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府內外賓客滿朋,單是席面都占據了兩條街道。
這還不算商府里接待貴客的主廳園林。
徐青帶著眼中滿是好奇的女童一路觀光游玩,期間不乏有熟人前來招呼,但更多的卻是徐青單方面認識的人。
達官顯貴、游俠浪子、文人墨客、倡優隸卒 徐青曾聽過一個六人理論,那就是‘你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這種理論實操起來十分困難,但徐青此時卻真正體會到了這種‘走遍天下皆有故人音容笑貌’的奇異感覺。
嫁進商家的顧家小姐,原是迷失在陰河古道,八旗元帥的后輩子孫。
花園叟崔時元,原來和顧家小姐的祖母,有過一面之緣。
還有喜宴里帶著天子旨意前來恭賀的太監,恰好是廖進忠義子婁小武的冤家對頭。
主廳里,朱懷安的舅舅殷乘山的身影一閃而過,徐青側目看去,只見到對方拉著一人拐進了屏風后,似是在密謀著什么事。
這些人里面,大部分都不認識徐青,但徐青卻能叫出他們的名字。
臨江縣李四爺的老主顧,西域胡商蔣名奇,還有他身邊常跟著的兩個胡人乙旃奴和乞伏羅。
這些是徐青曾經超度牙行武師李范時所得的信息。
除此之外,還有江南才俊、北照府軍將、琴音坊樂師伶人,甚至還有萬里之遙,崖州地界剛結束流放,才返回黔州的官員。
風馬牛不相及的各路人馬,此刻卻如蛛網上震顫的絲線,皆與徐青曾看過的走馬燈交疊共鳴。
此時徐青游走于庭院間,往來賓客如快進影像匆匆掠過,整場喜宴恍若水墨畫卷,唯有牽著女童的徐青如同畫中唯一著色的游筆,穿行在這副浮世繪卷里。
而徐青的度人經就像是由一條條記憶織就成的巨大蛛網、一卷用萬千亡者記憶編制的浩瀚星圖,無論哪一根線的震顫、哪一條軌跡的變動,最終都會傳遞到他的喪葬鋪里。
徐青停下腳步,周圍的浮世畫卷仿佛隨之定格。
原來,不曾遠行的他,無意之間,足跡已然觸及到了千里、萬里之外的地方。
并且這種足跡不止是簡單的行走,也不止是地理維度上的延伸,而是跨越了時間阻礙,貫穿了整個古今的記憶跳躍。
不論帝王將相的宮闈秘辛,還是俗世百姓的市井煙火,亦或是塵封千年的歷史碎片,此時已然都化作星圖上的點點星火,悄然間,已經蔓延千里。
徐青忽然加快腳步,身旁的女童猝不及防,只得一手掂起裙擺,用近乎小跑的姿態,追著徐青。
眼前,一座三層高的樓閣格外引人注目。
徐青越走越快,最后他索性反手握住身后女童的小手,大踏著步子,目的明確的往閣樓上走去。
三步并兩步,拾階而上,當來到閣樓最高處時,下面所有景象,包括商府外街道的煙火氣,都能清楚的看到。
風吹過鬢角,徐青露出笑容。
在他身旁,梳著漂亮垂髫的女童瞪大了眼睛,出神的望著人類眼中才有的風景。
只不過相對于旁人,徐青眼前看到的卻是滾滾紅塵浪潮中,每個朝代、甚至每個人的起伏興衰。
商府宴席。
精通喪事白事一條龍服務的徐青,頭一次見到主持紅事的典禮官。
那典禮官乃是商家從禮部請來的官員,過往曾給許多官員勛貴主持過婚慶事宜,專業性無可指摘。
徐青對紅事不太擅長,這東西和他有些犯沖。
不過這卻不妨礙他看紅事行當的熱鬧。
迎花轎,跨火盆,新人拜堂,飲合巹酒.
徐青一路看下來,心中頗有感觸。
這喜宴比之喪宴,雖說路數大相徑庭,但卻是同樣的繁瑣講究。
要知道喜宴除了婚配嫁娶外,尚且還有賀壽、滿月酒、慶生宴、慶功宴、鹿鳴宴、功名宴等各種喜慶宴席。
這里面的道道,若不是行當里的專業人士,還真弄不清楚。
某種程度上,紅白事大同小異。
徐青看完大戶人家繁瑣的婚嫁禮節,心里卻多了許多不一樣的感觸。
到賓客送賀禮的時候,徐青想了想,把曾經獲得的一部陰陽調和的房中術,送了出去。
這東西想來會對這對新婚夫婦有些幫助。
旁邊,玄玉糾結半晌,最后把自個的那對文玩核桃放到了禮案上。
徐青見狀開口阻攔道:“你我一同赴宴,只需一份禮物就夠了。”
收禮的禮簿先生見眼前的小姑娘如此乖巧懂事,不由笑出聲來:“既然女郎是和這位郎君一同過來,那收取一份賀禮就已經足夠。”
“再者,我家家主寬仁待客,便是客人不帶賀禮,也無妨。”
禮簿先生哈哈一笑,隨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對了,還未問過這郎君這份賀禮是什么名目,看起來像是一部書卷。”
徐青毫不避諱道:“這是一部房中養生術,價值千金。”
禮簿先生執筆記錄的手一抖,遲疑片刻后,方才重新落筆。
“什么是房中養生術?”
送完賀禮,回席間赴宴的路上,玄玉好奇問道。
“就是新郎官和新娘子鍛煉身體用的法門。”
“我和徐仙家可以鍛煉嗎?”
徐青低頭側目,正好迎上玄玉投來的清澈目光。
“不可以!”
“為什么?”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這法門只能新郎官和新娘子才能用。”
“唔”
見玄玉還要開口說話,徐青果斷轉移話題:
“玄玉方才送賀禮的時候,為何要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送出去?”
玄玉認真道:“因為那核桃是馮二爺送的,不算太喜歡。”
徐青恍然。
原來這貓看的是送東西的人,而不是物品本身。
“那其他東西為何不舍得送?”
“因為很多都是徐仙家送的”
宴席正式開場的時候,徐青特意選了遠處那座觀景閣樓,里面坐著的多是些江湖人士。
相比較主廳那些虛假客套的官員商賈,徐青還是覺得這些江湖上的人更有意思。
江湖,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徐青才走上閣樓,就看到了不少持刀拿劍的各色人等。
也難怪商家人會把這些江湖上的人請到廳外。
這些江湖上的人來自天南海北,每個人都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徐青只是身處一座閣樓里,竟也有了一種回到自家仵工鋪的感覺。
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就像是他在仵工鋪里超度過的尸體,里面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經歷,只不過仵工鋪里訴說消息的是死人,而面前閣樓里帶來消息的卻是活人。
徐青聽著眾人談論,很多都是他宅在津門時就已經知道的消息。
比如北照府于轄地挖掘出一尊古鼎,那鼎上刻有銘文字跡。
“那鼎是我親眼所見,上面寫著‘皇陵塌,九州裂,代興者當主疆北’,不過我雖親眼見到此鼎,卻不信這等神異事,畢竟人家皇陵好好的,怎會無緣無故就塌了?此事想來是有人作偽.”
容貌膚色,以及身上裝飾都充滿北疆風情的刀客正在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
然而,當他話音落下時,就有去過京城的掛金鏢師開口道:“某曾去過京師,年初的時候,有雷云匯聚京城外,福永皇陵上空,劈了半個時辰方才散去,某聽人說皇陵被雷劈了好大的口子!”
“那雷莫說某,便是整個京城都能聽見.”
來自北疆的刀客驚訝道:“竟有此事。”
除了北地的消息,蒼義軍、紅衣教所在地界也有背部刻有‘蒼天裂,紫微黯,龍蛇起陸定新元’的神龜浮出水面。
徐青聽到這些話,卻把目光放到了那名刀客身上。
這人有些眼熟。
以前他在長亭王府超度被天心教白羅殺死的府兵時,曾在他們的記憶里見到過這人。
如果他沒記錯,這刀客應該是長亭王的親兵護衛。
一個曾經的王府親衛,閑著沒事跑來裝作江湖刀客,談論一些神神鬼鬼的事,這里面要是沒有文章,徐青是不信的。
參考高祖斬蛇,魚腹丹書,徐青大致已經明白朱懷安和蒼義軍的那些反賊在干什么了。
無非是想要借異象與讖緯為自己造勢,同時削弱大雍軍將的軍心罷了。
徐青甚至能預料到,往后說不定還會有天命論這種東西出現。
比如某某世子身負龍氣、當劍指紫微,或者是真龍在野、偽帝當誅.
不過話說回來,那位去北疆喝冷風的世子,好像還真具有一縷龍氣。
徐青聽著眾人議論,發現里面的事真真假假,并非是所有事都和他所知的一樣。
或許這就是活人和死人的區別。
徐青鋪子里的死人從來不會說謊,而面前閣樓里的活人,雖然同樣具有組建消息脈絡,觀測天下的可能,但由他們口中得出的結果卻并不能盡信。
聽了會江湖傳聞,徐青多少有些遺憾,若是什么時候他能在千里之外,聽到自個仵工鋪的名兒,那該多好。
一旁,玄玉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人類的八卦遠比它們這些妖怪要精彩的多。
晚些時候,宴席正式開場。
徐青走過幾道席,期間泰安鏢行的鏢師想要邀請他同席入座,不過卻被他婉言謝絕。
那些鏢師交際廣泛,在江湖上可謂名聲在外,吃個席不知要被多少人敬酒打擾。
若是往常,能借機拉攏客人,宣傳自家生意,他說不定還很樂意加入進去,但眼下這場合.
徐青反倒不大愿意和他們攪在一起。
穿過樓廊,徐青繼續前行,當他來到閣樓頂層,最適合觀景的一處憑欄時,卻忽然止住了腳步。
在徐青身旁,玄玉同樣止步不前。
只見不遠處并排席案上,有一僧一道正在交談。
僧道一胖一瘦,徐青全都認識。
且說那胖僧人,當年花園叟崔時元前往慈照寺時,曾不止一次遇見過這僧人。
不止如此,徐青早前和關大壯等人去往津門貯谷糧倉治理鼠患,歸來的路上,也曾遇到過一個倒騎驢的胖和尚,而那胖和尚,恰恰就是眼前宴席間坐著的胖僧人。
按崔時元見到這位胖僧人的時間點推算,距今至少已有數十年之久。
拋除其他原因,只論年紀,眼前這老僧至少也該有近百歲了。
然這僧人的樣貌卻不曾有任何變化。
徐青看完和尚,又看那道士。
這道士容貌雖然有些微變化,但徐青依然能認出他的身份!
眼前道士不是別人,正是當初云夢山如意觀里,煉制增壽仙丹的白云老道!
徐青原還打算親自去往云夢山如意觀,拜訪這老道,卻沒想到竟會提前在這里相遇。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
徐青提起十二分精神,正欲有所動作時,卻發覺有人正在死命往后拉扯自己的衣袖。
他扭頭看去,只見小臉煞白的玄玉,正綴在他身后,拉著他的袖子不停的往閣樓外面使力。
玄玉眼里的畏懼,是徐青此前從未看到過的。
“別怕,今日有我陪你吃席,沒什么可怕的。”
徐青伸手抓住身旁女童的手,語氣超乎尋常的平靜。
坐在席間的僧人,道人發覺了不遠處的異樣動靜,兩人均轉頭朝徐青這邊看來。
一個面色沉靜的白面青年,一個似是怕生想要回家的小姑娘。
在兩人側目看來的時候,徐青也看清了兩人的面貌。
一個慈眉善目,哪怕沒有任何情緒,也自帶微笑。
另一個不言茍笑,看起來全然是個清心寡欲的道人模樣。
四個看起來完全不同的人,此時目光卻交接到了一起。
徐青拉著緊緊跟隨自己的玄玉,來到了席間。
“阿彌陀佛。”胖和尚出于禮貌,打了一個佛號。
白云道人眉頭微皺,顯然對眼前這位不請自來,打斷他和大和尚談話的人,并不喜歡。
坐入席間,徐青忽然笑道:“真想不到,在這婚宴場上,竟然還能見到僧道同席,怪不得人算命先生會說我命里多犯華蓋。”
“就是不知在下有沒有福氣,得到兩位法師度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