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館和超市的燈關了,家里也是,坐在車里,看著黑沉沉的老舊小區,夏桉不打算這個點上樓。
都說上大學后,人就開始居無定所的漂泊,真沒錯。想一想,辦公室分散各地,不總去,寢室也不咋回,夏桉發現自己著實沒個固定據點。
隨便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一進屋就把自己pia在床上,燈也不開,望著昏沉沉的天板發呆,任由思緒懶洋洋的發散,不知飄到哪兒去。
好久才爬起來洗澡。
梧桐園。
周庭輕手輕腳打開家門,發現客廳的燈還亮著,樂玉群正坐在沙發上看報。
“還沒睡?”
脫了靴子,周庭把手拎包放在鞋柜上,問道。
樂玉群摘下眼鏡打了個哈欠,擠了擠眉心,笑道:“這不是等老伴兒么,你不回來我都睡不著。”
在周庭的白眼中走過去幫她脫外套,又問:“怎么沒讓小夏上來坐坐?”
周庭無語道:“誰家下半夜待客?”
長長的羽絨服被拉開,她猛想到什么,拍開丈夫的手。
“別獻殷勤,我去洗澡。”說著就轉身往屋里走。
水聲嘩嘩,再出來的周庭換上一身絲綢睡衣,歪著腦袋擦頭發,見樂玉群還在看報紙,走過去問:“裝什么相呢?你上報紙了?”
繞到沙發另一側,把毛巾放在茶幾上,褪下手腕的頭繩。
樂玉群在一股香風中偏過頭,嚴于律己、經年保養的妻子,在燈光下依舊如年輕時的出水芙蓉模樣,完全不像同齡人。
樂玉群雙眼在眼鏡后笑成兩條縫,“我上什么報紙?咱女婿。”手里的頭版遞過去,點了點。
“八字剛有一瞥,就女婿了?”周庭嗔一句,也好奇地把目光往報紙上看了看,越看越驚訝,接過來認真讀。
樂玉群探頭湊到她身邊聞著香味兒說:“官方很少給個人用這些明確的褒獎字眼兒進行夸贊。”
周庭奇道:“什么意思?”
樂玉群感慨道:“組織上應該是決定要力捧他的。”
“他這個歲數…而且我特意問了,沒入d,捧他有什么意義?”
樂玉群晃了晃頭,高深莫測笑了笑:“你仔細想想。”
周庭咬牙拍了他一巴掌,“我想個屁,你少拿腔拿調的,當自己還是年輕時候呀,快說!”
樂玉群說:“大學生貶值多少年了,現在經濟勢頭上行不止,總得立個創業青年先鋒出來,不然再過些年,就業壓力越來越大…泄水口堵住,是要出亂子的。”
“標桿?”
見丈夫頷首,周庭微微蹙眉。
“樹大招風,他能接住么?”
樂玉群笑道:“大家都看衰,今天單位里有人點評他是孫猴子,金箍是光環也是束縛,看他自己吧。我是想見見他,跟他聊聊的。”
周庭表情有些凝重,立即說:“我約了他后天來家吃飯,為咱女兒你也得點點他,他父母就是工人,應該不懂這些的。”
樂玉群眼睛轉了轉,點頭道:“雖說成名要趁早,但這孩子一下子竄的太高了,就怕鋒芒畢露,聽不進去勸。”
周庭搖頭說:“應該不會,這幾天接觸下來,我覺得是個有主見的,但不是剛愎自用的性格。”
樂玉群好笑地看著妻子,“難得見你這么緊張,怎么?不打算送檸檸出國了?”
周庭啐他一口,“你當我是嫌貧愛富?你是不知道女兒把話說到了什么地步…”
樂玉群好奇道:“什么地步?”
“算了,女人的話,你知道也沒用。睡覺睡覺,明天我去采購。”
周庭一邊往臉上撲水乳,一邊把夏桉買房子的事兒說了。
“咱女兒的名字被他填上了。”
借著床頭燈翻了幾頁書的樂玉群愣了愣,“你逼著的?”
又呸他一口,周庭罵道:“你當我那么沒輕沒重,他倆自己商量的。”
樂玉群笑了,“雖說那點錢對他不算什么,但也是個有心的。”
見風韻猶存的妻子掀開被角上床,樂玉群立即合上書,關了燈,欺身而上。
黑暗里,一陣掙扎,繼而是窸窸窣窣。
“大半夜的,胡搞什么?”
“你一走一個月,又燕京又東京,我獨守空房,忍不住了。咦?你這不也…嘿。”
周庭笑罵:“你們文化人真是悶騷,去,你去吃片藥。”
“不用吧?攢了這么久,能行。”
“行個屁,我不信,別到時候你得勁了,我還不上不下的。”
地熱給力,燃了一根老柴。
藥不給力,灰燼處依舊濕噠噠。
聽著鼾聲,周庭沒好氣地咬著細牙,自己抱著自己輾轉難眠。
上午九點。
夏桉配備著標準的暴發戶三件套——大吉普、小手表、運動服,雄赳赳氣昂昂地衣錦還鄉。
廣播里《認真的雪戛然而止,攬勝停進幸福家園的院里,夏桉一下車就在結冰的地面上摔了個大屁墩。
齜牙咧嘴狼狽地竄里,倒吸涼氣揉了三分鐘屁股,才重新回到陽光下。
因為是周二,夏康寧去上班了,飯館里左大樹從后廚出來上菜,見夏桉進門,一如往常不咸不淡地問他吃了么。
“還沒,叔,阿姨呢?”
吳素芬已經辦了早退,打算翻了年就去陪小柚子。
左大樹讓他自己找地方坐,“我給你拿點吃的,你媽和你阿姨在隔壁。”
“我媽沒上班?”夏桉想了想說:“我過去看看。”
說著,魏曉芳已經和吳素芬從打通的小門過來了。
魏曉芳打扮得很素凈,但絕不是干活的妝扮,左柚媽媽吳素芬倒是穿著超市的工裝,系著圍裙。
“你爸請不下來假,我留在這等你來著,”魏曉芳說著又叫住左大樹,笑道:“別忙活,我帶他出去一趟,正好空著肚子,不能吃飯。”
吳素芬只站在一旁慈祥地笑著。
所有人都沒有想象般激動熱絡,夏桉昨晚琢磨到這種情景了,三十萬,左家有,自家也有,三百萬也許忐忑點兒,三千萬足以大呼小叫,三個億,就嚇人了,家長會害怕。
夏桉撓撓頭,問魏曉芳:“去哪?我開車回來的,要不帶著阿姨一起兜兜風?”
魏曉芳敲他腦袋,嗔他:“臭顯擺什么?那車進院我們就看到了。”
吳素芬笑著擺手:“店里一會兒進貨,忙不開,你跟你媽去。”
魏曉芳不待他們多說,拉著夏桉就走。
打量幾眼大大的汽車,費勁邁上副駕駛。
“去哪啊?”夏桉問。
“往昭陵那邊開,去福光寺。”
回來時沒注意,開出院子,夏桉才發現生鮮超市門口拉著橫幅。
今日下午一點開始,免費領雞蛋,每人一斤,限前六千六百六十位,領滿為止 夏桉張口結舌:“這什么促銷手段?大手筆啊。”
魏曉芳剛剛系好安全帶,聞言道:“這兩天家里都沒怎么睡,想著怎么給你還還福報,柚子媽說的,最后柚子媽說的,幫你散散財,遮禍積福。”
瞟了眼兒子,又道:“走的公帳,算咱兩家一起出的。”
夏桉無言以對,鼻子發酸。
一貫嘴巴不停的魏曉芳好幾分鐘沒說話,過了兩個路口,魏曉芳猶豫著終于問出口:“你的事告訴柚子了么?”
紅燈變綠,夏桉打著轉向左拐,看著前路說:“周五錢到賬我就給她打電話說了啊。”
魏曉芳嘆了口氣道:“昨晚左大樹讓你吳阿姨給小柚子打電話,話里話外雖然沒說你,但小柚子也沒提這個事,你沒騙我?她真知道?”
夏桉一樂:“這有什么可騙的?我本來就告訴她想給你們個驚喜,誰成像省報這么雞賊。”
魏曉芳總算松了口氣,笑罵道:“有了媳婦忘了娘,你咋不先告訴我?我和你爸看到報紙都嚇壞了。”
“真是想給你們驚喜來著,昨天忙忙叨叨接受電視臺采訪,這不就連夜趕回來了么,沒成想遇到車禍,堵了好幾個小時。”
聽見車禍,魏曉芳自動忽略了采訪,立即緊張道:“車禍?你沒出事吧?不怪你爸說財禍相依,合該今天去上香。”又反應過來,“你昨晚就回來了?怎么不回家?”
想了想,踟躕道:“兒子,你別怪媽啰嗦,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人…”
夏桉翻翻白眼,苦笑一聲:“想哪去了?下高速都快一點了,我到樓下看你們都關著燈,就去酒店湊合了一宿。”
扭頭看了看大驚小怪的母親,他笑道:“媽,我不會和小柚子分開的。”
“不害臊。”白他一眼,魏曉芳笑罵:“這話晚上跟她爸媽說。”
上了環城高速,路況通暢,魏曉芳放下心里兒子有錢就換對象的忐忑,這才問他:“真有三個億那老多錢?你仔細跟媽講講,你爸說這個數的橫財一般人真接不住。”
夏桉不樂意道:“怎么就橫財了?我憑本事憑腦子掙的…”
說著講了一遍域名的由來。
魏曉芳聽得半懂不懂,總結道:“還是橫財。”
“得,您說是就是。”
“你可別亂,尤其在學校里,遇到困難的同學可以借出去一些,多了少了也別惦記著人家還,就當送了,讓別人幫你一起擋著些災禍。”
夏桉笑道:“借不借另說,但您真別覺得那錢能多久,到賬第二天就散出去快兩千萬。”
魏曉芳登時倒吸涼氣,抬手要打兒子,見他開車才忍下來,嘴上嚴肅罵道:“兩千萬?咱祖祖輩輩加起來也沒掙到那些,你一天就給出去了?買這車?還買什么了?兒子你不能這樣,你爸讓我告訴你富不倒志,別得瑟的意思。”
“……”夏桉糾正:“是富不顛狂,窮不倒志。”
見老娘又要急眼,他趕緊解釋:“車不是我的,是合伙人的。你等看看電視采訪就知道了,我早做了幾家公司,都是正經生意,是在刀刃上的。”
魏曉芳氣哄哄道:“我聽不懂,晚上你跟你爸說吧。”
半晌,又嘀咕一句:“幸虧我和你爸兩頭都沒親戚…”
福光寺是80年代建的,經年間不斷被狗大戶捐繕,規模一再擴大,香火鼎盛。
在夏桉極度無語,怎么攔都攔不住的情況下,魏曉芳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非固定資產支出。
捐銀八萬八。
巨大化的三柱高香,蓮燈,長生牌,能買…供的都供上。
額外贈送一場度厄法事。
大雄寶殿里,夏桉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老和尚操縱。
何時跪,何時起,隨口號磕頭。
夏母在另一個蒲團上比他虔誠三億倍,叩首默默許愿。
夏桉仰望法相垂眸,一派莊嚴。
兩世為人,他始終不明白,既然你們都發宏遠普渡眾生,又為啥站在百十米的高處一臉悲憫地俯視蒼生。
倒是下來啊,混跡人群才方便救苦救難不是。
何以遠離群眾,只度有錢人?
漫天神佛,夏桉獨敬地藏。
跪了整整一個半小時,老和尚合十對夏家母子作揖。
“善居士,大業已消,前路坦途。”
魏曉芳開心壞了,捅咕捅咕夏桉,“你去正經許個愿。”
夏桉說好。
走到功德箱前,掏出唐琬送的錢包,抽出一張紫色的五毛錢塞進去。
轉身說:“沒啥愿望,單純跟佛祖交個朋友。”
在老和尚眼皮一跳一跳中,夏桉拉著氣急的魏曉芳徑直離開。
小小的一個生鮮超市,擁堵了半條街,盛況罕見,只為雞蛋。
夏桉就奇了怪了,為啥老百姓就唯獨鐘愛雞蛋?
魏曉芳和吳素芬真的忙不過來了,主要是維持秩序。
夏桉幫不上,沒等夏康寧,下午兩點左大樹就關了飯館,和夏桉對飲。
好女孩兒或者說好的岳父岳母,并沒有太多要求。
養到大的女兒,他們只希望遇良人。
不打罵,能溫飽,三分體貼,就夠了。
左大樹被夏桉一句話說紅了眼眶,彼時夏桉還沒醉,誠意滿滿道:
“我和柚子都還年輕,我們都有時間去嘗試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家,一直都在這兒,累了就回來了。
我心疼她奔波,但不會阻攔她去奔波,只要她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
外面你們四個長輩不要操心,我有能耐護好她,不讓她挨欺負。
左叔,都在酒里,我干了,嗝”
然后就吐一地。
漱了口,夏桉去后廚溜達一圈,煤氣罐已經換成燃氣公司特意開通的管道,安全有保障。
睡醒已是午夜,夏康寧還沒睡,在寫毛筆字。
夏桉被叫過去。
“這幅字不好看,我沒那么高的水平。但意思到了,還是這句話,你要牢記在心。”
八個字——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夏桉端著父親的大茶缸子喝了一大口。
夏康寧說:“去睡吧,明天早點起來,我請了一上午假帶你去上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