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倜心中驚訝,不由好奇打量白衣人。
此人初看也就二十幾許模樣,可多瞅兩眼卻又似乎不止,該為三十歲出頭了。
他生得十分英俊,未留髭須,臉皮白凈,好像涂了一層薄薄的脂粉。
這人鬢角邊簪了一朵紅色鮮花,眉毛仿佛也修整描畫過,看起來有一種古怪突兀的感覺。
他身上穿著華麗的白色繡銀紋綢緞長袍,哪怕不懂面料也能瞅出價值不菲。
腰間則系了條玉帶,似是暗金鑲嵌,若為真品必然值許多錢財,而且仿若有所形制,不知是否需要特殊身份才能得扎。
玉帶上還懸掛了一枚圓形佩子,鏤空精致,羊脂美料,雕琢細膩,是一個山海異獸圖案。
下方為一雙粉底錦靴,同樣不是百姓能夠穿起,就算是一般的富貴人家,也沒見有著這種靴履的。
這人氣質極度優雅,甚至有些陰綿,背負著雙手,目光閃爍朝巷內觀望。
趙倜有些詫異,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此般人物。
春雨街上住的頂多是一些商人,至于巷里則全是普通百姓,而瞅這白衣人形貌別說百姓了,商賈都不可能。
大概就是所謂的公子之流吧?和民間互相捧稱的那種公子不同,恐怕是一個真公子呢,有什么特殊的家世背景,世家子弟,門閥子孫。
趙倜暗自搖了搖頭,他對真正的公子并無太多好感,大乾建國之初,曾有一位民間吟游詩人寫過一首詩,道盡了世上辛酸不公。
詩曰: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趙倜不著痕跡收回目光,想繼續向前走,不管這人來巷中做什么,總與自己無關,還是趕快上學要緊。
可他剛剛邁出一步,那白衣人忽然開口:“看夠了就想走嗎?”
趙倜身形一滯,緩緩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并沒有故意看什么,先生于路口現身,在下目光前視,想看不見都不成。”
君子趨吉避兇,該狡辯就得狡辯。
“哼!”白衣人冷哼一聲:“伶牙俐齒,看你是個書生模樣,倒難怪張嘴便為抵賴了。”
趙倜道:“在下……還須去上學,就不耽誤先生了。”
“等等!”白衣人道:“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先生,你瞅我哪里像先生?”
趙倜眨了眨眼:“哪里都像,比州學中的教授更像呢。”
白衣人冷笑:“胡言亂語,從來都是別人喚我公子,哪里有稱我先生的,莫非在嘲諷我讀書不好嗎?”
趙倜頓時無語:“這位……公子,我并不認得你,怎知你讀書好或不好?”
白衣人聞言又哼了聲:“我來問你,巷內有個趙家可否知道?”
趙倜一怔,再打量了白衣人一眼,聞著飄來的香氣,心中暗想莫非這便是那遠來的堂舅?看樣子確有幾分相似呢。
只是母親的娘家不是小門小戶嗎?怎么可能有公子之類人物?
莫非是后來發財,養尊處優起來?還是入贅了什么高大門戶,搖身一變,學了這么一副奢靡散漫的調調?
“你在想什么呢?”白衣人目光炯炯,盯向他道。
“沒想什么。”趙倜琢磨可能真是那位堂舅,語氣不由恭敬了一些:“巷內確實有一戶趙家,公子莫非要找此家嗎?”
白衣人忽然道:“只有一戶趙家嗎?你姓什么?”
趙倜頓時苦笑:“在下便是趙家之子,可引先生前往。”
“哦,你便是趙家的兒子?”白衣人聞言神色間出現一抹奇異,仔細瞧了他幾息:“竟然讀書?”
趙倜道:“這個……在下自然讀書,有何可奇怪的?”
白衣人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趙糾的兒子居然讀書,居然讀書,可真是笑死我了。”
趙倜聞言心中微微不悅,趙糾便是趙父的名字,雖說父親沒怎么上過學,只是小時候開蒙半年,可這位堂舅此刻的話語也實在太看不起人了。
而且自己的父親是他的姐夫,怎么能直呼其名呢?簡直一點禮儀都不懂,口出無狀,狂妄無禮。
“在下書讀得還不錯呢,已經是生員了,仲秋時候便要參加解試了。”他緩緩說道。
“哦?已經是個秀才了,還要考舉人?”白衣人點了點頭:“那算不錯,趙糾自然是沒這等讀書天賦的,你這乃是像母親了,像……你外公家的人。”
“還請問公子是……”趙倜強忍心中不滿,淡然詢問,暗想對方坦露了身份后,身為長輩,便應該不會再繼續這般信口開河。
“我?”白衣人背手笑道:“我自然是你舅舅,你不知道有一位舅舅要過來你家嗎?”
趙倜微微露出錯愕表情,以示自己沒有提早發現對方身份,順勢再行禮,表情恭敬道:“原來竟是舅舅到了,父親母親都說過便在這一兩日間,沒想讓外甥碰巧遇見,還請舅舅隨外甥去至家中見父親母親,飲茶歇息。”
白衣人受了一禮,滿意地道:“既然書都讀了,卻因何沒有習武呢?”
趙倜一愣:“習什么武?”
白衣人聞言看了他片刻,皺眉道:“前面帶路吧。”
趙倜心中狐疑,可也不好多問,此刻往州學便只能推后一會,轉身引路道:“舅舅請。”
幾十息后來至家門前方,他聲音不高不低地沖里面道:“爹,娘,舅舅到了。”
白衣人這時瞧著小院木門,神色頗有些不滿:“這些年就住此處?”
趙倜納悶對方為何如此說話,但卻不好不答,挑揀言辭道:“自小居住,安居樂業,溫馨和睦。”
“這等地方也好安居樂業嗎?”白衣人撇了撇嘴角。
此時就聽院內腳步聲音快速傳出,趙父趙母打開了院門,一起看向白衣人。
趙父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瞅向白衣人沒有講話,趙母卻上前了一步,神色欣喜:“十三弟,經載不見,樣貌卻無太大變化。”
白衣人望向趙母,見她荊釵布裙,臉上微有風霜之色,訥訥道:“七姐,你……這些年吃苦了。”
趙父在旁不高興道:“楊十三,你此話何意,嬋妹跟著我怎就吃苦了?”
白衣人惱道:“這還不叫吃苦,什么叫吃苦?趙……這十幾年你就讓我七姐和你過這種日子嗎?”
趙父道:“難道過那種行尸走肉,混吃等死的蛀蟲日子嗎?”
趙靈兒此刻背著小書包從房中跑了出來,愣愣地看著幾人。
趙母道:“吵什么吵,粗茶淡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挺好,十三趕快進屋來吧,我煮好了茶水,邊吃茶邊說吧。”
白衣人吸了口氣:“好,七姐,那便進屋去說。”
“對了,靈兒,這是你舅舅,還不趕快見禮。”趙母看著趙靈兒道。
趙靈兒眼珠轉了轉,乖巧地行了一個禮,道:“舅舅好。”
白衣人點了點頭,嘿嘿兩聲:“好好,外甥與外甥女長得都像姐姐呢。”
趙父在旁聞言臉色不悅道:“我去送靈兒上學,孩他娘先與十三敘舊吧。”
趙母道:“今日就別賣貨了,回來時沽兩角酒,買些肉菜雞魚。”
趙父道:“知道了。”說著,牽起趙靈兒的手出門。
趙倜也道:“娘,舅舅,那我也去上學了。”
趙母道:“去吧,路上小心。”
趙倜點頭出門,然后一路直奔州學而去,州學在玉江南岸,城東位置,距離春雨街并算遠,約莫兩刻鐘時間便已走到。
行進學堂,進入班內,就看莫尋正坐在后方,斜倚著墻壁看一冊繡像話本。
見他進來,莫尋點頭示意,再無別話,課間之中,也沒有提昨日太白樓事情。
一天時間轉眼便過,至下學的時候,趙倜背了書笈,出州學大門,沿著玉江往家中走去。
待到巷子口,卻正好見趙父接趙靈兒放學歸來。
趙靈兒跑過抓住他衣角:“大鍋,爹爹說今天有羊肉和雞鵝吃。”
趙倜笑道:“舅舅來了,自然要招待豐盛一些才是,靈兒有口福了。”
說完看向趙父:“爹,這位舅舅……”
趙父面無表情道:“他叫做楊簡,是你母親叔叔的兒子,排行十三,慣被稱為華州十三郎,平日吊兒郎當,不學無術,游手好閑,文不成武不就,好的沒學會,壞的全精通,人品不咋地。”
趙倜嘴角抽了抽,看來自己父親對這位舅舅很有意見啊,居然說了這么一大堆……壞話。
他想了想,母親的娘家確實在華州,華州緊挨乾州,屬于北方地界。
而玉州則靠著太江,太江橫貫大乾境內,江水東南面的數州稱為江南之地。
玉州卻是在江北,稱為江北之地,玉江就是太江的支流,這里距離乾州華州十分遙遠。
大乾九十九州,每一州面積都極大,乾州在大北面,玉州則在中心地帶。
他思索道:“父親,母親說家中是小門小戶,也沒幾個來往的親戚,可我看這位舅舅的氣度打扮……”
“就算小門小戶又非一個親屬都不走動,氣度打扮……”趙父哼道:“他有什么氣度,一副浮夸靡滑的紈绔樣,至于打扮……我聽說他入贅了一個高門大戶,做上門女婿,人家大戶要臉面,總不會不叫他收拾得利索些吧?”
果然是做了上門女婿嗎?趙倜愣了愣,沒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想竟然中的,可聽父親的話語,似乎對贅婿頗為瞧不起,但也難怪,當下世上確實對贅婿風評不佳。
“原來如此。”趙倜道:“孩兒知道了。”
“唔……”趙父目光閃爍:“千萬別在他面前提入贅的事情,他心眼小,臉皮薄,聽了受不了掩面離去,可就是咱家失禮了。”
“這樣嗎?”趙倜點了點頭,摸了摸趙靈兒的頭:“妹妹也不要提此事。”
趙靈兒晃著兩只小辮子:“我才不說呢。”
趙父道:“回家,回家,今天的菜多,你娘忙不過來,我也要幫把手,做兩個拿手的出來。”
三人進入巷中,回至自家院門前,便聞到陣陣飯菜香味飄出。
走入院內,卻見楊簡正坐在杏樹下喝茶,本來院里是沒有桌子的,他不知什么時候將屋內的木桌搬出,坐于折背椅上,雙腿還搭了一條凳子,擺了個十分舒適的姿勢。
看見三人進門,揚簡懶洋洋不情不愿地將腿拿下,站起身道:“都回來了,下學了嗎?”
趙倜和趙靈兒齊聲道:“是的舅舅,已經放學了。”
趙父道:“我去做菜,你們兩個在這里陪舅舅說話吧。”
楊簡道:“姐……夫,不用做太多了,我吃不了什么。”
趙父道:“山珍海味,珍饈美食吃太多了,吃點粗茶淡菜也挺好,這是家常的口味,你以前沒有吃過。”
楊簡訕訕笑道:“姐夫這是哪里話,我怎可能沒吃過家常菜肴呢?”
趙父搖了搖頭:“吃過嗎?我看未必。”
他說完轉身離去,楊簡有些尷尬,但接著咳嗽了一聲,扳了扳臉,忽然壓低聲音:“我問你們兩個,為什么沒有學武呢?”
趙倜呆了呆,不知對方為何又問出這種話來,自己就算想學,又能和誰學去?
趙靈兒眼珠轉動,同樣小聲道:“舅舅,為何要學武啊?”
楊簡道:“身為楊家之人,怎么可能不會武呢?”
趙靈兒納悶道:“舅舅搞錯了吧,我和大鍋可都是姓趙的。”
楊簡不耐煩地搖頭:“你們娘姓楊,你們就應該學武。”
趙倜露出思索,這位舅舅話里有話啊,學武和娘又有什么關系呢?
他剛想詢問,就看趙母拿著一只布帕,從廚房中走出:“你們在聊什么呢?我怎么聽見什么武的?”
楊簡忙轉過身,面向趙母,兩只手掌在身后用力搖動,嘴上道:“七姐,哪里說武了,七姐聽差了吧。”
“聽差了嗎?”趙母疑惑地道:“都進屋去吧,馬上就吃飯了。”
三人點頭,往屋中行去,就在這時趙倜忽然感覺耳邊傳來一聲聲急迫的呼喚:“公子,公子,快醒醒……”
嗯?這是在叫誰呢,在叫舅舅嗎?可怎么響在自己的耳邊?
不對,四周分明沒人,又是誰在說話?而且這聲音好像還有些熟悉?
趙倜猛地感覺丹田內一股涼意升起,直往頭上竄來,心中莫名地冒出了一個詞,幻陰真氣……
他陡然發現身子一輕,腦海之中變化清明,突然便睜開了雙目。
眼前哪里有什么玉州杏花巷小院,分明是狼山之內,神廟之后,地脈之眼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