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梓揚提著跟個死人一般的朱翊鏡,回到了錦衣衛衙門、朱載的班房之中。方一走進,一位中年美婦便快步走了出來。
正是朱翊鏡的生母,朱夫人。
她目光在安梓揚身上轉了一圈,而后落到朱翊鏡身上,尚未開口,就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小安,麻煩你了。”
安梓揚伸手將朱翊鏡放到椅子上,諂媚笑道。
“您這是說得哪里話,若是讓鎮撫使知道我敢受了您的謝,他還不把我吊起來抽?您可莫說這見外的話,小的都怕折壽呢。”
朱夫人搖了搖頭。
“終歸是我家教不嚴……唉……”
她走上前,抬手摸了摸朱翊鏡的臉。
朱翊鏡這才回過神兒來,抬頭一看朱夫人,登時就泣不成聲,摟住了朱夫人的腰,把臉埋到了朱夫人懷里。
“娘……”
“好了,好了,恁大的人了,當著小安的面兒,像什么樣子。”
朱夫人摸著朱翊鏡的頭,輕聲說道。
“其實也未必不是好事,你父親終究還是為你創下了一份家業,有大李在,你這一生也不怕守不住富貴。”
“且安心歇息一段時間,若是還想做事,娘去大李那里問問,看看讓他給你安排個磨練人的差事;若是不想做事了,就讓你父親給你安排個閑差,逍遙自在一生也不錯。”
朱翊鏡聽得這話,就哭得更兇了。
安梓揚在一旁,卻是咂了咂嘴。
“朱夫人這話,是說給誰聽的?”
他猶豫了一下,開口道。
“老夫人這是說得哪里話,我家鎮撫使……”
朱夫人抬斷。
“小安不要多想。”
“我家老爺從十歲開始就帶大李到家吃飯,在我眼中,大李也與我親兒一樣,沒有必要把宮里那一套帶過來,我是尋常人家出身,沒有那么多彎繞心思。”
“今日我說的話,你也帶給大李。現在你只管看看鏡兒身上有沒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就是。”
安梓揚眼珠子轉了轉。
“雖說這皇權之下不論血親,但朱夫人倒不像是在敷衍……算了,鎮撫使的家事,輪不到我來插嘴。”
也就放下了那些小心思,上前握住了朱翊鏡的手腕,凝神查探。
過了半晌,他眉頭卻是緩緩皺了起來。
一旁的朱夫人見此情形,緊張地問道。
“小安,可是有什么危險的東西?”
安梓揚搖了搖頭。
“不是。”
“那可是有什么你解決不了的手段?”
“也不是。”
安梓揚皺著眉頭,沉聲說道。
“什么都沒有。”
“蠱、毒,什么都沒有。”
朱夫人面色一白。
她與朱載結發數十年,做了大朔特務頭子數十年的枕邊人,就是耳濡目染也懂得許多,不是尋常婦人能相提并論的。
她立刻就明白了安梓揚的意思。
劉瑾在朱翊鏡身邊潛伏了數月,豈會是無的放矢?比起“查出什么”,“什么都沒查出”才更麻煩!
安梓揚安慰了朱夫人幾句,再度握住朱翊鏡的脈門查探,這次足足耗費了半個時辰時間,一直到他額頭見汗,他才睜開了眼。
“老夫人,確實是什么都沒有。”
“蠱我是苗王真傳,毒我是唐門秘傳。若說這世間有我解不了的蠱毒我信,但我可以確定,至少不應該連我都發現不了的蠱毒。”
“我可以確認,朱千戶體內確實是沒有對他身體有害的東西,也不存在日后能轉化為有害的東西。”
安梓揚琢磨了一會兒,繼續說道。
“或許有武功方面的手段,是我察覺不了的,之后再讓鎮撫使檢查一下,正好我也是要將指揮使的家眷帶入宮中的。”
“宮內戒備森嚴,又有鎮撫使在,可以保證您和朱千戶的安全。”
朱夫人這才略略放下了心,對著安梓揚再度道了聲謝。
安梓揚客氣了幾句,便出離了班房,將這里交給這對母子說話。
屋內,母子二人摟抱在一起。
過了約摸小半個時辰,朱翊鏡這才勉強止住了哭泣。
“娘……我讓父親失望了……”
朱夫人摸著他的頭。
“無事,無事。”
“說實話,從小我就知道,你只是中人之姿,只是你爹終究是盼著你成才,所以對你非打即罵、嚴加管教,我攔也攔不住。”
“日后,就安心做我和你爹的兒子,將大李當成你的親哥,恭敬一些、勤勉一些,誠心待他,就像對我和你爹一樣。等到日后我和你爹走了,他會照顧你的。”
“那個孩子,對外人兇狠,對自家人是心軟的。有我和你爹的情分在,你這一生,不怕沒有倚靠。”
朱夫人笑著說道。
“你不如這般想,有大李在,這順天府里的二世祖,哪個有你的腰桿硬?日后放肆一些活著,日子不也過得舒心一些么?”
朱翊鏡沉悶的應了一聲。
說是這么說,但這十幾年的不甘心,又豈是幾句話、兩三條道理能夠消解的?
朱夫人也懂他,沒有繼續說,只拍了拍手。
從班房后面便出來了幾個侍女,手中端著食盒、碗筷、毛巾、衣物。
替朱翊鏡擦洗了臉、換了身衣服,屋內也就支好了桌椅、鋪好了餐食。
朱夫人將朱翊鏡按在桌前,親手在桌上撿了幾樣菜,端到朱翊鏡面前,又盛了碗湯:“今日早間,你爹就讓我給你準備安神湯,他還是掛念著你的。”
“我親手熬的,喝了、安安神,今日莫想那些麻煩事兒了,好好睡一覺。等到想清楚了跟我說,我替你去找你爹和大李安排。”
朱翊鏡嗯了一聲,悶頭喝湯。
朱夫人在他身旁坐下,揮了揮手,那幾個侍女便會意、躬身退下。
只是兩母子沒有發現,這幾位侍女退到門外時,其中一人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只是一瞬,就由之前的恭敬轉為冰冷。
冰冷的目光悄無聲息地從發絲底下鉆出,沿著地面爬上了桌椅。
最后,釘在了正悶頭吃飯的朱翊鏡身上。
只是一瞬,那冰冷目光就消失不見。
侍女搖了搖頭,只感覺自己頭暈了一下,猜想是昨夜受了風寒,也沒有在意,與同伴一同退出了房間,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