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一個月過去。
九月初十,蒼墟山峰巒紅透、烈火托霞。
楊翠微停靈已有兩個半月。
“今日我收到一封吏部好友發來的急信,說了神京一些近況。”
商棧臨時設置的會議室內,甄硯初掏出一張開了蠟封未署名的長信,神色略有憂慮。
“十七日前邸報里提到的都察院聯名彈劾由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郜嘉勝發起,共九名御使聯署,一論掌武院管涉稅銀違亂體統,二論喪期逼查悖逆人德。”
洪范淡然點頭。
這通彈劾折子里其實專門提了他的名字,描述為“欺壓地方,飛揚跋扈”,但風聞之外并無實據。
左副都御史位列正三品,是都察院的次官,位高權重,相比正六品主事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
但哪怕文官中的魁首遇上武圣耍無賴也沒辦法。
按甄硯初的消息,關奇邁上朝時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風范,只說自己鄉野村夫不知禮數,以為天下人死了都如青州鄉野般三日哭靈五日下葬,哪知道還有熱鬧三個整月的白事,這才不巧沖期。
至于洪范的所作所為在他口中,一切都不過奉命行事罷了。
“這些年隨著掌武院權勢越重,與都察院齟齬便越多,不過洪紫綬你既非朝官亦無所謂仕途,確也無憂。”
甄硯初見他面色輕松,不免羨慕。
“倒不止如此。”
洪范搖頭回道。
“此次彈劾的動力不只是來自于都察院內部,通政使韓子石亦有發力。此公雖不是青州人,早年曾在青州首府寒浦城就任兩期,與本地幾個大派關系匪淺。”
甄硯初聞言一愣。
通政使為通政使司長官,位列正三品,是大華大九卿之一,負責收受、檢查內外奏章和申訴文書,屬于位高權輕的職務。
“青州這邊想必不指望靠一封聯名奏折壓住掌武院,大約是投石問路看看各方態度。這次內閣五位大學士的票擬多有分歧,其中你們戶部天官田閣部這些年找稅基找得眼睛冒火,自是支持山長,兩位世家出身的閣部則正相反,而向來唯上亦步亦趨的姚首輔態度模棱兩可,可見陛下仍打算作壁上觀。”
洪范娓娓道來。
“不過真宗這邊得了朝中反應,能明白過來度田事上神京未有合力,信心或許會足些。”
“洪紫綬這是?”
甄硯初已被這番話完全鎮住。
內閣票擬這種級別的事是我個小小正六品能知道的嗎?
“甄大人別誤會,這些東西我也不懂,是神京里的朋友發信相授。”
洪范擺手一笑,而甄硯初聞言瞥了眼窗紙上外頭勝遇軍守衛的剪影,立刻知曉這消息從何而來。
“到底是洪紫綬手眼通天!”
他于是心頭大定,有了笑顏。
“這些日子我們已收集齊全大部分實據,只剩少許收尾工作;不出意外青帝真宗名下土地大約有一萬七千畝,其中交稅的只有三千畝,每年逃稅二萬兩。”
“連實據都齊備了嗎?進度比我想象中快。”
洪范有些意外。
“度田之事本就看人心向背。之前您在真宗擎天殿以一敵三,與楚劍首換了一招后安然離開,消息一傳出便動搖了許多中小地主的信心。”
甄硯初解釋道。
“不過這么說來哪怕補稅十年,上繳余田,真宗最多三十來萬兩的損失;為這點錢死扛,殊為不智。”
洪范做了番心算。
“他們大概也有難言之隱吧。”
甄硯初微微嘆息。
“我從本地聽說,楊翠微自感大限將至的這小十年青帝真宗一直廣開山門,不止招收的弟子數量翻了一番,丹藥待遇也水漲船高,但出挑者也只一個張昂雄而已。要籌措這幾十萬兩怕得要變賣祖產了……”
九月,秋天不斷實現自己的預言。
晝暖夜涼,白露漸成銀霜。
菊開黃華,秸稈在麥田火焰中安葬,骨灰煙氣漫過整個蒼墟城。
十一日,洪范在商棧吃了一碗臥了雞蛋的長壽面算是過生,之后幾日隨甄硯初暗訪了數位本地富商,又拿到幾份重要口供。
十三日,波折又起。
商棧在洪范本人外出時突發大火,火勢一發即盛,雖然未傷到人命卻把存放資料的兩層三間房舍燒作白地。
值此期間,七位勝遇軍士卒在無力示警的情況下被擊昏。
宋玄戈怒血沖頂,文吏們搖搖欲墜。
洪范倒沒有大發雷霆,不止是因為再嚴密的組織制度在絕對的武道差距下都破綻百出,更重要的是他每夜都會將整理完備的重要材料以沙世界封存至商棧地下十米處,恰好避過了大火。
至九月十四起,洪范食蟹吃魚,不再外出。
又數日,九月十九。
整整兩個大箱的材料整備齊全,包含魚鱗冊賬目、田畝清丈數據,還有大量佃農與地主的證詞,只待九月二十五日后楊翠微停靈期滿下葬,就可提請蒼墟城掌武院登門執法。
結果步師爺當日登門,言語之中極盡緊迫,口稱外頭謠傳掌武院清丈田畝是為了給百姓加稅,城中一時大嘩,上千亂民圍堵了城守府,祁城守希望洪范親自出面澄清安撫云云。
甄硯初聞言頗六神無主——京官出巡引發民變乃是大惡——倒是堂下武人無謂冷笑。
“此乃子虛烏有之事,必是奸人作祟”
宋玄戈拱手請令。
“不需大人勞神,區區一千亂民,末將只需二十勝遇軍重甲便能沖散!”
洪范皺眉瞪他一眼,擺了擺手。
“亂民中領頭的是誰?”
他向步師爺問道。
“這小人也不知曉,喊話的那幾個身無修為言語粗鄙,全是平民百姓。”
后者回。
“這真是奇了。”
洪范不由哂笑。
普通人最明白自己在武者面前有多不堪一擊,是故人族兩千年信史沒記載過幾遭純由凡人引發的群體性事件。
這也意味著但凡有聚眾逼宮必然以武者串聯為骨架。
“師爺請稍坐;沈鴻你著便服去看看情況。”
洪范下令。
兩刻鐘后沈鴻回來,果然說城守府外三條街巷被麻衣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既然謠言里指明是我主導清丈田畝,為何他們不來此處卻去堵城守府?不過是色厲內荏。”
洪范望著新整理好的資料,不打算跟著別人的節奏走。
“我看這些民不是亂民;此事譬如墳前燒紙,火光一時雄雄,頃刻自滅。”
他說著不顧步師爺求情送客出門,再讓沈鴻取紫綬腰牌與專務之令箭前往城中掌武院,調來四位貫通與兩隊緝事游俠加固商棧外部防守。
如此一日無事,至九月二十二日“亂民”自散,始終未敢逼至洪范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