郎出身,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此時一聽這話,心里稍一尋思,前幾日和他打過照面的徐青不就是戌己科的秀才嗎!
這戌己科出身的人,怎么個個都這么不同尋常?
若陳光睿記得不差,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二十九歲中童生,十四次參考,七十歲得中秀才的田佘公,也是戌己科的考生。
只不過那田佘公是由當時的太子特許,知府結保,這才有了秀才功名。
真論起來,這名兒還是施舍來的。
陳光睿不免心生好奇,這戌己科一個秀才不干正事,整天在他治下折騰自家的白事生意,另一個是屢試不中,古來稀之時才討來個秀才功名,那眼前這兩個戌己科的秀才,又是怎么一回事?
能敲響驚堂鼓,不管事情大與小,兩人就已經被陳光睿劃到了和徐青、田佘公一道上去了。
“你等有何冤屈,詳細道來。”
“回大人,在下本是白沙縣張家的二女婿,張家有兩個女兒,只因姨姐張瑤和姨姐夫楊鴻想要霸占家業,便設計陷害家父入獄,后又指使津門衙官伙同水匪張大、袁虎,將我兄弟二人摜入河中”
又是丟進河中。
這下不止陳光睿目露錯愕之色,就連巡察御史和一直閉目養神的廖進忠都看了過來。
咱就是說除了投河溺殺,你們就不能有點其他新花樣?
這還真不怪別人,實在是津門地界水運發達,又是出了名的商埠,殺人這件麻煩事要是放在別處,做完后少不得還要費盡心思處理痕跡,但丟入水中就簡單多了。
臨江白沙河、津門白水埠一個賽一個河水湍急,只要把那人捆縛好了,丟進水里,縱使什么痕跡,也該沒有了。
吳志遠將姨姐夫楊鴻買通天心教賊人,陷害吳耀興的事,以及津門府后來所遇之事,自家妻子張婉差些自盡身亡的事一一道出。
唯獨沒提兄弟兩人脫離劫難后的遭遇。
巡察御史聽完案情,蹙眉道:“這案子雖有冤情,但你等卻有驚無險,并未傷及性命,何至于敲響驚堂鼓,惹出恁般大的動靜?”
驚堂鼓從前朝開始,就成了擺設,除卻升堂退堂使用外,平時沒人敢敲。
原因不為別的,只因當初驚堂鼓初設不久,有不少百姓吵個架,丟件東西,都跑到衙門外敲鼓,時間長了地方上不勝其煩,索性就立下了一條規矩,說是除非有莫白、覆盆之冤,你才能敲響驚堂鼓,不然輕則打板子,重則發配徭役。
這項規定一出,兩朝下來,驚堂鼓被敲的次數加起來都屈指可數。
大家伙寧可老老實實上遞狀紙,也不愿多此一舉,去試探主官的脾性。
好在吳文才早有準備,等到巡察開口質問,他便語出驚人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張家并非普通人家,而是白沙縣縣尊張庸張縣尊的家,那楊鴻如今也不是一般人,實是萬壽縣的縣丞。”
狀告朝廷命官,不敲驚堂鼓,還能敲什么?
唐師爺、何縣丞聞言臉都麻了,兩人剛聽完案子,還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如今一聽被告人的身份,心里卻是連叫苦也叫不出了。
虱子多了不愁,既然事情已經鬧大,那就鬧吧。
反正他們上頭還有縣爺頂著。
巡察御史聽聞這話,反而眼前一亮。
巡察是要干什么?不就是為了調查地方政情、考察官員操守以及彈劾違法違紀官員的嗎?
堂下,吳文才剛口述完冤情,吳志遠隨后便遞出寫好的狀紙,呈于案上。
陳光睿打眼一瞧,當真一副好字!
人都說字如其人,如今看到這字,再看底下吳家兄弟的儀表。
不卑不亢,真如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英姿何其拔萃!
若不是先前兩人都說是戌己科的秀才,他都以為這倆兄弟和自個一樣,也是有官身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