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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尸體

  印素琴這張臭嘴本就是因為喜歡講故事出的名,眼下說的又是鬼怪之事,講故事講的起勁兒,便暫時恢復了一些之前的風采。

  待到講完了,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對面是誰,當即就閉了嘴、退后一步,沉默了下來。

  李淼也不看他,只捻著手指暗暗思索。

  兩人說的這薛傍竹……

  怎么說呢,有點兒先射箭后畫靶的意思。

  先說相貌,只是眉眼相似的話,整個開封府能找出幾千號人來,算不上什么證據。而后面兩人說的這些事情,其實也算不上多么嚴絲合縫。

  首先是當年滅她滿門的那個大盜,這種人本來就很少會出現在人前,且最容易死的悄無聲息,只靠這一點就說薛傍竹是個隱藏的高手,其實是有些牽強的。

  就算略過這一點,義莊之事也是有些說不過去。若薛傍竹是個高手,就算六七十歲也是有底子在的,怎么會被幾個百姓推了一把就磕暈了過去?

  再者說,瀛洲一直都在追殺蓬萊之人,十年前還殺了鄭怡的母親,照理說這些蓬萊人應該是最不愿意引人注意的。可這薛傍竹卻把事情鬧得恁大,連說書先生都知道了,難道不怕瀛洲之人找上門嗎?

  更何況這故事的后半段,都是從說書先生那里打聽來的,其真假都有待考量。

  曹含雁和印素琴都不是傻子,不會察覺不到這些。想來是被這“三天”的期限逼得沒辦法了,只能硬著頭皮來找李淼交差。

  想到此處,李淼似笑非笑地看了兩人一眼。兩人額頭上登時就見了汗,臉上露出尷尬和討好的笑來。

  “算了。”

  “閑著也是閑著,不管這薛傍竹是什么來歷,沖著這鬧鬼的熱鬧也得去看上一眼。”

  李淼站起身來,抬手將兩人遞給他的紙交給了那兩個侍女:“我這邊不用你們伺候了,去把這些東西交給你們知府,查查這客商失蹤之事,刑案文卷里邊有沒有記載。”

  這兩個侍女本就是開封知府送來伺候李淼的,當即點頭應是,轉身離去。

  李淼一指印素琴。

  “你也別閑著,去義莊踩個點兒去。”

  印素琴面色一白,咬了咬牙,轉身就要走,被曹含雁一把拉住,兩人撕扯了幾下。曹含雁轉頭對著李淼哀求道。

  “李大人,他真的只是喝多了、一時失言……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吧!若實在不行——我與他同去!”

  李淼一聽就樂了。

  這兩人是還記掛著李淼點的那一指,加上之前說的三天期限,就以為自己只有三天可活。現在李淼把印素琴支使出去,他還以為是要讓他自生自滅呢。

  兩人都挺義氣,印素琴轉頭就走,生怕連累了曹含雁。曹含雁則是扯住了印素琴,向李淼求情,還想著跟印素琴一起赴死。

  李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撕扯了半天,直到兩人察覺不對停了手,才笑著說道。

  “我什么時候說過,你們三天就要死了?”

  兩人齊齊愣住。

  半晌,印素琴才哭喪著臉說道。

  “李大人,前輩,祖宗……您給個準話,到底要不要我的命啊……”

  “我到底還能活幾天……您讓我當個明白鬼,成不成?”

  在印素琴的哀求聲中,李淼頭也不回地回了屋。

  從門縫里露出一個促狹的笑來。

  然后“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當日晚間。

  荒廢義莊。

  印素琴和曹含雁撥弄著篝火出神,忽然間,印素琴一聲長嘆:“唉——”

  “曹兄,對不住。”

  曹含雁搖了搖頭。

  “‘朋友切切偲偲’,我早知印兄有這惡習卻不能勸阻,反而還不住引著你說話,被李大人教訓一番也是應當的。”

  “先不說這些——眼下怎么辦?”

  印素琴苦笑道。

  “不知道。”

  “你我從午間來此,都已經將這義莊翻了一遍,但凡是塊松土都給刨開了,哪里有什么鬼怪?”

  印素琴左右看了看。

  這義莊本就是胡亂搭起來的個破棚子,離著官道老遠,又荒廢了數年,已經是搖搖欲墜。

  正當中擺著幾個長桌,應當是之前用來停尸的,也是積了厚厚的一層灰,灰塵下邊還有些尸油血漬之類的玩意兒,也是厚厚一層。

  門板都被人卸了,穿堂風呼呼的吹過,屋里但凡是能晃的東西,都是嘎吱嘎吱的響個不停。火光在墻上亂跳。

  就這氛圍,膽兒小的人進來睡一晚都不用準備夜壺——第二天回家洗褲子就成了。

  可兩人一直坐到午夜,卻是連個鬼毛都沒見到。

  兩人本就是沒轍了,才拿著薛傍竹的事情去交差。眼下越坐越是心慌——以李淼的手段,要是這兒什么都沒有,誰知道后邊還要遭什么罪?

  沉吟半晌,曹含雁當先站起身來。

  “印兄,你受了傷不方便活動,且坐一會兒,我再去義莊后邊翻翻看看。”

  說罷,轉身就走出了棚子。

  棚子后邊有一個破敗的茅草屋,應當就是當年薛傍竹的居所,連房頂都沒了,曹含雁挎著刀、邁步就走了進去。

  他四下觀瞧一番。

  這屋白天他曾來過,屋里的東西早就被人撿走了,家徒四壁,就剩下一張石頭混著泥砌起來的土床,上邊還放著些已經朽爛的干草。

  一眼就能看個干凈。

  要說唯一沒被翻開過的地方——曹含雁想了想,倉啷一聲拔刀出鞘,嗤一聲插進了那土床。

  刀一進去,曹含雁就皺了皺眉。

  “沒夠到底?”

  這土床也有一尺來高,他這長刀足有二尺來長,齊根沒入,竟是沒碰到底。

  曹含雁拔刀刮去土床上的雜草,又把刀插進去晃了晃,在上面開出一個口子。

  這口子剛一打開,里邊兒就竄出一陣惡臭,味道簡直就像有人用手從鼻孔里伸進了曹含雁的顱腔、狠狠地抽了曹含雁的腦子一耳光,逼得他噔噔噔倒退數步,狠咽了幾口唾沫。

  惡心歸惡心,曹含雁臉上卻是露出一抹喜色——這味道,是尸臭。

  他找到正主了。

  曹含雁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子,點亮之后,順著缺口扔了進去。

  照他所想,這薛傍竹能被李淼找上門來,肯定不是個簡單人物。這底下怕不是得有個密道、藏著什么了不得的東西。

  他扔火折子進去,一是為了探探下面的空氣能不能吸,二是為了看看下面深度如何。

  沒成想,火折子剛一進去,只聽得“嗤”的一聲。

  就滅了。

  他都沒來得及湊上去看一眼。

  好像這土床底下的空洞,并沒有多深。

  曹含雁皺了皺眉,抽刀橫斬!

  只聽得“嗤”的一聲,長刀如同切豆腐一般,從土床一側沒入,又從一側穿出。

  曹含雁上前一掌拍在這被他削出來的“蓋子”邊沿,嘭的一聲,這土床就被他掀了開來,露出了里邊的物什。

  “曹兄!怎么了——唔嘔!”

  印素琴聞聲跑了過來,剛一進門就被惡臭頂了出去,緩了好一會兒,才捂著鼻子走了進來,看向曹含雁。

  曹含雁正站在土床邊上,不說話也不動。

  印素琴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覺得一陣惡寒:“曹兄,這是!”

  這土床被掀開之后,露出了下方的空洞。并不大,只是傾斜著從地面朝下延伸了兩三尺,口大底小,呈矩形,底部也就一尺見方。

  就在這一尺見方的空間里,塞“滿”了一具尸骨。

  這么小的空間,就是個幼童都躺不下,這尸骨卻明顯是成年人的大小——頭折在背后,只能看見斷掉的脖子,手腳扭了一圈、好似打了個結一般糾纏在胸口。腰部更是整個對折,整個人滿滿當當地塞在了里面。

  底部積了一灘黑水,混雜著從尸體中析出的腌臜之物,被月光一照,反射出令人反胃的油光。

  熄滅的火折子,就漂浮在這黑水上面。

  在大朔,恐怕除了見識過巫蠱之術的,沒有幾個江湖人見過如此殘忍詭異的畫面。曹含雁強忍著不開口,印素琴已經是破口大罵。

  “你媽的——什么玩意兒!”

  “這他媽,什么仇什么怨!殺了就殺了,這般糟踐尸骨是要做什么!這薛傍竹到底是個什么魔頭!”

  話音未落,外面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罵早了。”

  兩人聽出了李淼的聲音,連忙躬身讓到一旁。

  李淼邁步走了進來,自顧自走到了尸坑旁,朝里邊掃了一眼,一聲冷笑。鄭怡跟著走了進來,也是被惡臭頂的眉頭緊鎖。

  印素琴猶豫了一下,怯怯地問道。

  “大人,您方才說的‘罵早了’,是什么意思?”

  李淼伸手一指,鄭怡便從懷中掏出了一打紙遞給了印素琴。

  “這是開封知府送來的案卷。”

  “這知府做事仔細,知道我想查這薛傍竹,就把關于她的所有案卷全都整理了一番、連帶著當年辦差的老衙役都一起送了過來。”

  李淼看著那具尸體說道。

  “第一頁,記載的是客商失蹤之事。與你二人所說的吻合,還有一則你們沒有打聽到的消息——當晚有過路人路過義莊,隱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

  印素琴猛然抬頭。

  “那大人,這薛傍竹果然——”

  李淼擺了擺手。

  “看第二頁。”

  印素琴連忙低頭去看。第二頁紙上記載了發生在臨府的一樁滅門慘案,細節極為詳盡,洋洋灑灑數百字。

  他還未看完,一旁的曹含雁便伸手指向記錄的最后一句:“印兄,看這里。”

  印素琴打眼看去,這最后一句話,是以辦案公人的口吻所寫,只有一句:“此案手法,似與開封府前月滅門案相同,應為一人所為。”

  下面寫著日期——嘉竟四年,九月初八。

  印素琴翻回第一頁,上面記錄著薛傍竹夫家滅門案的日期——嘉竟四年,八月十二。

  印素琴瞪大了眼睛。

  “這‘不留行’,當年沒死!”

  李淼點了點頭。

  “至少在薛傍竹消失的那幾天里,他還活著。還有心思在第二個月又滅了一家的門,然后才徹底失蹤。”

  印素琴沉默。

  既然“不留行”還活著,那薛傍竹會武功這事兒就沒了根據。

  但他仍舊不解,便開口問道。

  “那,這薛傍竹消失了這兩三日,又腳底沾血跑回來,是去了哪兒?她到底是什么來歷,這義莊發生的事情又作何解釋?”

  李淼沒有回答,伸手指向那沓案卷。

  “第三頁。”

  印素琴連忙去看。

  這第三頁記載的是當年薛傍竹夫家那幾個幸存仆役的口供,以及鄰居的供詞。

  當年薛傍竹消失之后,衙門懷疑是薛傍竹伙同外人謀害親夫之后逃逸,雖然后來不了了之,但這口供卻是極為細致。

  印素琴上下掃了一眼,卻是沒明白。因為這上面記錄的事情,與他打聽出來的沒什么區別,他不清楚李淼讓他看什么。

  還是一旁的曹含雁發了話。

  “印兄,看仆役的供詞。”

  “咱們打聽出來的是,薛傍竹返回之后一切如常,辦完法事之后便移居到了城外——但這上面寫的卻是,薛傍竹返回之后沉默不語,仿佛悲傷到不能開口。”

  “還有這里,當年辦案之人,詳細記錄了薛傍竹的外貌,甚至包括四肢長度、腰圍粗細,應該是怕她再次消失。”

  李淼挑了挑眉,轉頭看向曹含雁,笑道:“你倒是個聰明的,嗯,武功底子也牢靠。怎么樣,有沒有興趣來我手下做事?”

  曹含雁一時沉默。

  李淼擺了擺手,也不在意,笑著看向仍在思索的印素琴。

  “怎么樣,看出來了嗎?”

  印素琴搖了搖頭。

  李淼笑著點指他。

  “你比你這朋友差遠了,只會耍嘴皮子,也不知道你憑什么能跟小安子并稱。”

  “你看這上面記錄的手臂長短這些數字,在心中還原一下她的身量——不覺得有些眼熟嗎?”

  李淼負手看向那尸坑中,被“疊”的不成樣子的尸體,淡然說道。

  “你問這薛傍竹發現自己被滅門之后消失的那幾天去了哪,我不知道。但她現在在哪,卻是一清二楚。”

  在印素琴驚愕的目光中,李淼伸手指向尸坑中的那具尸體。

  “那薛傍竹,不就在你眼前躺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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