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仵工鋪里。
玄玉坐立不安的看著徐青,在它眼前,徐青正在替它收拾行囊。
避水珠、千蟲蠱罐,甚至連雞毛毽子和那一對文玩核桃也沒落下。
徐青把那些東西都裝進了斛光杯里,這杯子里有三尺見方的空間,雖然不大,但卻足夠一只貓出門用了。
玄玉心里發虛,神情緊張的一點都不像幾百年的大妖怪。
反而像是被大人強行收拾書篋,要求去私塾上啟蒙學堂的孩子似的。
它下意識想要逃避,跑到花鳥街,或者是埠口魚欄這類地方云游,暫避鋒芒。
但卻沒想到,它引以為傲的速度,竟然在眼前這個人類面前,如同龜爬!
玄玉左沖右突,最后甚至不惜化出八道身影,往四面八方逃竄,卻依然被無情大手攥住了命運的后頸。
那輕描淡寫的樣子,簡直就跟它平時抓小耗子一樣!
可它畢竟是有近五百年道行的靈貓,一個人類就算躲過了雷災,又怎么可能在速度上如此輕易的碾壓它?
它不要面子的嗎?
貓貓道心破碎,只好老老實實坐在一旁,任由徐青幫它收拾行李。
“你不要總想著逃避,有些事早晚都需要去面對!”
徐青將斛光杯放到玄玉跟前,透過琉璃似的半透質地,甚至能看到里面被縮小成指肚大的各種物件。
“跟我說說你以前的事,關于你那條命的事。”
玄玉不做回應,只一味沉默,看模樣像是要裝傻糊弄過去。
這貓心里也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只要它不告訴徐青仇家在哪,害它命的人是誰,徐青就沒辦法去帶它尋仇。
這樣的話,他們以后依然可以守著這個小鋪子,在津門無憂無慮的過自己的生活。
徐仙家也不會因為這件事受到傷害。
然而,下一刻玄玉就聽到徐青說出了一串讓它炸毛的地名。
“瞿陽郡,云夢山,白籠村,如意觀。”
“——白云老道!”
明明徐青的聲音并不大,但當玄玉聽到這些話后,卻好像有雷聲在耳邊炸響,整只貓都有些發懵。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并不知道,是前日里有人告訴了我這些事。”
“誰?!”
徐青沒有隱瞞,將景興皇討好隆平帝,讓人求取仙丹的事一一道出。
“至于是誰告訴我的,鏡照司的老太監,你應該有所耳聞。”
“老太監?”
“就是把商家公子腿打斷的那人。”
玄玉這下聽明白了。
“原來是那個老太監。”
此時的玄玉尾巴來回甩動,顯然對這個偷偷告密的老太監十分不滿。
“他已經死了。”徐青似乎知道玄玉的想法。
玄玉瞪大眼睛,看向徐青。
“你干的?”
徐青沒有否認。
這下玄玉真慌了,奉命取藥的老太監已經死了,那徐青下一個目標是誰?
是當初求藥的皇子,當今的一國之君,還是云夢山的妖道 這兩個目標,每一個對玄玉而言都如同大山一般,難以翻越。
“可不可以不去?”
見徐青抬頭看來,玄玉鼓足勇氣,說了很多話,大概意思是它有九條命,丟一條沒什么的,但是徐仙家的命只有一條.
徐青盯著眼前只為他人著想的玄貓,忽然問道:“你當初為什么會去云夢山的道場?你被抓的原因,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如意觀的妖道嗎?”
玄玉目光躲閃,任徐青如何逼問,它都不肯正面回答。
徐青見狀也不生氣,他站起身,轉身就往鋪外走。
“你去哪?”
“去京城,既然你不肯說,那我就去皇宮里,問問狗皇帝到底怎么回事。”
“不過我現在肯定不是狗皇帝的對手,他躲在深宮,得國運庇佑,京城八萬禁軍也不是擺設,我若是去了,指定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回來,玄玉沒學過縫尸,想來會把我縫得特別丑.”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到時候玄玉能為我燒一炷香,把真相告訴我,好讓我瞑目。”
徐青一個死人,一個僵尸,說起假話來卻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玄玉信以為真,聽到這些言論后,整只貓都不好了。
“你不能去!”
黑貓跳下棺材板,竄到鋪門處,人立而起,伸出小短爪攔住徐青。
“徐仙家不就是想知道真相嗎,我全部告訴你就是了,但你不能去京城,更不能東一塊西一塊的回來!”
貓哪有當過人類的徐青陰險,這一套小連招下來,把它安排的是明明白白。
仵工鋪里,一燈如豆。
玄玉坐在徐青跟前,映照在墻上的身影剛好被徐青的高大身影遮擋住。
徐青充當聽客,靜靜的聽玄玉講述被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過往。
從第一次接觸人類,到第一次被投喂食物,再到第一次被人類遺棄 徐青此時才知道,原來玄玉跟隨的第一個人類是個廟祝老太太,而且還是個脾氣古怪,從不喜歡和外人接觸的孤僻老人。
但就是這么個老太太,卻在玄玉第二次遇見她的時候,被這老太太引誘到如意觀,掉進了妖道捕捉它的陷阱里!
徐青沉默了半晌,在玄玉口中,那獨居的老巫婆,原本是個有慈悲心的主,平日里不僅會給災民貧家施舍粥米,還會外出為付不起診金的病患免費義診。
但就是這么個看起來心地仁善之人,卻接連背棄玄玉,一次拋棄,一次更是讓玄玉丟掉了一條性命。
徐青陷入深深的困惑,他超度過的尸體不在少數,其中反復無常者有之,為利益違背道德者有之,也有恩將仇報,背信棄義之人。
但像玄玉所言,一個從始至終都表現的十分仁善之人,卻忽然將陪伴她的靈貓,出賣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妖道。
饒是徐青見慣了人性的復雜,也摸不清里面的道理。
徐青剛開始還猜測,是不是老嫗婆壽元無多,所以故意收養玄玉,只為有朝一日能煉制出增壽丹。
但玄玉卻告訴徐青,那老嫗婆雖然將它引誘到陷阱里,卻并沒有向白云老道索要增壽丹,而是討要了俗銀千兩,黃金百兩。
一個寡居的老嫗婆,平時風餐露宿,掙下的錢財全部施濟于人,卻偏偏又表現出一副貪戀俗事錢銀的樣子。
這事無論怎么看,都透露著一股不正常的荒誕怪異感。
“或許是想等到仙藥煉成的那一日,再回過頭來收取仙藥吧”
玄玉聽到徐青的猜測,情緒愈發低落,顯然它很不愿意去回憶這些往事。
“徐仙家是不是也想要仙藥長生?”
“長生?”徐青撇了撇嘴:“我對什么都有興趣,唯獨對這個沒有興趣!”
僵尸無壽,生來不死,何需所謂仙藥來增長壽數,延緩衰老?
只有活人才需要這些。
翌日,徐青剛把鋪子的事情料理完,打算再去慰問一下辦理鐵劵會員的孤寡老人,之后就離開津門的時候,沒有眼力見的商少陽卻忽然來到了鋪子里。
此時這位世家公子哥面色憂郁,說話時還透露著一股無奈。
“徐兄,你可害慘我了!”
“這話怎地說?”徐青疑惑。
商少陽嘆道:“前日我在徐兄這兒夸下海口,要去和鏡照司的老太監決一雌雄”
“那決出來了么?”
商少陽氣悶道:“他若正面與我交鋒,敗在我手中,我還夸他一聲硬氣,可這老東西竟然連夜跑去了津門,還在白水渡口處,死在了蒼義團反賊的鐵火砲下”
“你說氣不氣人!”
“這不是好事嗎?他打斷你一條腿,你應該高興才對。”
“別提了!”商少陽唉聲嘆氣道:“徐兄有所不知,我去找那太監麻煩的時候,恰巧遇見顧小姐從衙門里出來,我本欲躲她,扭頭便往鏡照司去,結果這小娘們偏偏追了過來,非要問我為何要躲著她。”
“我能說實話嗎?只能按著你這里的說辭,原原本本和她說了一通,你是不知道這小娘們心里憋的多大壞,她與我打賭,說只要今日廖督主死了,就要我和她完婚。”
徐青眼觀鼻鼻觀心,靜靜聆聽,不做任何評價。
“后來我才知道,這老太監前一天晚上就死在了津門府,這事只有衙門知道,她那日剛好去衙門尋我,不知怎的就聽著了這個消息。”
“唉!”商公子躺在太師椅上,生無可戀道:“徐兄,我這一輩子算是栽在她手上了,過了今日,我就要和她回去黔州成婚。”
“這事沒人愿意聽我訴說,我也只能跑來徐兄這里,傾吐一二。”
徐青眼皮微跳:“你來我這,是想讓我安慰你?”
見商少陽并不否認,徐青心里的火氣蹭一下就竄了上來。
他這兩天正有氣沒處撒,商少陽倒好,得了便宜還跑他這來賣乖,若不是看在對方是鋪子里鐵劵會員的份上,徐青都想把這人裝進裹尸袋里埋了!
趕走胡亂發病的二世祖,徐青離開鋪子,趕著裝有油米雞蛋的馬車,開始探視那些辦理過鋪子業務的孤寡老人。
現如今仵工鋪家大業大,辦理鐵劵會員的人已經不下百數,徐青原定的是朔、望兩日走訪這些人,也就是每月初一和十五。
今日距離預期日子還差幾天,徐青提前走訪一遍,為的就是去往瞿陽郡時,心里沒有掛礙。
這些老人既然選擇信任他,將一生的結尾交給他來打理,他自然要照顧妥當。
徐氏鋪子,向來以客戶為重。
徐青忙碌的這些天,玄玉也沒閑著,從西京山往臨江縣的區域,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耗子都遭受了貓仙堂的正義打壓。
有不少耗子迫于生存壓力,被迫加入貓仙堂,成了古子虛的下屬,也有些不愿詔安的,只能舉家搬離臨江縣,跑到臨近的萬壽縣、白沙縣,或是津門府內討生活。
一時間,貓仙堂的威名幾乎傳便了津門的仙家圈子。
然,樹大招風,總有一些老牌仙家覺得貓仙堂的小仙家不知天高地厚,不該享受如此多的香火。
月華山,百草洞外。
有一只長臂赤尾猴拿著一根囚龍棍,正在那拈酸吃醋。
“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奶貓,一次災劫都沒度過,哪來的這么大名頭?”
“想當初老臺山的大貓見了我都得躲著,如今倒好,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猴仙堂的子子孫孫反倒連一只小貓都比不過。”
白仙姑聽到赤尾猴怨憤的話,怪道:“貓仙堂的香火,是人家教主和貓仙時常替人消災解厄,努力打拼出來的,不然哪來的萬千香火?
你離開西京山多年,猴子猴孫無人管束,在村戶間到處偷搶,人不把你的猴仙堂推了,都算是念在往日的舊情,如今你怎反倒有理去怪別人?”
赤尾猴聞言又羞又惱,偏還沒話反駁。
不過這猴子卻是把貓仙堂暗暗記了下來。
一個小奶貓,憑它六百多年的道行,難道還不能欺負一下?
臨江縣。
這一日,井下街仵工鋪外忽然掛出一張外出給人出殯的告示,歸期未定。
貓仙堂員工不明就里,只當是掌教和坐堂貓仙一塊出馬去了。
津門埠口,徐青和玄玉乘坐渡船,沿水路南下。
一路上,徐青表現的就像是個四處游歷的學子一般,絲毫沒有與人尋仇,跋涉千里只為給人送葬的緊迫感。
起初玄玉還挺緊張,但當它接觸到津門外的風土人情,各種景色后,漸漸的便把這事忘到了腦后。
貓總是容易被新鮮事物吸引去注意力。
這不,一僵一貓剛到黔州地界,就聽聞商家公子要和顧家小姐擇日成婚,兩人一個出身千年世家,是底蘊深厚,文武雙全的世家公子,一個是族學淵源,出自淮南道兵顧家的千金小姐,兩人的婚事短短幾日便鬧的人盡皆知。
徐青一打聽,還真就是商少陽所在的商家!
這不趕巧了嗎!
早在臨江縣的時候,商少陽就邀請過他去黔西參加他的婚宴。
當時徐青沒搭理這二世祖,卻沒想到,地處西南的瞿陽郡,剛好與黔州毗鄰。
“玄玉仙家想不想去吃席?”
緣法這東西玄之又玄,徐青覺得既然趕巧遇到了,那不如就順道拐去看一看。
玄玉聽到吃席,眼前頓時一亮。
一僵一貓一拍即合,好像此次出行真是會友游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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