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宮女們魚貫退下,殿門也隨之合上,殿內陷入一片靜謐。
呂氏緩步輕動,一邊攙扶著呂本,引他在主位椅子上坐下,一邊側身站定,神情恭敬,輕聲問道:“父親,此番前來,可是有要事交代女兒?”
盡管如今呂氏已貴為執掌東宮內務的側妃,在這深宮內院也算手握重權,可面對自己的父親,她沒有半分倨傲什么,只有對呂本的敬重。
畢竟,當初能踏入東宮成為太子妃嬪,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位,全仰仗呂本在背后精心鋪設的道路。
要不是背后站著呂本,她或許還爭不贏東宮內的其他女人。
“今日朝堂之上的消息,你想必已然知曉了吧?”
呂本面色嚴肅的問道。
“嗯。”
呂氏輕輕點頭,隨后開口說道:“聽允炆的幾位老師提及,冠軍伯朱應在北伐之戰中再度立下大功。”
“今日朝議,太子殿下親自提議,要晉封冠軍伯為冠軍侯,還要昭告天下,大肆表彰冠軍侯的功績。”
呂本神情愈發嚴肅,微微點頭,目光凝視著呂氏,追問道:“對此,你作何感想?”
“父親。”
呂氏微微思索,語氣中帶著幾分感慨:“這個朱應,能力著實出眾,更難得的是,他運氣極佳。”
“入伍不過是短短三年,如今還不到二十歲。”
“竟已博取如今這般封侯爵的地位,還深受皇上與太子殿下的器重,未來的前途,當真不可限量。”
說到這。
呂氏微微頓了頓,眼中帶著一絲思索,繼續道:“有了他,對允炆而言,自然是有極大可能成為助力。”
“可對于淮西勛貴,對于朱允熥來說,這無疑是個壞消息。”
“想當初,淮西一系在朝堂之上,武將勢力盤根錯節,以淮西為先,凝聚成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因著大明常年征戰,皇上也不得不倚重他們,久而久之,淮西勛貴便目中無人,行事愈發囂張。”
呂氏輕輕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抹冷意:“如今,朝堂上淮西獨大的局面眼看就要改變了。”
“這朱應,且不說當下的洪武朝,單論日后太子繼位,他也必將成為新一代的武將翹楚,手握重權。”
聽到呂氏的話,呂本則是滿意的點了點頭。
他生怕呂氏會錯判形勢,去得罪了朱應,那樣就不是好事了。
“所以,對他,我們只可交好,絕不可輕易得罪。”呂本沉聲說道,帶著叮囑告誡之意。
“父親放心。”
呂氏神色堅定,認真說道:“如此人杰,本就是允炆天然的助力,女兒又怎會糊涂到去得罪他?”
“此番,朱應之妻已被封為三品誥命。”
“為父會以允炆的名義,備上一份厚禮送往朱府。”
呂本稍微思慮,便語氣沉穩的安排道:“往后,你也要尋個恰當的時機,向朱應表達善意。”
“據為父所知,淮西諸多將領,尤其是藍玉那一伙,與這朱應關系并不融洽,在遼東時更是多有摩擦。”
“這一點,我們務必要加以利用。”
“只要是與淮西為敵,那就是對我們有利。”
對此。
“這事,女兒也有所耳聞。”
“那些淮西將領驕縱慣了,昔日遼東之戰,朱應破城立功,入了皇上的眼,皇上便有了著重培養他的心思。”
“淮西勛貴自然明白皇上的意圖,對朱應多番打壓。”
呂氏點了點頭,眼中也是帶著看透的意思。
在呂本長期的熏陶下,她雖是一介女流,卻聰慧過人,對朝堂局勢有著敏銳的洞察力。
要不然。
如今的東宮內也不會被他完全掌控了。
作為嫡子的朱允熥也不會完全被她壓制了。
呂氏這個女人,非常之聰明,而且手段也不弱。
“敵人的敵人,便是天然可拉攏的盟友。”
“以藍玉為首的淮西勛貴,必然是站在朱允熥身后的。”
“可允炆在軍中卻缺少支持者,這朱應,便是眼下最好的人選。”
呂本再次鄭重的叮囑著,直言明了。
未來他們最大的敵人就是淮西!
呂氏重重的點頭,應道:“請父親放心,女兒明白其中利害。”
“至于朱允熥,雖說如今已被你牢牢掌控,但在你尚未成為真正的太子妃,允炆也未被冊立為太孫之前,切不可有絲毫懈怠。”
“畢竟,他是身為嫡子,而允炆是庶出,這身份上的差距,便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
“當初皇上曾經立國時就說過,立嫡立長。”
“嫡在長之前啊。”呂本再次語重心長的提醒道。
每一次來東宮,這都是呂本必然要叮囑的話。
他生怕自己女兒會輕敵,會自以為掌控了朱允熥而放松。
那樣就會一敗涂地。
他們,是真的輸不起。
就憑呂氏這些年來針對朱允熥所為,倘若日后真的讓朱允熥成為了太孫,他呂家絕對會被清算。
“女兒明白,這朱允熥掀不起什么風浪,還有那兩個賤丫頭,也不足為懼。”
“如今的他們已經被我完全控制了。”
“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呂氏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顯得十分的自信。
朱府,大殿內!
“朱夫人。”
金吾衛統領羅揚身著戰甲,此刻站在殿內,對著沈玉兒抱拳行禮,繼而高聲說道:“奉太子殿下旨意,明日請朱夫人攜子入東宮覲見。”
沈玉兒身著誥命宮裝,儀態端莊。
聞言。
立刻微微欠身,恭敬回道:“有勞羅統領傳旨,明日臣婦一定準時前往東宮覲見。”
言辭間。
沈玉兒也是難掩緊張與忐忑。
“那標下就先行告退了。”
傳完旨意,羅揚再次抱拳,轉身大步離去。
待羅揚的身影消失在府門之外,沈玉兒微微皺眉,轉頭看向身旁的林福,輕聲問道:“林伯,你說這太子召見,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以前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卜伯伯,如今卻要面見太子殿下,心里慌得很,就怕丟了夫君的臉。”
說話間。
沈玉兒十分緊張,眼中也滿是憂慮。
“少夫人,莫要擔心。”
林福面帶微笑,語氣和藹的寬慰道:“太子殿下日理萬機,能在百忙之中召見你,這可是天大的恩澤。”
“這恰恰表明了皇上與太子對少爺的看重。”
“如今您留在應天,就是對少爺最好的支持。”
“明日覲見,只需循規蹈矩,依禮而行便可。”
“這也是太子殿下例行對少爺還有少夫人的關心。”
聽到這話。
“嗯。”
沈玉兒輕輕點頭,神色稍緩。
這時。
林福臉上笑意更濃,有些高興的說道:“少夫人,老奴已經在應天城尋到兩處絕佳之地,適合開設酒樓。”
“一處位于內城,繁華熱鬧,往來皆是達官顯貴。”
“另一處則是在外城,也是人聲鼎沸。”
“此外,外城還有一個酒坊,老奴已經派人去洽談了,估計這個月就能把鋪面拿下,隨后便可著手釀酒之事。”
說到這些。
林福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能在應天這座都城為自家少爺開創一份產業,他滿心都是激動與期待。
“應天乃權貴云集之地,開設酒樓酒坊,按例要去官府報備,這些事情沒遇到什么阻礙吧?”沈玉兒還是有些擔憂,不禁開口問道。
“少夫人,您可小瞧了少爺如今的威望。”
“起初,老奴派人去官府辦理開設酒樓和酒坊的公文,那些文吏百般刁難,諸多阻礙。”
“畢竟商賈身份在大明是低賤的。”
“可當亮出少爺的身份后,事情立刻就變得暢通無阻了。”
“如今少爺可是實打實躋身權貴之列,不到二十歲就封侯,這在大明開國以來,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兒。”
“誰也不敢得罪少爺。”
林福說著,語氣中滿是驕傲與自豪。
對于應天的情況,乃至于在大寧府與那些官吏權貴,林福打交道不少。
如若有權不用,那就是傻了。
再而。
林福也并沒有動用什么權力,而是用了自家少爺的威望。
自己少爺在大明內立下諸多戰功,朝堂皆知,更是深受皇上與太子看重,開設酒樓,酒坊,這些小事自然是無人敢阻礙。
“如今圣旨還未正式下達,也不知這封侯之事是真是假。”
沈玉兒微微搖頭,輕聲說道。
雖說坊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府里上下也都在議論此事,可圣旨一日未到,她心里總歸不踏實。
“管它呢,反正少爺如今運勢正盛,這就足夠了。”
“老奴只管為少爺在應天府精心籌備產業,哪怕日后少爺辭官歸隱,咱們一家也衣食無憂。”
林福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臉上帶著樂觀的笑容。
在他心中,一切都是為了自家少爺,只要能為少爺謀得長久安穩,他便心滿意足。
戰場上的事情。
他這個管家幫不上什么,但是府里的事情,乃至于產業上的事情,林福絕對不會讓自己少爺煩心。
這時!}
“娘。”
“娘。”
幾聲清脆的喊聲從殿外傳了進來。
只見一個身著黑色華服的小家伙,搖搖晃晃的張開雙臂,邁著不太穩的步子,從殿外朝著沈玉兒走來。
身后兩個侍女緊緊相隨,滿臉笑意的護著他。
“熈兒。”
沈玉兒一見到朱熈,原本略帶憂慮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來,她快步迎上前,一把將小家伙抱了起來。
如今。
朱熈已經八個月大了,不僅能走上一小段路,還牙牙學語,會叫娘和爹爹了,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沈玉兒滿心都是歡喜。
翌日!
上午。
皇宮外,正門洪武門巍峨聳立,氣勢恢宏。
沈玉兒的馬車在林福的親自駕馭下,緩緩駛到門前。
“止步。”
值守在洪武門的禁衛軍立刻上前,長槍一橫,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我家夫人乃是冠軍伯之妻,奉太子殿下旨意,前往東宮覲見。”
“勞煩通傳一聲。”
林福趕忙從車夫座上下來,滿臉笑容的對著眼前的值守百戶說道。
“原來是朱夫人。”
聽到林福的話,這個禁衛軍百戶以及周圍的禁衛軍,臉上瞬間浮現出崇敬之色。
今日!
正是昭告北元鐵騎被朱應率軍擊潰的日子,宮中禁衛軍消息靈通,自然對朱應的滔天戰功早有耳聞。
禁衛軍皆是從各方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朱應的勇猛無畏,以及他率領大明軍隊大敗北元最強軍隊的壯舉,令每一個大明軍人,包括這些禁衛軍,都打心底里敬佩與認可。
“太子殿下已有交代,如若朱夫人入宮,可直接放行。”
“標下愿為朱夫人領路。”
值守百戶躬身行了一禮,大聲回道。
有著對朱應的崇敬,此刻全部都表現了出來。
“如此,有勞百戶了。”
林福連忙道謝。
畢竟皇宮內院宛如迷宮,若無人引路,一旦走錯,誤闖禁地,那可就是大罪過了。
“請。”
百戶一擺手,值守的禁衛軍迅速散開,讓出一條通道。
隨后,他親自牽著馬韁,在前頭帶路,朝著東宮方向走去。
能夠得此殊榮的。
或許也只有朱應的威望能帶來了。
皇宮規模宏大,殿宇樓閣皆是恢弘。
隨處可見巡視的禁衛軍。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在這百戶的牽引下,終于來到一處宮殿群前。
這里與皇宮正門由禁衛軍值守不同,乃是直屬于東宮的金吾衛在此值守。
放眼望去,四周金吾衛林立,巡視的金吾衛更是絡繹不絕,整個宮殿群戒備森嚴。
或者說。
整個皇宮都是一座密不透風的鐵桶,各處都是崗哨,如果真的有刺客想要行刺或是混入其中,簡直難如登天。
到了東宮正門,羅揚早已得到消息,此刻已經站在正門外等候。
“朱夫人。”
羅揚大步走到馬車前,雙手抱拳行禮。
林福見狀,立刻上前,小心的掀開馬車的幕簾。
沈玉兒懷抱幼子,緩緩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望著眼前這座雄偉壯麗的宮殿,沈玉兒的心中不禁涌起一陣忐忑。
三年前!
她還只是個商賈之女,身份低微,如今卻站在了大明權力的核心之地,即將面見大明的太子儲君,這般巨大的身份轉變,讓她一時有些恍惚,仿若置身夢中。
“羅統領。”
“標下就送到這了。”
“標下告退。”
而送沈玉兒來的百戶則是躬身對著羅揚一拜,然后緩緩退下了。
羅揚則是對著他點了點頭。
“不能丟夫君的臉,我如今代表的可是夫君。”
沈玉兒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內心的緊張,抬起頭,神色溫婉的看向面前的羅揚,輕聲問道:“羅統領,我是直接進去,還是另有安排?”
“林管家在宮外等候,吾領朱夫人入宮覲見。”
羅揚先是對著林福交代了一句,隨后側身,對著大殿內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好。”
沈玉兒點了點頭,抱著兒子,邁著謹慎的步伐向前走去。
東宮外!
戒備森嚴,氣氛凝重。
而進入東宮內部,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值守各處的金吾衛身如同一尊尊雕像,但手持的兵刃皆是冒著寒光,十分森嚴。
在羅揚的引領下,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便來到了東宮大殿外。
沈玉兒緊緊抱著朱熈,心中滿是謹慎與忐忑。
而小家伙朱熈卻渾然不知,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著四周,對這個陌生而又新奇的環境充滿了好奇。
“殿下,朱夫人攜子已在殿外恭候,不知能否入殿?”
羅揚站在殿外,躬身對著殿內喊道。
只是幾個呼吸。
“進來吧。”
殿內傳來朱標溫和而透出威嚴的聲音。
“朱夫人,請進。”
羅揚立刻轉身,手指著眼前的大殿,恭敬對著沈玉兒說道。
“謝了。”
沈玉兒輕聲道謝,抬眼望著面前這座象征著無上權力的東宮大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畢竟!
此番她要面見的是大明權勢僅次于皇上的第二人,當今太子儲君,未來的大明皇帝。
別說是他一個普通女子了。
就算是那些大臣面見,只怕也會緊張。
皇權!
便是威懾。
大殿內,并無金吾衛值守,顯得格外安靜。
朱標端坐在主位之上,神色專注的批閱奏折。
身旁只有兩個貼身太監,一個正小心翼翼的為他研墨,另一個則候在一旁,隨時準備為他遞送奏折。
朱標手中握著毛筆,專注的批閱著一封又一封奏折,神情嚴肅不茍。
歷史上曾有說法,朱標之所以壯年早逝,與他長期勞累過度不無關系。
在廢除丞相制度的洪武朝,皇帝和太子都肩負著沉重的政務負擔。
尤其是當今皇上,將大部分權柄下放給太子,這使得太子朱標愈發忙碌,每日都沉浸在堆積如山的政務之中。
“臣婦沈玉兒攜子朱熈,拜見太子殿下。”
踏入殿內,沈玉兒走到殿中心,輕輕將朱熈放下來后,然后緩緩躬身行禮,儀態端莊。
作為誥命。
自然是無需行跪拜禮的。
朱熈則一臉懵懂的看著自己的娘親,許是被這嚴肅的氣氛感染,竟也出奇地安靜,沒有哭鬧。
“免禮,平身。”
朱標并未立刻抬頭,手中的毛筆依舊在奏折上揮灑,似乎要將手頭這份奏折批閱完畢。
“謝太子殿下。”
沈玉兒輕聲道謝,微微抬頭,偷偷看向朱標。
只見朱標全神貫注的批閱著奏折,非常認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傳言說當今太子勤勉過人,堪稱歷朝歷代太子之最,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難怪大明如今的國力會如此強盛,難怪夫君能夠憑借戰功就獲得加官進爵。”
“這一切都是皇上與太子的圣明果決。”
沈玉兒心中暗暗想著。
此刻。
朱標批閱奏折,她也不敢出聲打擾,只能一手牽著朱熈,靜靜站在原地,耐心等待著。
過了片刻后。
朱標終于將手中這封奏折批閱完畢。
“這一封奏折事關軍用輜重,讓兵部與工部即刻接洽,務必盡快將輜重送往北疆。”
朱標拿起奏折,遞給身旁的太監,威嚴的說道。
“奴婢領旨。”
太監雙手接過奏折,恭敬的應道。
隨后快步向著另一邊的側殿傳遞奏折。
處理完公務,朱標這才抬起頭,目光投向沈玉兒。
而抬頭的瞬間,朱標的臉上也是浮現出一抹溫和的笑容,這笑容親切,瞬間就讓原本莊嚴肅穆的東宮大殿氛圍變得輕松了許多。
“沈玉兒。”朱標微微一笑,余光打量了沈玉兒一番,點頭稱贊道:“不錯!你與朱應,當真可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這夸獎。
自然是在夸贊沈玉兒樣貌上乘,配得上朱應。
“多謝太子殿下夸獎。”
沈玉兒連忙欠身道謝,心底忐忑,但表面則是保持著鎮定。
她心里都在給自己打氣,她是代表著她夫君而來的,千萬不能給朱應丟了臉。
這時!
躲在沈玉兒身后的朱熈,聽到朱標的聲音,好奇心頓起,偷偷探出一個小腦袋,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好奇的看向朱標。
這一探出頭來。
朱標的目光也隨之落在了沈玉兒身旁的朱熈身上。
這一看。
朱標猛地一怔,雙眼瞬間瞪大,目光死死盯住了朱熈,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雄英?”
朱標情不自禁的低聲低呼一聲,眼中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波瀾。
那目光中既有震驚,也有疑惑,但更是有著一種深深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