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谷中無處不火。
毒雨留下的污穢盡數不存,人人身在火中,卻無有焚灼之感。
那些香積之國的奴隸見此異象,先是慌亂四散,而后見火焰并不傷人,這才算是停住腳步,又紛紛來看布火之人。
也沒人引導教導,這些奴隸嘰嘰喳喳的討論了會兒,竟全都朝著孟淵跪伏下來,口中不知呢喃著什么佛經。
素心早就被這些香積之國的奴隸搞的沒脾氣了,見此情形,也不覺得奇怪,反而拽住素問,道:“孟師兄要當王了,你可咋辦呀?”
素問根本沒空兒理會這些,她身為醫家傳人,此時此刻看著峽谷中遍布的火光,就覺得這火似有奇異。
此時火勢雖遍及山谷之中,可其勢并不洶涌,也不傷人,反而溫潤的很,甚至于還有清心靜神之效。
素問看向孟淵,她只覺得此時的孟師兄命火沖天而起,澎湃洶涌,簡直灼照四方。
“你社友這一步邁出去,下一步就該是斬神證道了。”解開屏渾身黏著臟兮兮泥土,他已然覺出孟淵的氣機之變,但是這火中沒有武人該有的霸道和凌厲,反而溫潤非常,好似方才刀斬獨孤盛的是另有他人。
伸手撈起一縷火焰,解開屏便見這火焰細微,成了點點星火,可始終不滅。
細細感受這點點火星,解開屏就覺出這星火有不死不滅,生生不息之感,若是來日風起,星火成焚城之勢時,不知又會如何狂暴。
而且心中清明,好似與星火交感之后,心中無有窒礙,諸般亂念、邪念都已不存,好似被焚灼而去。
念及此處,解開屏不由得看向身旁的獨孤亢。
獨孤亢也是頂著破爛臟污的衣衫,光頭上還抹著泥巴,這會兒身上的淡淡佛光不見,腳下火焰繚繞,雙手捧著一縷星火,眼中都是茫然。
“師弟?”解開屏摸著光頭,正想要著機點撥兩句,就見獨孤亢面目忽的扭曲,似在承受極大苦楚。
解開屏見識多的很,他趕緊退開幾步,然后又一退再退,“兩位師姐小心!”
他退到素心和素問身后,猶嫌不足,然后退到了孟淵身后。
“他到底是開始發癲了?”素心護在素問身前,皺眉看向幽潭旁的獨孤亢,就十分肯定道:“臭老鼠調教過的人,肯定是古怪的!”
說完話,素心還不忘瞥一眼解開屏,鄙夷道:“你怕什么?剛你倆還勾肩搭背呢,這會兒什么話都不敢說了?”
解開屏使勁兒搖了搖頭,道:“我嗅到了上師的氣息。”
“什么上師下……”素心還沒說完,恍然明白上師是何人了,她嚇了一跳,拽著素問也站到了孟淵身后,渾然沒了方才指摘解開屏的氣度。
明月抱著劍,她見孟淵依舊盤膝閉目,便站在諸人身前。
一眾人全神貫注,各自防備,緊緊的盯著獨孤亢。
只見獨孤亢一張胖臉扭曲怪異,似在承受極大苦楚,面容不時顯出幾分獐頭鼠目。
獨孤亢渾身沾染了孟淵所布的火焰,那火焰與別處不同,竟一個勁兒的往獨孤亢體內鉆,而后獨孤亢體內似藏著什么,于是火焰與那寄居之物以獨孤亢為戰場,正在爭搶領地。
“師妹,能不能救一救他?”素心就來問。
“我……這不是病。”
素問看的分明,那獨孤亢身上命火似有變動,生機雖盛大,其中卻似藏了一縷青光。
隱隱之間,素問就覺得那青光像是杜鵑在別家寄居的鳥蛋。
“那是被青光子操控了?”素心茫然問。
“這是上師體恤下位者的援護之法,此法非是尋常的種念之法,而是耗費心神,先以大光明蕩滌他人所思所想,而后取下一縷念頭在其心中,這一向是得意弟子才有資格被上師如此看重的。”解開屏是當過青光子徒弟的,他顯然有經驗的很,“若是遇了變故,上師就能有所覺,在千里之外也能看上一眼,甚至于能再借某種器物顯現出幾分威能。”
解開屏縮了縮身子,往孟淵身邊靠了靠,道:“我估摸著是孟飛元的化生之火有異,想要將上師的意志從我師弟心中驅散,這才被上師所覺。”
“你是說青光子真要降臨這里?”素心皺眉,她抬頭看了看天,但見晚霞萬里,山谷中火焰依舊,并無半分異動。
“上師才破境,不會為這種事來這里的。”解開屏很有信心,“但是親自看上一看,那也是有的。”
“三品的光明圣王……”明月想起無生羅漢顯現的威能,只覺三品羅漢威能似海,其實力里奔涌出一個浪頭,就絕非諸人能夠抵擋的。
當然,此時此地有剛進階四品境界的孟淵,是能與其它途徑的三品強者一戰的。
很快,諸人便見獨孤亢似再不能忍受痛楚,整個人跪伏在地,兩手撐在地上,面上各色異光變幻不停。
又等片刻,獨孤亢站起身,沾滿泥漿的兩手合十,遠遠的朝明月諸人看去。
只見獨孤亢雙眼中沒了先前的慫包模樣,也少了神采,卻顯露幾分俯視之意,幾分悲憫之意,幾分癲狂之意。
乃至于,幾分天地上下,唯我獨尊的王者之意。
此時此刻,明月等人已然明白,這不是獨孤亢,而是青光子,甚至是真身降臨。
獨孤亢雙目似能映照天地,乃至將此間種種的丑惡,種種的不堪,以至于將眾人心中的諸般不諧都映照出來。
那些奴隸茫然之極,似被操控了心志,全都朝著獨孤亢跪伏,繼而全都五體投地,臉都埋進了泥漿里。
解開屏本來一直低著頭,根本不敢和獨孤亢對視。但這會兒他已經覺出獨孤亢在看自己,一時間如芒在背。
“師父。”解開屏向來不在乎臉面,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您老人來了啊,我……”
他再沒了平時的自得和從容,汗水滋滋滋的流,身子發顫不停。
腦子本來停滯的想不起說什么了,解開屏忽然發覺那能穿透所有的目光移離了自己,而自己好似在無有陰影可藏的大光明之下脫離。
見目光移開,解開屏依舊一動不敢動的跪在地上,兩手按在泥漿中,不敢大口喘氣,他甚至連眼都不敢抬。
素心嫌棄的看了眼解開屏,心里嘀咕罵道:“丟咱們光頭的臉。”
心中罵完,素心就見獨孤亢微微移動目光,看向了自己。
一時間,素心只覺心中無有隱藏,什么都被看了個干凈,甚至于在云山寺偷看師姐們傳閱的山下禁書之事也被知曉了。
待素心羞恥臉紅的不敢抬頭時,素問拉住素心的手,皺眉看向獨孤亢。
素問是醫家傳人,又自幼修習佛經,養心修禪之能不同凡響,可這會兒依舊與素心一般,只覺心中種種都被看盡,且越是不去想,就越是想的清楚明白。
“……”素問茫然無措,雙目中沒了神采,她也是臉紅羞愧,看了眼還在盤膝閉目的孟師兄,而后就羞愧難言,多年修的佛法都被丟完了,甚至于丟了佛門的大臉面。
可惜借獨孤亢之身降臨的光明圣王對素心和素問這對師姐妹并未關注太多,對那曾經的愛徒也不多看一眼。
即便如此,素心和素問跪伏了下來,好像伏法領罪。
“青光子?”明月拔出劍,皺眉看向獨孤亢。
獨孤亢雙目中似能看破一切虛幻,一切所思所想,乃至于諸般之人之事的過去和未來。
明月問出話后,就覺得那獨孤亢已然換了面孔,變得無比高大,雙目中有窺破萬法的從容和自在,以至于自己所有過往都被看清,所有未來都被勘定。
解開屏整個人趴在地上,成五體投地之狀,他先見素心和素問這兩個小光頭跪地,又聽明月出了聲,就知道明月也差不多要跪下來了。
今日再親見上師的氣息,解開屏就覺得上師比之在蘭若寺見的那無生羅漢還要霸道。
果然,明月手中雖有劍,可卻覺得不該手中執劍,而是該在青燈古佛之下,日夜懺悔,敲破千萬木魚,頌念萬千真經,這才能得以解脫。
正要丟下劍伏地,明月卻覺得有人按在了自己肩上。
解開屏跪伏在地,他修寂滅相,不似素問和素心那般迷了心智,只知一味的羞愧,他則清醒的很,只是單純的害怕罷了。
此時此刻,解開屏五體投地,只覺此間地上火焰遍布,比之方才還要盛大幾分。
解開屏大著膽子抬頭,只見孟淵已經站起了身,渾身浴火,一手按在明月肩上。
一時之間,解開屏就覺得孟淵和明月還怪般配,但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孟淵和紅斗篷狼狽為奸的過往,“人家是姐妹啊……”
正胡思亂想,解開屏就見孟淵上前一步,手中按刀,站在了明月身前,也站到了諸人身前。
很快,解開屏就見孟淵身上火焰更增,四下之地亦是火勢熊熊。
解開屏當即覺出這化生之火似隔絕了上師那如炬的目光,好似在無盡的光明照耀之下,也有光明無法顧及之地。
如此之下,解開屏只覺身上輕松許多,心中更是清明無礙,而那素問和素心兩位光頭同道已經站起了身,正氣勢洶洶的怒視著獨孤亢。
解開屏不似素問和素心那般迷了心智,他其實只是單純的怕而已,此時見諸人都已起身,他依舊趴在地上,磨嘰了一下,這才爬起了身,卻依舊彎著腰,不敢抬頭。
“不想今日才有幸親見閣下。”孟淵手中執刀,看向正虔誠合十的獨孤亢。
那獨孤亢目光已經久久注目著孟淵了,他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天人合一,布火萬里,其勢已成。”
只見獨孤亢目光如炬,有睥睨天地,舍我其誰之勢,“向我佛叩首,可得羅漢果位。”
解開屏彎著腰,偷偷瞧了眼孟淵的后背,他方才就知道,上師降臨怕是見了這化生之火后,又有了愛才之意。
只是解開屏跟孟淵也算熟識,知道這孟飛元心志堅定,百折不撓,除了君子好色外,當真堅剛不可奪其志。
果然,解開屏就聽孟淵說道:“羅漢果位太小,不知殺佛能得什么果位?”
這話一說,獨孤亢面上表情不變,他身下有火,卻不能及身,“世間之火,欲要燭照四方,也該在我大光明之下。”
獨孤亢雙目堅定,道:“唯我光明。”
孟淵根本不理會青光子的話語,只是執刀上前,一步又一步,渾身布火,腳下四周之地更是火勢升騰,乃至于山谷之中皆是火焰洶涌。
待來到近前,與獨孤亢相距不過十步。
解開屏這時才敢直起腰,抹了把光頭上的汗水泥污,抬眼看了過去。
只見兩人相距十步,孟淵身上浴火,獨孤亢渾身有光明之相。
一個唯我光明,斥世間污濁黑暗;一個布火萬里,欲以星火焚灼污穢。
解開屏也拿不準降臨的上師有多少能耐,但總是心中難安。
就在思索之時,解開屏就見孟淵忽的向前,隨即人竟化為漫天星火之光,隨即將獨孤亢盡數遮掩。
獨孤亢本來身有光明之象,可在無盡的星火壓下之時,光明也有了陰影,以至于光明之象坍塌不見。
獨孤亢的雙目更為明亮,面上更是露出慈悲笑容,“本尊總會親手接引你這迷途之火的。”
說著話,獨孤亢身上的萬千星火竟涌入了他體內,隨后佛光消散,面上各色變幻,隨即一道青光消散無蹤,化為一縷青煙。
獨孤亢好似被抽去了氣力一般,又跪倒在地上。
星火萬千,隨后緩緩凝聚落下,孟淵現出了身形。
峽谷之中遍布的火光盡數收斂,全都匯聚在孟淵身上,隨即不見蹤影。
“被打跑了?”素心呆呆的問了句,見孟淵并不作答,她就回頭拍了下解開屏的光頭,道:“問你呢!”
“上師不過是借一借師弟臭皮囊,那也不算被打跑了。”解開屏到底是講究人,這會兒也不奉承孟淵,反而有啥說啥。
素心聽了這話,放心不少,還想說些什么,就見素問上前,想要檢驗獨孤亢傷勢。
“不用。”孟淵伸手攔住素問。
素問聽話的很,只是臉一紅,低著頭站在孟淵身旁。
明月皺眉看了眼素問,她到底沒出聲。
諸人上前來看,只見獨孤亢跪伏在地上,喉嚨中似藏了什么,正痛苦的嘔吐。
很快,獨孤亢把隔夜飯都噴出來了,最后渾身似被抽干了氣力,終于吐出了一處。
那竟是一截佛骨,似是手指,卻格外的細長些,著淡淡青色。
“是上師的手段。”解開屏見識極多,“師弟已無大礙。”
孟淵攤手,一縷星火彈出,落在佛骨之上,隨即佛骨成灰。
“了空小師傅。”孟淵蹲下來,笑著拍了拍獨孤亢的肩。
獨孤亢還跪在地上,他兩手按著地,大口的喘著氣,面上卻有輕松之色,“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