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朝上朝下所有喪禮完成,開始大殮,接著發殯。
趙倜擔任山陵五使中的儀仗使,權出殯過程中所有路橋衛事。
大宋皇陵在東京西面嵩山北麓伊洛河南岸,位于永安縣境內,永安縣是從鞏縣分出的百年新縣,原本為鎮,真宗景德四年升鎮為縣。
一路之上禮樂哀鳴,閑人退避,趙倜神色陰郁,一言不發。
就在將臨嵩山北麓皇陵之時,忽然前方主運棺槨的官員過來:“燕王,太皇太后棺木有些異常,還請王駕過去查看。”
趙倜打馬去了近前,護棺侍衛報道:“王駕,不知為何,太皇太后棺槨生寒,與節氣不符。”
趙倜下令殯隊暫停,然后上前覆手試探,只覺冷意入骨,他微微沉吟:“無妨,繼續前行,不可誤了時辰。”
殯隊繼續啟程,趙倜在馬上思索,自家這位祖母臨故之時,所現指訣究竟何意?
他雖然已經猜出這位祖母十有八九也練了幻陰指功法,但畢竟未得其肯定,臨終看手上形狀方才確認。
可是那個指訣雖然一眼就是幻陰指,但細辨之下,和自己所學的指法還是略有不同。
其似乎更加玄奧精妙,叫人反復琢磨,越琢磨越感妙處無窮。
殯隊到達皇陵,按禮制下葬,趙倜在此守護三天,安置好一切事宜后返回東京。
這時東京城仿佛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下,太皇太后高滔滔臨朝近乎十載,陡然去世,許多人心內都有些恍惚,尤其宰輔要臣,各部尚書,都不知道親政的元祐帝要如何作為,會弄出一些什么事情。
他們對趙煦并不了解,正因為不了解,心中才都如重石積壓,畢竟皇帝親政之后,都要換上自己的一套班底,要燒上三把大火。
但趙煦有自己的班底嗎?有自己嫡屬親信嗎?趙煦沒有。
越是未知才越讓人煩心,各朝官紛紛傳令家中人等,不得惹事,不得生非,不得在外面闖禍后說我爹是誰的話語。
趙倜入宮復命,卻沒有看到趙煦,宦官傳言出來官家忙于政務,已知此事。
趙倜站在宮城路上神情復雜,復命太皇太后安穩下葬都不得見,該是如何不歡喜這位祖母,也是根本不在乎對方殯葬如何,是否合時合制,出沒出現意外。
但這也只是開始,就在不久之后的將來,趙煦還會下出旨意,剝奪高滔滔太皇太后身份,剝奪一切榮耀,直接貶為庶人,若非群臣當時拼命攔著,恐怕便真的會落于實處。
趙倜緩緩轉身,這必然要清算了,自家也在大清算之中,而且肯定首當其沖。
先拿皇室開刀,再動群臣,才能有信服力,不動自己這個近宗一品親王,又能動宗內何人呢?
他笑了笑,一甩袍袖,出宮揚長而去。
回到王府,換了常服,周侗過來報說有一封大理國來信。
他離開大理時給段正明段譽留下了東京地址,可以隨時信函聯絡,但防備生出事端,以周侗的名義收取。
趙倜展開信箋,竟是段譽寫來,里面洋洋灑灑一兩千字,開篇說之前趙倜在大理時,自家被嚴厲看管,有一件緊要事情沒講出來,憋在心中實在難過,此刻附于信內,他爹居然在外面隱有情人,他憑空竟多出來了兩個妹妹。
接下去則說伯父和父親逼他習武,練他段家最厲害的武藝,他即便不想學武但這次卻躲不掉了,因為天龍寺發生的事情太過驚險,做為世子不練不成。
最后說等武功有成之后,一定要來大宋游玩,到時候希望能見到趙倜,一起出游。
趙倜看完信后隨即焚毀,這信不能叫任何人瞧見,雖然大理不是敵國,但身為宗室,結交朝臣都屬罪過,更別說和外國王儲暗通曲款了。
接著他沉思半晌,叫鄭福準備折冊,開始寫起奏疏來。
奏疏寫的時間很長,從天色尚明寫到了華燈初上,幾百字每一個字都有斟酌,最后寫完晾干又喚過童貫,吩咐道:“備車進宮。”
此刻外面夜空陰沉,出了府門還未等進入馬車車廂,天空上一道閃電劃過,接著雷聲悶響,下起了瓢潑大雨。
趙倜在車中微閉雙目,臉上無悲無喜,外面雨打東京,似在洗刷著舊事,昨日之日不可留……
皇城,文德殿。
空曠的大殿中只有趙煦一個人,坐在龍案后正親自撰寫旨意。
他表情專注,臉上流露出少見的深情氣質,寫完一張諭旨把筆輕輕放下,自言自語道:“既然親厚,那便去守一輩子陵吧,朕……已算寬仁了。”
就在這時,外面有宦官輕步進來,小心翼翼走至前方:“陛下,燕王來了。”
趙煦目光穿破殿門,外面是瓢潑大雨,電閃雷鳴,他聲音空靜地道:“何事?”
宦官從懷中摸出一本奏折:“陛下,燕王上疏,卑奴也知不合規矩,但燕王說不走門下中書,不經宰執之手。”
“噢?”趙煦目光落在奏疏之上,沉默了片刻:“呈上來吧。”
宦官謹慎上前,雙手捧著折子遞過,趙煦輕輕拿起,接著翻開。
奏折之上,只看見第一句話,他的臉色不由微微一變,仿若白玉樣的拳頭,竟然緊緊握住。
“臣趙倜,祈請陛下,廢除舊法,復行新法!”
“咔嚓”一個大雷響起,似乎劈打在殿頂之上,殿內的燈燭都搖晃起來。
趙煦一字一句往看下去,幾百字的奏疏,他看了三遍,接著坐在龍椅之上,沉默不語。
時間一點點過去,足足一刻多鐘,他才慢慢開口:“傳燕王進見。”
片刻后,趙倜走入文德殿中,身上滴淌著雨水,卻身體筆直,神情泰然,腳步堅定。
他看向龍椅后趙煦,久負大志的眼神,滿懷深情的專注,拒人千里之外的氣質,落寞寂寥的身形。
他行禮道:“官家。”
趙煦看向他:“燕王此奏何意?”
趙倜狹長的眸子微微瞇起:“臣,祈請陛下廢除舊法,復行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