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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四品

  厚重烏云一散而空,各色毒雨陡然消散。

  方才的天地皆暗好似一場大夢,如今夢醒,污穢盡除。

  天郎氣清,遠處夕陽半掩,有火燒云升騰,好似焚燒濁物的余燼。

  經此異變,天地間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那些香積國的民眾收起了癲狂,此時渾身泥污混雜著血水,個個睜大了眼睛,迷茫的抬頭看天,好似這青天白云,這紅霞夕照是千年未見的絕景一般。

  解開屏也從污泥地里爬了起來,還不忘拉好師弟獨孤亢一把,“你爹死了。”

  獨孤亢也是茫然的很,他渾身沾滿了濕泥土,被解開屏拉起來后,這才抬眼看向遠處。

  只見獨孤盛身著烈火,竟成了粉塵,散落在泥污之中。

  “沒啥要說的?”解開屏一邊扒拉著光頭上濕泥土,一邊隨口問。

  “他都沒跟我說。”獨孤亢也隨手扒拉頭上的濕泥,小聲道:“我好像感受到,他在烏云之中藏著的時候,看了我一眼。最后他掉落的時候,又看了我一眼。”

  “到底是你爹嘛!”解開屏向來是會安慰人的,“他一輩子求武道之高,可惜走了歪路,臨死前想到還有兒子,以后還能有孫……”

  說到這里,解開屏才想起獨孤亢也是光頭禿驢,就換了說辭,“人生一場大夢,也沒什么好留戀的。如你爹這樣的人簡直是過江之鯽,看似天賦非凡,也不過比別的麥穗大了些。可麥子熟了幾千次,他不過是庸庸碌碌一輩子罷了,比之割下麥稈還不耐燒。”

  解開屏感慨了好一會兒,那彩羽衣早就凌亂散了架,倒是華服仍在,他抖了抖身上衣衫,“昨嫌紫蟒長,今憐破襖寒。”

  他見獨孤亢一個勁兒的發呆,也拿不準是頓悟了,還是死了爹的緣故。

  “師兄說的是。”獨孤亢這會兒終于悟了,“從茹毛飲血到百家爭鳴,再到如今的儒釋道合流,圣人不知出了多少,咱們這樣的人,那也不過是隨時倒伏下來的麥穗一般。”

  獨孤亢回過頭,但見山谷中泥濘不堪,地上所生的草木盡數失了幾分綠意,可見亦是被毒雨摧殘。

  而存活下來的香積之國百姓,卻依舊迷茫:貴族們被癲狂的奴隸咬死完了,大祭司沒了蹤跡,座下的兩個弟子更是被剝皮拆骨。

  “沒人管他們了。”解開屏摸了摸光頭,自覺自己是沒資格在香積之國說話的。

  獨孤亢也是光頭禿驢,他也不知說些什么。

  兩人看向遠處,只見孟淵盤膝而坐,正閉目調息。

  旁邊站著一人,懷中抱劍,正是明月。

  另外的兩個小光頭踩著泥濘,走到明月身前,與明月低聲商談。

  解開屏和獨孤亢就瞧見明月朝自己二人招了招手。

  “你跟她誰是姐?”解開屏小聲問。

  “她比我略大些。”獨孤亢小聲回。

  兩人巴巴的走上前,腿腳上沾了厚厚的濕泥土。以他二人的本領,本不該如此的,但是解開屏發愿苦行,獨孤亢就以為解開屏是苦他人之苦,高明的很,就有樣學樣。

  “斬殺妖邪,天人化生之火已得,孟飛元化龍在即,可喜可賀。”解開屏是個場面人,當即合十,朝盤膝閉目的孟淵行了一禮。

  獨孤亢也跟著行禮,“到頭來,就我和社長最沒出息。”

  “明月施主有什么吩咐,小僧一定聽命。”解開屏見孟淵不出聲,反而身上氣息不穩,知道他是剛化火入體,雖已破境,但還未能功成。

  “去守著那幽潭。”明月當即下了令。

  此時那幽潭之上依舊籠罩著厚重的毒霧,比之方才淡了許多,但是卻已聽不到水向生和甘無霖的呼喝之聲,更不知斗法是否分出了勝負。

  “照我看,倆老東西還沒死呢!”解開屏十分的有主見,“我修真佛法,有人死的話,我第一個醒覺。不過就算沒死,那也不用擔心。狗咬狗,一嘴毛,有我孟賢弟在,不會出岔……”

  還沒說完,解開屏見明月目光不善,就趕緊止住。

  獨孤亢顯然也有點怕明月,他已經低下了頭,拉住解開屏袖子,倆人一道來到幽潭邊,身上各自顯現佛光,以防毒氣侵染。

  眼見兩個泥巴光頭走開,素心這才出聲道:“了空師兄似有幾分失落,看來即便是從小當和尚,也難免被人間親情左右。”

  素心合十,嘆道:“幸好我打小是個孤兒。”

  她說完話,就見素問戳了戳腰,素心還沒明白過來,就道:“你有話就說,明月施主又不是外人。”

  說了這話,素心才想起明月也打小沒了爹媽。

  此時明月懷中抱著劍,立在孟淵身側護衛,根本沒心思理會眼前這對小光頭的話語。

  自打今日對戰獨孤盛之初,明月就已篤定孟淵一定能勝。

  武人有越階殺敵的傳統,而且孟淵自松河府之變到如今,可稱哀兵。

  如今山谷中狹路相逢,兩者雖都為破境而來,可一方早已失了銳氣,如同食腐之蟲;一方攜蘭若寺大戰之機,乃是斗志昂揚。

  而且明月知道孟淵自在松河府之變后,見識到獨孤盛的軟弱之后,就從來沒有把獨孤盛當成真正的對手,而只當一個尋常仇敵罷了。

  孟淵真正的敵手,真正的磨刀石是青光子。

  此時孟淵坐定,明月也就心無旁騖起來,只是小心守衛。

  “師兄沒事吧?”素心這會兒才發問。

  素問乃是醫家傳人,能看死生之氣,能感生機之變。

  此刻素問雖見孟淵衣衫破碎,頭發散亂,渾身有無數血痕傷口,但若論生機,卻比方才星火登天時還要強盛數倍,乃至十數倍。

  方才一縷星火入天,數次奔襲,都被晦暗劍光壓下,彼時素問就已覺出這位孟師兄當真越戰越勇,傷勢越是大,生氣越是足,好似殺不死一般。

  而那烏云之中的獨孤盛則一直沒能露面,素問也察覺不到其人,自然難以窺探他的生機。可是在獨孤盛露面之后,素問就已發覺,獨孤盛之勢早已被孟淵遮掩,乃至于一擊之下就已經生機凋零。

  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就好比黎明前黑夜的張狂。只要挺過去,就一切安好。

  “師兄安好。”素問代明月回答,“他這會兒正在修養調息,將化生之火與自身相合。”

  “孟師兄還真是了不得!”素心放心不少,她這會兒也有話講,“天地皆暗,可火就是來照亮黑暗的。所以說,一飲一啄,豈非天定?師兄的勝局早就定好了。”

  那幽潭邊的獨孤亢將素心的話聽到耳中,就搖頭低聲道:“小尼姑牽強附會,若是來日遇了光明圣王,那火光再亮又該如何?”

  “你小點聲吧。”解開屏道。

  素心自然沒聽到解開屏和獨孤亢的廢話,她嘟嘟囔囔了好一會兒,就見有香積之國的百姓上前來。

  為首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身上著麻布短衫,渾身披著泥漿,其中還有傷口不時的滲出血來。

  這老者卑微的很,眼中迷茫不知所措,渾身臟污,身后的白發和黑發摻雜,雖有泥漿掛著,但卻打理的整齊。

  “你們的貴族頭領們死完了,是你們咬死的!”素心叉腰,大聲道。

  那老者根本不看素心,對素心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朝明月低了低頭,恭敬詢問道:“貴人,我們怎么辦?”

  素心見這奴隸老者對她視而不見,分明是嫌她沒頭發,就氣的跺腳,“剛是師妹和我救治你們的!轉眼雨一停,你們就不認了?”

  按著香積之國的規矩,頭發越長,身份越貴重。

  如今場上的生人里,解開屏和獨孤亢兩個賴皮光頭自不必說,素心和素問也是個小光頭。

  也就只有明月和明月有幾分貴族的風姿。尤其是孟淵盤膝調養,明月抱劍而立,又兼氣度不凡,被當成貴族那也尋常。

  “師姐。”素問拉了拉素心,她看向那老者,道:“現今你們得了自由,也不用再聽誰的命令過活了。”

  “那怎么能行?”那奴隸老者本來迷茫無措的眼中露出了疑惑,對素問的話很是不屑,連帶看素問的眼神都有些嫌棄,“沒了上姓教導,我們怎么活?沒了上姓引路,我們死了轉生到哪里?”

  這話一說,本來閉目的明月都不由得睜開了眼。

  素心更是張大嘴巴,有心罵兩句,可卻不知從何罵起。

  素問也迷茫了,她很不理解,既然貴族們都已經沒了,那大祭司和甘無霖大半也活不了,明明沒了上下之別的枷鎖了,可為何還要來再尋個主子?

  “看吧,這就是瘟疫。”解開屏在遠處,他耳朵聽得明明白白,“千年來的大瘟疫。我覺得,給香積之國立下上下之別,轉世輪回的人,也是醫家的人,但是等這個規矩深入人心之后,這個人卻先老死了,是故沒能來到上三品!”

  “造一場瘟疫,那如何去一場瘟疫呢?”獨孤亢迷茫來問,但隨即又道:“上師有言,世人污濁,香積之國尤甚。這些人想要得解脫,唯有上師來光明燭照了。”

  解開屏呵呵一聲,道:“我看你才是蒙了塵!回頭讓孟飛元好好的燒一燒你!”

  獨孤亢聞言嚇的往后靠了靠,卻也不敢多說什么了。

  此時天上晚霞紅光,峽谷中披上了一層夕陽暖色,唯有幽潭之上毒霧依舊。

  那奴隸老者帶著許多人,對著明月行禮,其中有些人恭敬,有些人迷茫,但都沒有方才身受毒雨時的癲狂。

  甚至于,這會兒好多奴隸想起了方才的雨中之事,竟嚇的面色慘白,甚至不敢抬頭,連出聲都不敢。

  明月看著眼前的諸奴隸,以及遠處更多的奴隸,道:“你們要讓我來當新上姓?”

  那奴隸老者猶豫了下,跟身后的幾個老奴隸低聲商量幾句,這才回身道:“飛元真君降妖除魔,貴人是飛元真君的愛妾,曾在藏書塔中承歡,香積之國人盡皆知,貴人理該是主人。”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之下,明月氣的拔出了劍。

  “你們的大祭司水向生祈來毒雨,激發你們的怒火,這才過去多久,你們就沒一點血性了?”明月氣的很。

  素心也幫腔,“真是扶不起來的爛泥巴!”

  “師姐……”素問拉了拉素心,她也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那邊解開屏墊著腳跟看熱鬧,“這其實也不能怪人家,千年的習俗,怎么能一時半刻就戒了?就跟孟飛元一樣,你讓他戒色,他一時能戒掉?”

  “師兄說的對。”獨孤亢很是贊同。

  解開屏還想要再扯上幾句,忽的心中一動,他看向盤膝而坐的孟淵。

  獨孤亢也發覺有異,同樣將目光看向孟淵。

  那邊明月收了劍,素心和素問也都看向孟淵。

  而那些奴隸卻還不覺,分明是要明月給個答復,盼著能當新奴隸。

  就在這時,明月等人發覺一道淡淡氣息散開。

  循跡而看,正是自孟淵身上蕩出。

  那氣息柔和之極,好似平靜湖面上的淺淺水波,只輕輕蕩開,無有半分威勢。

  可這氣息源源不絕,由近及遠,生生不息。且這氣息中有溫潤之意,好似能讓枯樹生春,能讓沙地涌水。

  諸人看的分明,很快就見孟淵身上有淡淡火光籠罩,繼而那火光愈發的強盛。

  明月等人立即退避開,可那火勢竟絲毫沒有減弱之勢,反而慢慢的向四周蔓延。

  火焰自孟淵身上落到地上,在毒雨肆虐的泥濘之地上緩緩蔓延,但地上的青草和矮樹并未因火焰掠過就有頹喪之勢,反而更為生機盎然。

  明月也不再退,任由火焰及身,卻沒覺出焚灼之苦,反而身心舒暢。

  其余人等,亦是有這般感觸。

  很快,那火焰竟然蔓延的越來越快,竟來到了幽潭旁。

  火焰徑直向幽潭而去,毒霧雖濃重,可只是稍稍一擋,竟然消散成塵。

  不過數息之后,幽潭再見光明,上面的毒霧盡數不見。

  但是卻也沒見大祭司水向生和甘無霖的身影,只是露出了峽谷盡頭的山洞。

  山洞幽深,內有毒霧涌出。火焰向洞中而去,毒霧好似方才的黑暗烏云,一掃之下就已無存。

  天上晚霞照耀,繼而愈發宏大,似有萬里紅光。

  異象祥云之下,峽谷中火焰久久不息,似要灼盡萬千穢物。

  兩者相映,天地間不見黑暗,反而有蓬勃生機之氣升騰。

  這一刻,諸人終于明白,孟淵當真已是武道四品的大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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