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月十八,宜婚娶、出行;忌安葬、動土。
這一天對愛護大雍環境,喜歡動土栽種的徐青而言,并不友好。
做喪葬一行的多少帶點講究,既然今日不宜送葬,那就去給人送親,順帶還能蹭個席吃,豈不美哉?
顧家小姐所在的繡樓距離商家府邸有二十來里的路程,聽說繡樓所處大宅還是淮南顧家豪擲千金,專門買下來,只為迎親所用。
顧家雖不是千年傳承的世家大族,但往前數代,顧家卻有一位名叫顧靈均的儒將。
顧靈均雖出身寒門庶族,也不是軍將出身,但他卻以文官身份統兵,出征十五年未嘗敗績。
長亭王朱晟南下平叛時,曾專門前往淮南祭拜顧元帥,在顧元帥的紀功碑文上,尚還寫著忠武鎮軍元帥,領八千白袍軍北伐,破北雁六十萬大軍,戰后白袍軍的白衣軍甲盡數化作血衣血袍的事跡。
顧靈均死后,大雍先帝為紀念其勇武忠義,特追封顧靈均為忠武義安王、八旗護國元帥、文官太保等多重封號。
文武雙全的顧靈均是長亭王一直以來的精神圖騰,不過這位被追封為八旗護國元帥的名將,結局卻并不美好。
顧靈均平定內外,助力先帝創下不世基業,按理說此時的顧元帥該是到了享受功果的時候,但可惜世事無常,這位所向披靡的名將,卻在一次奉命平復妖患的過程中,全軍覆滅。
這事到現在都無定論,畢竟顧靈均死的太過突然,有人說是先帝忌憚他功高蓋主,特地布下的殺局,也有人說顧靈均是天神潛降,如今功德圓滿,便回天復旨去了。
徐青不認識活著的顧靈均,但卻認識死去的八旗元帥。
如果陰河古道里的八旗元帥就是顧靈均,那八旗元帥口中一直追繳的陰蝕法王,極有可能就是當初顧靈均奉命平復的妖患。
不過這些都是徐青的猜測,至于真正埋藏在歷史中的真相,或許只有那個時代的人才能知曉。
但不論前事如何,顧家后人卻是一直享受著祖輩的福蔭,現如今淮南道兵一脈雖然不勝以往,但放在整個淮南府,卻依舊是聲名遠揚的望族。
如今顧家小姐顧雪清和商家公子商少陽也算是門當戶對。
而且據徐青所知,這小兩口原也是青梅竹馬,兩人幼時相遇,年少相知,若是放在商少陽身上,那無疑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能顧及家族聯姻,為家族帶來利益的同時,還能顧全自己的感情,娶到從小就喜歡的女子 就算是徐青的造夢術它也造不出來這樣的美夢!
“怎么天下的好事都讓這姓商的占全了!”
徐青牙花子直嘬,在他面前,飛檐上翹,掛滿紅綢的繡樓上,有無數鮮花成梯擺放。
蘭花牡丹百合杜鵑,花團錦簇,但這十月見寒的時節,又哪來的這許多鮮花?
不光徐青沒見過,玄玉也沒見過。
一僵一貓可算是開了眼,這有錢人的奢靡程度,他們還真是想象不到。
“這是什么花?好大,好香!”
身穿黑色衣裙的女童湊到一朵巴掌大的鮮花跟前,不停嗅聞。
徐青側目看去,原來是一盆紅綃醉云,玉瓣承露的牡丹花。
一旁,有個老頭看徐青帶著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并且耐心的為女娃解釋花名,心里覺得可樂,就上前道:
“后生不要光看,你要像這女娃娃一樣,上前用鼻子聞,用耳朵聽。”
徐青聞言愣怔了下。
一具僵尸上前賞花,嗅花,聽花,這未免也太雅了。
徐青湊上前,哪怕沒有主動開啟多聞識,他都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濃郁花香。
除了花香,當耳朵湊近時,里面還有各種好聽的蟲子在叫。
若不是十月冷風不時刮過,徐青還以為自己來到了盛夏時節!
就這么,在別人鑼鼓喧天,迎親看新娘子新郎官的時候,一青年,一女童,卻圍著外面的花,一會湊這兒聞聞,一會湊那兒聞聞,活像是一大一小兩只蝴蝶。
給徐青提建議的小老頭看得張嘴直樂,把那一嘴豁牙都露了出來!
徐青轉了一圈,那小老頭就背著手,笑呵呵的跟著走了一圈。
老人家一路上不停向徐青和玄玉介紹各種花的名字,味道,還有每種花應該盛開的時節。
徐青看著對方如數家珍的樣子,好奇問道:“老先生對這些花怎如此熟悉?”
穿著灰布長衫,對襟短襖的瘦小老頭笑言道:“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養花人,這里面的門道我若不清楚,就沒人清楚了!”
見徐青并沒有露出驚奇之色,小老頭背著手,仰起脖子,帶著幾分梅花的傲氣,說道:“花開花落有定數,有時節,這是天理天數,沒人能更動,但老朽不同,老朽能讓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花,都聚在一起開臉見人,這事兒別說一般的花匠園丁,就是宮里御花園里的種花師來了,也做不到。”
“因為這就不是普通凡人能干到的事兒!”
徐青詫異,不是凡人,那就只能是門道里的人。
所謂技能通玄,近乎于道。
這世上總會有一些專精一業的能人、癡人,能把本是普通、凡俗的事,做到極致,做到超越凡俗!
很明顯,徐青眼前這位老花匠,就是這樣的人。
徐青看著已經年邁的老人家,心中不禁浮起惜才愛才的念頭。
這樣的人,要是百年后能讓他操持后事,他就是倒貼喪葬費用也甘心啊!
老花匠看到青年灼人的目光,還當是年輕后生對他產生了敬佩之意,心里甭提有多樂呵了。
“行了,我看你和這小姑娘也是愛花之人,我這有些種子,就算是送給你們了。”
說著話,老頭摸摸索索從袖袋里取出一袋用五色錦布包裹的花種,單看袋子質地,就能看出這老人對花的惜愛。
“如此就多謝老丈了。”
老頭擺擺手,渾不在意道:“不用謝我,老朽是喜歡這女娃娃,那些個頑童見到花總愛摘下來糟踐,唯獨這女娃只聞只看,就跟我這些花一樣,乖乖巧巧”
徐青聞言看向一旁。
此時長發及腰,一身墨色衣裙的玄玉,還真就跟一朵掛在枝頭的墨梅似的。
等徐青回過頭,身后的老人不知何知已經消失不見,在他面前,只余一縷奇異花香縈繞不散。
“玄玉,我們去送這老人家最后一程吧。”
“好。”女童乖巧點頭。
一縷花香引路,徐青看到迎親路上擺放的花朵,恍惚間有種圣神皇帝冬日催開百花的既視感。
可惜即便圣神皇帝御用的種花匠,也無法讓任何一朵牡丹折腰盛開。
“這花匠當真不是凡人!”徐青看著滿路爭相斗艷的鮮花,既有對老花匠的贊嘆,也有對世家子弟的感慨。
這商少陽可真是有福氣,眼前光是迎親路上擺滿鋪滿的鮮花紅綢,花費怕是都不下千兩萬兩白銀。
縱然是帝皇家冊立奉迎禮,想來都不過如此吧。
徐青跟隨那一縷花香,來到一處隱于竹林的宅院外。
此時宅院外有數盆牡丹盛開,而且開的似乎比鬧市街上的花,還要艷麗。
叩響柴門,有一名身穿素服,頭戴白孝的男子打開門來。
不等男人詢問,徐青拱手道:“在下同是愛花之人,因久仰花園叟愛花之名,特來吊唁。”
家有喪事,門前掛幡,按喪事禮節,便不得隨意拒絕他人吊唁。
這里面包含的不止是對逝者的尊重,還有對親友感情的接納。
徐青過來時,宅院門外雖無喪紙白對,但卻貼有訃告,且門口的幾盆牡丹也特意挑選的素白樣色。
這就表示主家不拒來客吊唁,徐青明白個中道理,此時說明來由,門內眾人自然以禮相待。
徐青與玄玉進了柴門,這才發現院內景致比之院外更加繁盛。
竹籬圍攏的園子外,纏滿薔薇木槿、刺梅金雀,透過竹籬,里面則種滿了鳳仙、秋葵、芍藥、百合等各式花草。
玄玉踩著竹徑,一路觀花,目不暇接。
徐青一邊嗅聞花香,一邊打量著周圍的風水布局。
這老花匠果然不是俗人!
只是這高爽寬敞,迎日接暖,攔風擋寒的風水布局,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
這位老花匠,最起碼也是一位學過風水,懂得萬物生存命理的高雅之士。
一路來到靈堂,徐青走進一看,里頭冷冷清清,莫說挽聯,就連香爐里的殘香都稀少的可憐,顯然并無多少人前來吊唁。
老花匠沒有子女,只有個老伴也在兩年前撒手人寰,如今負責花匠后事的乃是他的族弟。
徐青經過詢問,這才知道老花匠前日里將所有盛開的花送到顧家后,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顯露出疲態,待老人家走下馬車,未進園門,便猝死在了園門外。
“不瞞老丈,在下本是一名白事先生,今日一早,我在顧家小姐所在的繡樓下,曾見過老人家一面.”
徐青沒有隱瞞,把見到花園叟的情景緩緩道出。
在場之人聞言,無不駭然。
“汝莫不是故意戲耍我等?家兄靈柩當面,閣下若是如此編排家兄,未免太過無禮。”
徐青搖頭不語,只是伸手從袖中取出來一只盛放花種的精致錦袋。
“此物就是令兄所贈之物,在下所言,并無一言是假。”
崔恒看著徐青遞來的錦袋,只覺頭皮發麻。
確認袋子是死者之物后,徐青又把花園叟如何教他賞花、聽花的事道出。
崔恒聽完這話,心中再無懷疑。
“這些話確實只有家兄才能說出,難不成這世間當真有如此怪異之事,可為何家兄不在此處會見我等,卻要顯靈和你相遇?”
徐青接過花種袋子,開口道:“令兄所愛所想,皆因花起,我和小妹在繡樓下賞花看花,令兄見我二人如此喜歡他的花,這才現身引導我二人如何觀花。”
“亡人所執,緣起緣滅,皆有跡可循,花園叟所執,無非花也。”
聽到徐青所言,崔恒等人盡皆信服。
花園叟愛花如命,這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難怪他會現身與賞花的徐青相見。
“花園叟贈予我花種一袋,與我也算有緣,若列位肯答應,在下愿意為花園叟整理遺容,操辦后事。待到他日園外諸事結束,眾花落下,便以落花葬之,如何?”
崔恒聞言只愣了一瞬,隨即便拱手道:“如此就有勞先生了。”
眼下外界正在為商家公子和顧家小姐操辦婚慶事宜,花園叟不好在這時出殯,更不好大肆通知近鄰親友,只能等到商家的喜慶事結束,街頭巷尾擺放的鮮花落下時,才能為花園叟操辦后事。
徐青自是明白其中道理,就像皇帝出家,百官吃素一樣。同理,世家大婚,小門小戶就算家里死了人,也只能躲在屋里偷偷哭,更別說大張旗鼓的出來扶靈出殯了。
眼看崔恒應下,徐青帶著玄玉往園外一轉,等再次回來時,他已然換上了做法事時才穿的道袍。
崔恒起初見徐青年紀輕輕還有些顧忌,如今眼看對方如此專業,便徹底放下心來。
召請、沐浴、度橋、朝參、安位.
死者為大,旁人避諱商家婚娶,不敢接下崔老叟的喪事,徐青卻沒這顧慮。
左右今日不適合安葬,動土,只要錯開今日婚娶,待來日下葬也是合情合理。
等做完法事,徐青打算離開時,崔恒特地趕上前來,想要付給他做法事的酬金。
徐青擺手拒絕。
“我已經收了酬金,怎能再收第二次?”
“收了酬金?”崔恒不解。
“那一袋花種,豈不就是酬金?”
崔恒瞪大眼睛,一時間想了很多事,難道族兄知道對方是白事先生,所以才拿花種請對方過來為他打理后事?
徐青不知崔恒所想,若真說起來,他和花園叟相遇,卻是因為普通人無法看見對方,彼時也只有他和玄玉能夠看到花園叟,這才有了后面的事。
當崔恒問及他的住處時,徐青如實回答道:“商家公子邀請我參加他的婚宴,這兩日我大概在商家留宿,不過你盡管放心,我必然會如期過來,絕不會耽擱令兄后事。”
商家公子?崔恒望著徐青離去的背影,心中愈發覺得今日之事,過于玄奇。
“玄玉仙家想學種花嗎?”
徐青邊走邊問。
“種花?徐仙家也會種花?”
徐青將手里的花種袋子遞給身旁的女童。
“種花、催花,并不難學,玄玉如果想學的話,回頭我來教你。”
火耕水耨,蒔花催花,這是徐青超度花園叟時,得來的一門奇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