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的真實身份，居然是檀香。
在末日時代有可能會與過去的自己、或者是與未來的自己相遇，我雖然對此并非毫無心理準備，但是實際目睹這種現象發生，即使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而是發生在身邊人身上，依舊是有股頭暈目眩的感覺，令我對于末日時代的混沌性產生了全新的感受。
接著，我回想起來他先前吩咐檀香的事情，并且將其與“小碗會在游魂恢復記憶以后解除危機”這條線索聯系到一起，繼而產生了一個推測。
“難不成，你之前指引檀香去的地方，就是小碗與你分開時停留的生存者聚集地？”我問。
為了防止與先前離開的檀香搞混，這里還是繼續稱呼我面前的這個男人為“游魂”，他在點頭之后說：“是的，在這個時間點，我——檀香將會在與你我分別以后到達那個地方，并且在我的囑托之下把制圖師的地圖交給穿著黑色斗篷的人。
“這個人就是小碗，為了避免被人發現自己作為福音院通緝對象的身份，她用兜帽遮住了自己的長相。而我則在制圖師的地圖上寫了記號和書信文字，接下來她就會按照地圖的指引來到此地與你匯合。
“而檀香之后要在我的書信引薦下加入的生存者隊伍，隸屬于福音院的勢力。他會在一系列曲折和痛苦的經歷之中重復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和成長，然后在太歲的勢力遭到毀滅性打擊之后脫離福音院，在遙遠的未來化身為我——化身為一匹徘徊在末日土地上的孤魂野鬼。
“直到在一次九死一生的困境之中被那個名為小碗的女孩所救，走上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接著與你，以及與過去的自己相遇……最后在這里把過去的自己送上相同的旅程，迎來自己生命的終點。”
游魂像是在講述他人的往事一樣緩慢地念著，但這絕對不是事不關己的故事，而是他自身周而復始的命運。
“為什么你要這么做呢？你的抉擇本身就構成了這段荒唐的循環，而只要你剛才沒有按照這種方式送走檀香，這段命運就不成立了吧？”我問。
“小碗不止是拯救了我的性命，也幫助我實現了最后的愿望。既然我的抉擇可以幫助她脫離危機，那么我自然是要做的。”游魂像是滿不在乎一樣說，“況且，我本來就是個快要死去的人，只不過是把過去的自己送上和自己相同的道路而已，從‘現在的我’的角度來看，這又算得上是什么代價呢？”
這莫非也算是一種另類的“死道友不死貧道”？我被他的邏輯給說住了。
“再者，如果讓他留在你的身邊，或者是自己另尋出路，早晚也是會死無葬身之地的。”游魂接著說，“好歹也是過去的自己，我把他送走可不止是為了幫助小碗，也是為了給他指明一條活路。”
我反問：“但你的愿望不是死亡嗎？讓過去的自己早點死去，對于其他人來說可能是壞結局，可對于你來說應該是好結局吧？”
“我的愿望并不是死亡，而是能夠回憶起來自己到底是誰、然后死去，但是歸根結底，我真正的愿望與檀香是相同的。”他惆悵地說，“他想要逃離這個遍布厄難的時代，想要回家……我也一樣。但是，我已經自己放棄了這個愿望。
“并不是因為走到了盡頭，終于撞到了力所不能及的墻壁；而是因為這條道路太漫長了、太辛苦了，走到哪里都望不到盡頭，回頭也看不見來時的景象，我真的累了，所以放棄了……
“就算是已經取回關于過去的記憶，現在的我還是無法清晰地在腦海里描繪出自己的家是什么樣子的。只要可以看到回歸的希望，我就會不惜一切往那里前進。無論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去做。可我已經無法再心懷希望了。
“而他則與我截然相反。雖說內心天真而又脆弱，他起碼還是心懷希望的。所以說不定還有機會，可以走出與我不一樣的道路。”
或許這才是他為檀香指明活路的最大理由。
只要可以看到回歸的希望，我就會不惜一切往那里前進——他的這句話語似乎牽動了我心中的某個角落。
回歸、回歸……以及吸引怪異的掃把星之力……
我在心里反反復復地念著，總感覺好像要抓住什么線索，卻不知道如何將這種感覺表達出來。
“即使無法回歸到自己來時的地方，我也想要知道自己是從何處來的。想要懷著這種自覺死去。”游魂說，“至少要記起來……我才不是這種鬼地方的人，我不屬于這里……”
說著，他的聲音逐漸變得微弱。我清楚地覺察到，他的生命力正在飛速地流逝，靈魂正在衰竭。看不出來具體是什么力量造成了這種結果，只有死亡在不容置疑地接近著。這就是服下三生石散的代價，他快要死去了。
“你最后還有什么遺言，或者是想要我做的事情嗎？”我問。
“沒有了。應該做的事情統統做完了，想要做的事情也全部放下了。現在的我十分安心。”
游魂眼里的焦點也在慢慢失去，他席地而坐，望著完全黑暗的末日天空，像是在用愈發渙散的目光追尋著什么。
“啊……不過，可能最后還有一件事情……”他說，“可以替我向小碗轉告一聲嗎？就說……謝謝你，實現了我的愿望……”
“我會的。”我說。
“謝謝……”
游魂低下頭顱，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徹底沒了呼吸。
他死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沒有說出來自己真正的姓名。
起初，檀香與我和制圖師見面的時候，就是通過扔出“檀香”這個網絡昵稱來回避了對于自己真實背景的展露。這是一種以掩飾身份為手段回避災禍的小聰明。但是，他真正的動機，會不會是一種對于末日時代的抗拒心呢。
現實的身份，以及虛擬的身份，人們在現代世界能夠以不同的身份面具在線下和線上的世界活動，展現出不同的社交人格，擁有不同的社交圈。而只要沒有以自己真實的身份活動，就可以在自己與周圍的世界之間劃出一條線，不會真正地融入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怖之地。雖然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或許在檀香的心中，是有著這種情緒的。
這種抗拒的意念甚至在他成為賜福修士以后化為了他最大的武器。
只要對方不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無論遭到多少傷害都可以恢復如初，哪怕是死亡也可以用自己的內心拒之門外。
然而賜福修士越是渴望某種事物，越是無法將其得到手。抗拒末日時代的檀香，終究還是死在了末日時代，就連未來的自己都要將自己再度送入這個循環往復的輪回。
在末日時代遇到的“不同時間的自己”，往往具有病態的人格，會把自己送入破滅性的結局……難道說游魂與檀香之間的情況，也是暗合了制圖師生前的說法嗎？
再過一段時間，小碗就會來到這個地方，最好還是待在原地不要隨便離開比較好。我一邊思考著是要給游魂土葬還是火葬，一邊在附近找了塊大小形狀合適的石頭當成凳子坐了下去，然后把賜福提燈放在腳邊，默默地等待著小碗的到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身邊沒有時鐘，夜色也沒有任何的變化。在末日時代待的時間越是長久，時間觀念越是模糊不清，與游魂和檀香的接觸還加重了這種混沌體驗。體感可能是過去了兩三個小時，期間有幾頭怪異從黑暗中摸索出來嘗試發動襲擊，都被我輕而易舉地消滅了。
遠處的黑暗里再次響起了輕微的響動。這一次的不是怪異，而是人類發出的動靜。以成年人來說過于輕盈的腳步聲，是小孩子的雙腳踩踏泥土時候發出來的聲音。
片刻后，那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了我的視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