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碗指出了我先后思想的沖突,我一時半會兒不知道如何對她解釋,但是就我的內心感受來說,這其實并不存在矛盾。
首先,我認為自己對于麻早是有著責任的。
說是“責任”可能不太貼近于我想要真正表達的意思,而且還顯得高高在上,但是我一時間找不到更加貼切的詞語。“從命濁手里保護麻早”在我這里并不是壓力形成的任務。總而言之,我認為自己是有必要保護麻早、并且也是愿意保護麻早的。
因此,縱然追求夢想在我心里的地位比起麻早還要更加重要,我也難以忍受自己在拋棄麻早的前提下追求夢想。
如果是在回歸現代世界以后對著麻早正面攤牌,告訴她我們今后會成為敵人,就此一拍兩散,這就不是“逃避”,而是“面對”。雖說非常痛苦,我還是可以接受這個后果。
而如果是放下自己的“責任”,僅僅是埋首在末日時代追求冒險,就會產生逃避的感覺。這很差勁,很遜色,不符合我對于自己的理念。哪怕我在真正做出這種事情以后可以迅速自我合理化,至少現在的我對此有著抵觸情緒。
不過,我認為自己到頭來可能依舊會做出來這樣的抉擇。就如同在很久以前,我剛剛認識麻早的時候,在意識到掃把星之力可能會從自己身上傳染到長安那里去之后,我就做出了“就此與長安斷交”的抉擇。在朋友與冒險之間,我終究還是選擇了后者。而這一次也不過是相同的事情。我非常重視自己的感情,但是我更加重視自己的執念。
“……真正讓我停下來的理由,并不是因為做出這個取舍很困難,而是因為我可以輕易做出來這樣的取舍……”我試著組織自己的語言。
“但是你沒有做出取舍,你停下來了。”小碗說,“如果這是非常困難的取舍,你或許會把注意力集中在取舍本身上。正因為你有著一些余力,反而開始思考起了更多的事情。
“你開始思考,在這條唾手可得的道路前方,是否存在著自己期盼的事物。你并不是在眷戀自己的感情……而是在懷疑自己是否可以交換到真正的冒險。”
因為決定了要對小碗敞開心扉,所以我這次依舊坦然地承認了,“……是的。”
我心中的冒險,是一片波瀾壯闊的舞臺,是無限的可能性、此起彼伏的危機、精彩紛呈的世界。
而像是現在這樣必須一邊拋棄自己的感情、一邊向前進的做法,我看到的是一條仿佛獨木橋般的窄道。這么做只會讓我的道路越來越狹隘。
我并不害怕獨木橋,但是這和我向往的冒險不一樣。
為什么我會產生這樣的感受呢?
我想,大概是從某個時刻起,自己對于“冒險”一詞的理解出現了偏差。正因為如此才會遇到這樣的矛盾。對我來說,“冒險”到底意味著什么?為什么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是看不到自己心滿意足的可能性呢?
還是說……這種偏差并不是從中途才出現的,從一開始……我對于“冒險”的理解,就出現了錯誤?
我的渴望,似乎存在著某種根本性的破綻。
換成是在還沒有進入怪異世界的時候,我一定無法注意到這種問題。因為那時候的我光是嘗試躋身進入怪異世界就已經費盡全力,而現在的我終于能夠在這邊的世界站穩腳跟,多出了余力,這才變得能夠重新審視自己的立足點。
小碗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床面。這個動作大概是要我坐在那邊,所以我就坐了下去。
“莊成哥哥,雖然是我自作主張許愿你和麻早姐姐在一起、想要讓你去拯救麻早姐姐的,但是呢,如果僅僅是由你滿足麻早姐姐的愿望,我認為這是不公平的。”小碗說,“我也希望麻早姐姐可以拯救你,當然,我也會加入其中,努力嘗試幫助到你。”
“什么……拯救我?”我無法不詫異。
在自己過往的人生里面,被我直接性間接性地拯救和幫助過的人,加起來也有不少了,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也可以成為被拯救的人。無論是從力量上、還是從精神上,我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弱者,更加不需要他人拯救和幫助。如今要是有連我都無法抵抗的敵人,那么其他人只會更加難以抵抗。
盡管在這一路上我也不是沒有向其他人尋求過支援,不過從來都沒有人把我當成過一個“需要幫助的人”,我也從來都沒有把自己放在這種定位上面過。我甚至為此感到了少許的不適。
“我可沒有感覺自己很不幸。”我說。
哪怕是在很久以前那段苦尋怪異而不得的時間,我也一次都沒有這么感覺過。
“‘拯救’這個說法可能不是很合適,但是,莊成哥哥,或許你也陷入了某種怪圈和漩渦而不自知。如果無法看清楚真正的自己為何物,即使陷入自我毀滅的結局也不足為奇。”小碗說,“相信你自己也可以明白吧?你目前所選擇的道路,是一條徹頭徹尾的自我毀滅之路。從這個角度來說,你與過去的麻早姐姐沒什么差別。”
我不置可否地說:“……這個話題也差不多應該結束了吧。”
“是啊,那么就先進入正題吧……”小碗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一句不得了的話。
“正題?”我驚了,“剛才那些還不算是正題嗎?”
“剛才的也是正題,不過現在的事情也很重要。”小碗說,“雖然感知得不清不楚,但是在這一路上,我感覺莊成哥哥身上好像有著什么傷勢。
“我已經很努力地去檢查了,卻還是無法從你的肉體和靈魂上找到絲毫的痕跡,直到剛才你敞開心扉、讓我深入感知你心靈的時候,我才真正地確認了這個傷勢的真實存在……這到底是什么傷?”
我恍然大悟地說:“你說的是真靈層面上的損傷吧?”
這是在與大魔玄武的戰斗中受到的傷勢。
不止如此,在進入末日時代之前,與黃泉的戰斗所遺留的真靈損傷也沒有得到過治愈,就這么一直遺留了下來。
我可以瞬間恢復自己肉體和靈魂的傷勢,惟獨對于真靈損傷無可奈何。
原本真靈受到過度損傷之后會感覺到意識昏沉,好在如今由于小碗的祝福令我精神百倍,抵消了那樣的負面狀態。
“果然是這樣嗎……”小碗點頭,“那么就讓我來負責治愈你吧。”
“你可以修復真靈損傷?”我再次吃驚。
神性之子可以憑借正位法天象地之力治療傷者,這本身倒不是什么值得吃驚的事情。在圣經里面,耶穌單單憑借簡單的接觸就可以治療他人的負傷和疾病,就連治療殘疾和驅散詛咒都不在話下。這也是神性之子的基本能力之一。
但是這種治療,應該是僅限于肉體和靈魂的傷勢,并沒有覆蓋到真靈的層面。
即使是找遍羅山,也找不出來能夠修復真靈損傷的技術和知識。因此在上次與命濁戰斗之后,我才只能在羅山總部的療養院里面,靠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方法慢慢靜養,為真靈的自然修復提供最好條件。
“應該是可以治療的。起碼我的感覺是這么告訴我的。”小碗微笑著說,“來吧。這也是對于莊成哥哥一直以來都很誠實的獎勵。”
難道是因為她的力量有神印碎片之力強化嗎?神印碎片之力還真是什么都行啊?
既然她都這么說了,那么讓她試上一試也無不可。
我選擇性地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話。
“那么,接下來應該怎么做?”我好奇地問。
“嗯,這個嘛……首先是要和我有身體接觸,最好是找一個舒服的姿勢……”
小碗在滿臉認真地思考之后,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就先請莊成哥哥把頭擱在這里吧。”
低頭打量了下她纖細瘦弱的大腿,我問:“必須要這樣?”
“這樣才最有照顧傷病的感覺,也會方便我把握住治療的手感。”小碗說。
這個理由的話倒是可以接受,我試著倒下了自己的身體,把腦袋枕在她的大腿上。
如果對象是祝拾那樣歲數相近的女性倒是另當別論,此刻品味著自己的臉頰與十歲幼女的大腿接觸的感覺,心里有些難為情。
小碗把手放在了我的頭發上,然后慢慢俯身,輕輕地抱住了我的頭顱。比起成年人略高的孩童體溫傳遞到我的臉上,能夠在呼吸時隱約地嗅到她身體的味道,令人聯想到雨后濕潤的青草。
她一邊撫摸著我的頭發,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俗話說,只有自己的事情最難看清楚。我現在也算是多多少少地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在意莊成哥哥了。總感覺無法對你的境遇視而不見,很想要照顧你……”
照顧我……聽著她稚嫩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有種角色顛倒的幻覺。仿佛在跟小女孩過家家,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到了對方孩子的角色,得到了對方稚拙而又無微不至的關懷。
神印碎片之力的奇妙波動從她的手里緩慢釋放,宛如令人舒適的熱水般,滲透進入了我的身心。
“好好休息吧,莊成哥哥。如果感覺累了,就這么睡著了也是可以的。”她溫柔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回響。
我緩緩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這段時間一直持續了大約半天之久。
之后,這個房間的門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