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沒想到她能冷靜說出這句話來。
她歪頭。
“可不一樣啊。”
“廚子做的再精細,那是該有的。可學堂外的點心,是特意給的。心意全在那掀開蒸籠要的最熱呼的一塊糯米糕上了。”
沒人教她怎么當妻子當母親,寧素嬋擰眉。
想說這是什么歪理。
杳杳:“其實也不是真缺那一口吃的。”
她說給寧素嬋聽。
“就是同窗拿起來吃,嚷著那是我娘給我帶的時,魏世子也能從袖中摸出塊油紙包的點心,說他也有。”
寧素嬋微愣。
等衣裳送過來后,杳杳跟著婢女下去換好,她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繼續去寧素嬋邊上坐下。
“夫人。”
她很禮貌的詢問:“我剛剛換衣裳的屋子里頭有一盞燈,燈上的寶石,能摳出來送我嗎?”
寧素嬋????
魏封行回來時,寧素嬋還坐在院子里。
坐姿不如以往,多了股僵硬。
杳杳就是黏人的年糕,軟乎乎地趴在她胳膊上睡的正香。溫熱的呼吸透過衣袖滲進來,燙得她渾身不自然。
可寧素嬋實在怕把人弄醒。
醒來又來一句要人命的。
——“我大意了。”
她聽到腳步聲,抬眸,對上魏封行。
看到他,便想到昨夜一次又一次,最后榻上的被褥已……不成樣子。
兩人都有些不自然。
魏封行輕咳一聲。
不用查都知道是那藥的問題。
可偏偏給藥的是歸之。
“這不是傅居家里的女兒?她怎會在此?”
寧素嬋:“不知。”
還轟不走。
“她怎在夫人這邊睡了?”
寧素嬋:“亦不知。”
曬太陽,曬著曬著身子就往她身上倒了。
魏封行:“她倒是與你親近。”
寧素嬋:……
與廂房的燈也是親近的。
魏封行見她不語:“昨兒我可有弄疼……”
寧素嬋身體發軟,別過眼,低聲:“別提了。”
魏封行上次見她別扭的模樣,還是兩人才成親。
杳杳醒來時,魏封行正幫寧素嬋一塊兒看賬本。
她一有動靜,寧素嬋就看過去了。
“既然醒來,那便……”
離開吧。
還沒說完。
杳杳:“這個時辰,該用飯了。”
她看到了魏封行,騰一下站起來,仔仔細細打量。
就感覺……魏封行身體挺好啊,并無不妥。
可見沒什么。
她的心徹底放在肚子里。
倒是辛苦她一早過來,忙一場了。
都那么辛苦了……
杳杳摸了摸肚子,疑惑出聲:“夫人不留飯嗎。”
對上她眼巴巴的眸子,寧素嬋拒絕的話咽了下去。
可很快,她就后悔了。
她向來講究食不言寢不語。
可杳杳話就挺多的。
偏她的話,還很不像話。
杳杳自認為和寧素嬋待了一上午,交情不錯。
她扯了扯寧素嬋衣袖,細聲細氣:“嫁的不錯。”
寧素嬋:?
聽到聲音的魏封行:?
杳杳:“我都瞧見了,國公爺方才和你一起看賬本。”
“我阿爹說過,外頭的事男人扛,但后宅的事不能全扔給媳婦,陪著一道分擔,才是會疼人。”
虞敬成說的。
寧素嬋指尖一頓:“吃飯。”
杳杳:“我懂。”
魏封行一直聽說太傅家的女兒古靈精怪,忍不住笑:“你懂什么?”
杳杳很直接:“你媳婦臊了。”
寧素嬋:……
魏封行:……
杳杳:“國公爺還不哄哄嗎?”
寧素嬋淡聲打斷:“太傅不曾教導你吃飯的規矩嗎?”
“吃飯要什么規矩?”
“圣人云……”
杳杳:“夫人嘴里的圣人在哪兒,讓他和我說。”
“已故去了。”
杳杳納悶:“那這圣人再厲害,也逃不過生老病死這一劫。可見他連自己都管不好,怎么還管別人了?”
寧素嬋:??
“再說了,規矩也是拿來破的。”
杳杳告訴她:“顧家之前規矩也多,已被我破大半了。”
誰不知顧家夫妻對這失而復得的女兒有多寵溺。
可……
寧素嬋冷冰冰道:“這是魏家。”
“哦。”
杳杳抿唇,低頭扒拉一口飯。
眼瞅著她終于老實了,寧素嬋剛要松口氣。
杳杳又抬頭,一臉認真和嚴肅。
“夫人您就不能遷就我嗎?”
寧素嬋:????
杳杳:“規矩是向外的,做給外人看的。”
她還小,尚說不出來。
——禮法者,外飾也,示人而已。至若家中,但求適性逍遙,何必繩趨尺步,自縛形骸?
故,她說。
“人前裝個樣子便罷,關起門來,橫豎自己痛快要緊。不然多累啊。自個累,身邊的人也累。”
說完她還點了一下頭。
實在國子監的夫子,什么都說規矩規矩。讓她真的很累。
魏封行不曾想她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倒是格外通透。
魏昭是這時候來的。
他總覺得沒臉見父親和母親。可這種事,也不能裝死。卻在入主院時從下人嘴里得知杳杳來了。
還一大早就來了。
不是,她怎么好意思,還來那么勤?
魏昭現在想到她就頭疼。
他走到了門前,抬手敲了幾下。
屋內用飯的三人看過來。
魏昭淡淡:“出來。”
顯然和杳杳說的。
寧素嬋聽到聲兒,倏然抬眸。
想到杳杳之前說的,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當母親……的確不稱職。
杳杳跳下凳子,噠噠噠走出去。
“有事?”
魏昭帶著她往邊上站了站。
“怎么來了?”
杳杳到底心虛。
尤其昨兒涼亭見了魏昭的大驚失色。
“我……”
她吧。
不想舊事重提。
雖然魏國公看著沒事,可她怕魏昭手里捏她的把柄。
圓溜溜的眼兒一轉。
“惦記你……。”
她慣會哄人。
魏昭擰眉打斷:“你我今日才見第三回。”
花言巧語。
杳杳慢吞吞補充:“你的貓了。”
魏昭:……
他臉色有點黑。
杳杳以為自己傷到他了。
也是,男的最要面子。
杳杳就很善良:“也惦記世子。你我雖不熟,可我總覺得和世子你一見如故。”
魏昭扯了扯嘴角:“惦記我,來我母親這里?”
杳杳:“這沖突嗎?”
“我雖惦記你,又怕打擾你,可見我是十分有分寸的人。”
嗯,還不忘夸一下自己。
杳杳回去坐下后。
“國公爺,你為什么不給夫人夾菜?”
魏昭???
怎么還教他爹辦事了?
魏昭沒有急著入內,他站在門口,看到父親如善從流舀了一勺龍井蝦仁。
母親怕是要站起來謝。
因寧素嬋太重禮數,故兩人的相處不像夫妻,倒是像君臣。
父親倒是多次想要破冰,可母親那邊一直……
果然,魏昭看到寧素嬋正要起身。
也就是這個節骨眼。
杳杳一把按住她的手。
杳杳很納悶:“夫人怎么了?國公爺對您好,受著就是。你……”
看著吧,要被罵了。
魏昭冷淡的看著。
然,下一瞬。
他看到母親很頭疼,像是拿她沒有辦法,用筷子夾了春卷塞到她嘴里。
“好了。”
寧素嬋:“讓你的嘴歇歇。”
魏封行見她這樣,眉眼輕顫,趁著機會又給寧素嬋舀了一碗湯。
“堵她的嘴作甚?我倒覺得這丫頭說的沒錯。”
“她胡鬧,夫君也跟著胡鬧?”
魏昭瞇了瞇眼:?
不是。
說好的食不言寢不語呢?
他覺得荒唐。
可看著眼前這一幕,卻格外不真實。
像是尋常百姓家里那般。
不真實到夢里都不敢做。
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光景。
碗筷輕碰的脆響,父母間的溫聲絮語,連湯羹蒸騰的熱氣都顯得鮮活。
這是他自幼向往卻從未得見的煙火人間。
魏昭忽然喉頭微哽。
原來……家是可以這樣的。
他近乎貪婪地凝視著這一幕,像是要刻進骨血里。
“歸之。”
寧素嬋嗓音有些澀:“怎還傻站著?”
魏封行溫聲:“還不快去……你母親邊上坐下。”
那聲調里竟帶著魏昭從未聽過的松快。
而那個攪亂一池春水的人,正一無所知,只顧著鼓著腮幫子扒拉著碗里的米飯。
魏昭愣怔片刻,最后輕笑一聲。抬腳踏入這方暖光,衣袖帶起的風驚動了燭火。
晃動的光影里,他看見十多年謹守的規矩枷鎖,正一片片剝落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