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劍非仙是出于與你之間的友誼,才會成為站在治世主義這邊的大無常。突然這么提問可能有些冒昧,但劍非仙真的是可以信任的嗎?”我問,“在人類屠殺計劃這一無情卻又充滿效率的方案面前,他真的會堅定不移地與你我站在同一陣線,而不是被福音院策反過去?”
見我直接提出質疑,法正并未生氣,而是很有底氣地笑了笑,說:“劍非仙的話,你大可以放心。
“為了茍且偷生而向弱者揮劍——劍非仙斷然不會做出來如此丑陋的事情。雖說他的確沒有我那么關心蕓蕓眾生的生死存亡,可我們之間也不是平白無故成為朋友的。”
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對于朋友的信任。
“是這樣嗎?”我思考著關于劍非仙的情報。
法正隨口說道:“雖然他也是個活了兩三百年的人,但是論及精神年齡,可能和你差不多……”
“精神年齡?”我敏銳地問。
“呃……別在意。”法正擺了擺手,“總之他是可以信任的。”
見此,我也就對于剛才的話語左耳進、右耳出,然后繼續提問:“那么……卦天師呢?”
“你與卦天師之間應該有過不少交流了吧,你是如何看待他的?”法正正色詢問。
“雖然卦天師是超凡主義大無常,但他追求的應該是一個治世主義的理想社會。只是,為了更好地達成這個治世主義成果,他認為有必要先使用超凡主義的手段。”我說,“他度過了超乎想象的漫長人生,以至于尋常人類的壽命在他眼里不過轉眼一瞬。他著眼的,始終是人類文明這一整體,其中的每一個單獨個體都入不得他的眼。
“或許他非常重視‘所有人’,但是他無比漠視‘每個人’。他并不是出于傲慢自負的心理,才會以如此高姿態漠視單獨凡人的。任誰度過如此悠久的時光,都會變得無法對每個‘朝生暮死’的凡人產生感情。
“時間尺度實在是太不一樣了,哪怕他不想要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也是無可奈何。就好像登上山峰頂端的人,就只能以‘站在山峰頂端的視角’去看待下方的蕓蕓眾生。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演變。”
說著,我想起來了宣明。或許類似的癥狀,也發生在了宣明的身上。
“是啊……雖說我也是活過了數百年,少年時期,還是被現在的人們稱呼為宋代的時候,可在卦天師那樣的遠古大無常看來,我也只不過是個毛頭小子。”法正感嘆,“現代的人們口中的‘現代’可能是指最近幾十年的事情,而在卦天師看來,搞不好從我出生的宋代到二十一世紀之間的時間,都是他心里的‘現代’的其中一部分。”
他停頓片刻,又說了下去,“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要說……卦天師是因自身經歷而過度遠視的存在。因為具有真正超凡脫俗的視角,所以不會在乎當下的人類史。如果屠殺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人類,只留下幾千人繁衍,就可以重立人類史,那么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執行……是吧?”
“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反問。
“不是。”法正言之鑿鑿地說。
“何出此言?”我疑惑,“你十分了解卦天師嗎?”
法正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莊成,你說,對于信奉神明的人來說,異端和異教徒誰更可惡?”
“那自然是異端。”我說,“比起外部的敵人,出現在自己內部的敵人要更加令人仇恨。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我這么一個二十來歲的人對著這個宋代出生的老資格大無常說什么“自古以來”,倒是有些怪怪的。
而法正沒有計較這一點,點頭之后說:“我雖然也被稱呼為神明,也有自己的信徒,但是如果說連我也有什么信奉的‘神明’,那就是自己想要達成的未來美好社會,也就是治世主義描繪的理想社會。
“卦天師亦是如此,然而與我不同的是,他選擇了站在超凡主義那邊。莊成,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嗎?自己堅信不疑的道路,有一個遠比自己更加智慧、更加經驗豐富的前輩,他到頭來居然選擇了一條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道路……這對我來說到底是何等的震驚、何等的傷害。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否定過自己的信念,一刻都沒有。而我也必須承認,卦天師什么話都不需要說,他光是存在本身就在不斷地對我提出質疑。要說我在羅山最敵視的人是誰,那個人既不是漠視蕓蕓眾生的命濁、也不是滿腦子只有自己的神照,甚至不是成為叛徒的轉輪王,而是卦天師。
“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卦天師是我心中的頭號大敵,所以我才對他無比了解,甚至可以預測他在聽說福音院和人類屠殺計劃以后的每一個反應……
“他絕對是不會站在福音院那邊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堅定,令我不由得提問:“為什么你會這么想?”
“其實在你剛才對于卦天師的描繪里面,就存在著這個答案。”法正沉聲道,“卦天師無法對‘每個人’投入感情,所以,他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在了‘所有人’身上。確切地說,他是對于人類自百萬年以前,從舊石器時代積累到今天的文明充滿了熱忱。
“羅山漫長的歷史上,有為數不少的大無常都因為厭倦人間而發生失落化,反而是卦天師這個活了不知道多少個萬年的大無常仍然可以正常活動,這都是因為他心中對于自己親眼看著成長起來的人類文明,那龐大的愛……
“雖然這份愛已經多少變得扭曲和殘忍,但他正是靠著這股心靈之力才得以支撐到現在的。要他親手毀滅,或者是眼睜睜看著其他人毀滅人類迄今為止積累的所有歷史,通過這種方法來拯救世界、延續種族?那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莊成,按照你的說法,黃泉應該已經代表福音院,對桃源鄉主和宣明、以及對命濁都有做過邀請了,但是我這邊從來都沒有接收到過那樣的邀請。劍非仙是否有接收到過我還不知道,不過同樣的,我相信黃泉也沒有對卦天師做過邀請。因為他們——尤其是閻摩也必定非常清楚,卦天師是絕對不可能允許那種計劃的。”
原來如此,看來黃泉在最后一戰里面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都只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那么,我差不多該把這份技術資料拿給尉遲了。論及陣法修為,羅山可以說是無人能出其右。那個叫七號的也真是會挑人。”
說到這里,法正忽然露出了警覺的表情,看著我問:“你應該沒有其他還沒有對我說的秘密了吧?”
他貌似是被我之前接連拋出來的秘密給嚇到了,頗有些驚弓之鳥的意思。
“沒有了,大概。”我想了想后說,“對了,我想要問問你關于命濁的事情……他是否有對我身邊的人出過手?”
法正意外地問:“這件事情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嗎?”
“我還沒有和麻早他們見過面呢。”我說。
“我不是說這個。”法正說,“誓言,誓言啊……你忘記了嗎?”
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過了兩秒鐘才總算是想起來。對了,當初命濁敗北給我的時候,有立下過再也不能對麻早出手的誓言。
除此之外,我還要求過他不能針對我身邊的任何人出手,并且不能祓除自己身體里的宣明之火,甚至還在他的身體里面注入過我的火焰作為后門。
這個誓言可不是口頭承諾那么簡單,而是具備客觀約束力的神秘性質誓言。只是因為我知道這種程度的東西對于命濁那種詭計多端的大無常起不了多少約束力,所以從來沒有放在心里過。不過這個誓言最重要的部分不是約束,而是在命濁違背誓言的時候,我可以在另外一個地方產生感應。
我稍微檢查了下留存在自己靈魂里的這段誓言之力,才發現其不知不覺已經變得滿身瘡痍。換而言之,命濁已經打破誓言了。不單單是“不允許對麻早和我身邊的任何人出手”這段誓言,他似乎還在過去四個多月里面祓除了宣明之火,連我注入他身體里面的火焰都祓除了。
現在的命濁簡直就是毫無限制。
為什么誓言之力此前會毫無提示……能夠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因為我此前身處于死后世界,所以命濁在現實世界做的任何事情,都無法跨越時空聯動到我這邊。
“你想要報復命濁嗎?”法正問。
我反問:“你打算阻止我?”
“他在目前仍然是羅山大無常,按照我的法度,不能允許你同室操戈。在我要建立的理想秩序之中,就連大無常也不可以成為例外。”法正思考著說,“可他畢竟是先行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所以綜合來說……只要你保證在戰斗時不會波及到大量無關群眾,我就不會對此事置喙。”
接著,他微微一頓,眼神變得銳利,“……甚至于……我或許還可以為你助陣,一起去處置命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