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六年。
三月十三,日漸西仄。
距曹真被斬已過六日。
略陽,街泉亭。
兩千余名魏軍士卒與千余隴右民夫,此刻正在緊鑼密鼓加固城防。
壕溝、鹿角這些東西自不必提。
便是薪柴、草料、黃土、擂石這些守城必備之物,此刻也源源不斷從城外采集,運往城中。
城墻之上,隨處可見魏國士卒與民夫將運上墻頭的黃土裝入方形木制夯具。
另有些士卒民夫,則用木板將土壓實,使黃土均勻分布。
當木框被黃土填滿壓平,站木框旁一臉虛脫之狀的力士將碩大木槌高高舉起,重重落下。
嘿呀嘿呀的號子混雜著結實笨重的槌擊,在這座小小的略陽舊城上空回蕩。
本來略顯殘破的城墻,在兩千余人的努力下,不過短短兩日便已加固得像模像樣。
“嘿,給俺們運糧的來了!”城墻之上,忽有聲音響震。
于是所有聞聲之人盡朝落日方向望去。
只見一支由四五千人組成的運糧隊伍,或以牛馬驢騾,或以獨輪木車,又或干脆直接以背負的方式馱著糧草,緩緩從街亭小城西面的隴氐大道向東而來。
夕陽把他們影子拉得老長。
城上守卒略顯萎靡的士氣終于為之一振。
事實上,兩日前便已有大魏天使翻山來報。
傳天子口諭,命他們速速加固城防,又說關中通往隴右的糧道暫為蜀寇隔絕。
命他們務必安排斥候,提防包括魏國甲士在內所有東方來人,等待西方兵糧來援。
負責看守此城,督護軍糧轉運的都尉司馬們聞聽此言盡皆失色。
畢竟前幾日剛傳來大將軍在斜谷口大勝蜀寇的消息,怎么突然之間蜀寇竟然就隔絕了糧道?
又為何連魏國甲士也要提防?
天使并不言明,只命他們速速固城自守,待西方來援。
負責在街亭守護糧道的督軍糧執法張雄,與一名都尉、兩名司馬迅速開了個碰頭會。
大家不是傻子,情勢緊張到了要待西方來援,連魏國甲士都要提防。
誰還分析不出來關中必然有失?
然而偏偏中轉街亭的糧草,在那名天使到來的五六日前,就幾乎全部轉運到了隴右前線!
誰能想到來自關中的后續糧草竟遲遲不來?!
沒有糧,怎么固守?
不論是出于關中糧道為何斷絕的驚疑,還是出于城中兵馬糧草不足以與蜀寇相持的恐慌,各種各樣的謠言開始甚囂塵上。
說什么大將軍已敗。
說什么長安已失,關中已棄。
要不是負責在此督護糧草的督糧執法張雄,是前些時日大敗蜀寇數萬的右將軍張郃之子,這座小小的街亭城怕是要鬧出不小亂子,更別提鞏固什么城防。
約摸半個時辰過去,那支運糧隊伍終于來到城下。
城門早已關閉。
“爾等從何處來?”督糧執法張雄在城上喝問,“可有口令?!”
其人雖然二十出頭,但終究是宿將之子,天生具備話語權。
這兩日又穩定了軍心,城中一名校尉兩名司馬于是皆以其人為主心骨。
“有你娘的口令!
“把俺當賊不成?!”
一馬當先之人滿臉怒氣,一眼便能識出是羌人長相。
而且其人雖說的官話,口音卻也明顯帶了一種隴右羌胡特有的羊肉味。
“沒有口令,爾必是賊!”張雄冷哼一下,放聲怒斥。
他與天使有約,若是西方來援,須得以“蜀鼠”為令,街亭方得打開城門。
再說了,隴右羌胡最是搖擺反覆,按理說不可能在第一時間督糧來援,更別提之前三郡皆叛,不少羌胡都叛魏附蜀。
就在張雄已經認定城下運糧之人必是附逆叛羌時,那羌人頭領身后一騎卻已是拔馬前走,來到城下。
“城上的,我是郭使君親隨!”
張雄聞言一愣。
眼下開口之人操的竟是一口熟悉的河北口音。
非但是河北口音,還是他老家鄚縣附近的河北口音,不是中山就是常山。
那位郭淮郭使君雖出身太原,但其人年輕時卻是先為文帝五官中郎將府屬,后又為太祖丞相府屬,在河北鄴城久住十幾年。
這操著河北口音之人又長得威武雄壯,氣宇不凡,確實有可能是郭使君從河北帶來的親隨。
“你是郭使君親隨?”張雄質疑著問話。
“郭使君何不遣漢人來送糧,反而令一個羌人與你護糧至此?!”
“賊你娘漢人,你們這些魏人充什么漢人?!
“趕緊開門!
“再啰嗦俺就走了!
“若非俺跟郭淮有些交情,俺跟你在這啰嗦這許多?!”
張雄思索片刻后卻是一聲冷笑,其后掏出弓矢,徑直朝那羌人頭領坐騎邊上空地射了一箭:“滾!”
羌人頭領神色一凜。
“你這是做甚?!”趙統怒極。
“快開城門!放我們進去!”
“真以為我是傻子不成?!”張郃之子怒極反笑。
“爾等沒有口令,必是蜀寇派來騙我城門的叛羌無疑!”
“我不知道什么口令!”趙統怒不可遏。“快開門!”
城樓之上,張雄赫然是再次挽弓,但這次對上的卻是趙統項上人頭。
“你這是做甚?!”趙統心急如焚,幾欲落淚,最后不得已道:
“大將軍死了!
“我家使君擔心蜀寇急上隴山劫持街亭,命我們快馬與街亭附近羌豪聯系,借來糧草,哪里知道進街亭還需要什么口令!”
雖說趙統臉上戲做得挺足,心里卻在慶幸虧得他打小模仿他父親的河北口音。
不然操一口荊音蜀音來騙,只能期待城上之人真是傻子了。
然而就在趙統心中慶幸之時,城樓上的魏國守軍已是嘩然大恐。
“你剛說什么?!”
“大將軍怎么了?!”
“此言是真是假?!”
“大將軍怎么可能會死?!”
那愕然收起弓矢的督軍糧執法張雄,與身邊一個校尉兩名司馬,此刻竟也如城頭小卒一般臉色刷白,只覺匪夷所思。
從天使口中的關中糧道被斷,他們能想到關中或已有一敗,卻是萬萬沒想到過,大將軍竟已陣亡?
“難怪那天使支支吾吾……
“這是根本不敢告訴我們大將軍已經陣亡,怕我等亂了軍心!”
李姓都尉本就覺得城下是援軍無疑,對趙統之言幾乎深信不疑。
張郃之子卻仍是不敢置信,最后怒從心起,嗤之以鼻:“哼,必是城下叛羌在妖言惑眾,亂我軍心!”
李姓都尉卻是驚惶搖頭:
“執法,我大魏在長安仍有數萬人馬!
“若是大將軍尚在,又怎么可能坐視蜀寇來斷我糧道?!
“這難道不是拱手把隴右送給蜀寇嗎?!”
張雄為之一悚。
說得實在太有道理,如果不是大將軍果然身殞,又怎么可能讓蜀寇如此囂張?
“大將軍若是身死,右將軍何以沒有使命傳來?!”
張雄對著城下那河北人再問,如果大將軍果真身死,他父親不可能沒有使命傳來!
所以張郃與郭淮的使者現在還沒到街亭?急得幾欲垂淚的趙統腦子快速運轉,幾乎是一瞬間便應道:
“右將軍帶著人馬追諸葛亮到漢中去了!
“蜀寇入據下辯,我家使君正在下辯攻城!
“大將軍使者自陳倉道入,將此消息報與我家使君!你家右將軍使者估計還要兩三日才到!”
張雄仍然不信:
“你家使君既知街亭危險,何不命你先來報信使我提防,反而命你先去尋羌胡募集糧草?!”
趙統登時震怒無狀:
“不是已經有天使來街亭告訴你了嗎?!
“為何我先去募糧?
“大將軍斜谷敗亡,蜀寇勢眾,我家使君已去信右將軍回天水固守,待陛下關東之援!
“屆時天水十幾萬張嘴,哪里還有糧草能給你們運來!
“便是運來,你可知從天水運糧至此需要多少時日?!
“我家使君若不直接令我尋附近羌豪借糧!
“等到天水的人馬與糧草到達此地,你這街亭怕是早已被蜀寇圍得水泄不通了!”
“啪!”
就在趙統腦子高速運轉狂飆演技之時,那名羌豪竟是不知為何毫無征兆地突然一馬鞭狠狠甩到他臉上,把他打得整個人徑直摔下馬來。
城墻上眾人頓時驚愕。
趙統身后眾人亦是茫然。
卻見那羌豪以手中馬鞭指著城頭眾人勃然大怒:
“俺今日至此,不過是念與郭淮相識多年份上給他兩分臉面!
“想不到你們這些魏狗竟如此不識好歹!”
“還有你這廝,竟敢誆俺,瞞著俺你們大將軍竟然已死!”這羌豪又是兩馬鞭重重甩到趙統身上,復又看向城頭。
“哼!你們魏國的大將軍若果真已死,這隴右如何能保?!
“俺真是昏了頭才被騙來!”
言罷,其人喉結滾動,竟是往倒在馬蹄之下被他抽出一道駭人血印的趙統身上狠狠啐了一口,其后打馬便走,再不返顧。
不多時,這支四五千人組成的運糧隊伍開始調頭西歸。
被抽出一條駭人血印的趙統臉上火辣,痛得眼淚都掉下來,整個人腦袋全是懵的。
這一開始也沒說要抽我啊?!
你他娘的這抽得也太狠了吧?!
踉蹌著捂臉起身,對著街亭城頭一手前指,痛哭流涕:
“不意你們這些豬狗誤我家使君大事!
“倘街亭喪于你們這些豬狗之手,大家就一并死在隴右吧!”
言罷,趙統也是翻身上馬,絕塵西去。
只留下街亭城頭那群看戲看得茫然無措的大魏將卒。
等到一行數千人越來越遠,那名都尉終于心急如焚,不能自制:
“執法,還不快去追?!
“這難道還能有假?!”
軍司馬也急勸不已:
“督糧執法,都尉!
“那郭使君親隨說得不錯,大將軍若是果真身死,則右將軍與郭使君必率大軍固守天水!一時又哪里能有糧食給我們運來?!
“便是運來,說不得關中那不知多少萬的蜀寇已經把咱們街亭給團團圍住了!”
張雄被問得心煩意亂,一時竟也拿不出主意,最后仍堅持道:“萬一他們就是蜀寇呢?!”
那都尉開始氣急敗壞:
“執法,你看他們像假的嗎?!
“再不追,咱們這點糧草怕是撐不過半個月!”
這都尉言罷便不再理會那位年輕的督軍糧執法,徑直走下城樓,其后打開城門策馬追了上去。
兩名司馬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繼續駐足城頭觀望。
只見他們的都尉很快便追到那位被羌豪鞭打的郭使君親隨身邊,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過不多時又勒馬沖到那羌豪身邊。
差不多半個時辰,幾乎望不見那幾千人的運糧隊伍之時,他們的都尉終于是悻悻而歸。
登上城樓,暴跳如雷:
“張雄!
“你知道那羌人是誰嗎?!
“那是白馬羌王楊千萬!
“除了雍州郭使君,還有誰能說得動他?!
“我就差跪下來求他回來,你看他回來了嗎?!
“他還像假的嗎?!
“他根本不稀罕你這街亭城!”
聞言至此,那位一直在思考大將軍是否真的身死的督軍糧執法心悸不已,彷徨無措。
如果大將軍真的身死。
如果蜀寇真的要來寇略街亭。
那街亭如何才能守住?
街亭守不住,那他父親在隴右的幾萬大軍豈不間接喪于他手?!
天使也跟他說過,陛下詔令,命右將軍與雍州刺史務必固守隴右。
便是失了關中,也要固守隴右!
所以,他父親怕是連領軍下關中就食的可能性都沒有!
“那羌王怎么說?”張雄問,聲音因忐忑而有些發顫。
“說什么?!”都尉破口大罵。
“你沒看他剛才對郭使君親隨說什么嗎?!
“之所以能勸他送糧至此,只因他不知大將軍敗軍身亡之事!
“羌人本就搖擺不定!
“今既已知曉我軍大敗,漢軍勢大,又如何還會愿意借糧助我?!”
張雄又是想到了什么,仍然不解道:
“既然如此,那自稱郭使君親隨之人又為何要當著羌王的面說大將軍已經敗亡?”
“還不是你逼的?!”
李姓都尉開始為那位被羌王狠狠打了一鞭的河北人憤憤不平:
“你不是非說沒口令則必然是賊?!
“你不是準備一箭射死他?!
“他情急之下,不道出實情又還能如何?!”
張郃之子錯愕不已,沉思良久,最后終于是下定決心:
“咱們斥候在前,迄今仍未收到任何蜀寇準備從隴氐道入隴的消息!
“還有時間!
“我立刻往各縣調兵調糧!”
街亭城小易守,只須六七千人與足以支撐兩三個月的糧草,就必能等到關東兵糧來援!
張雄迅速下城準備。
然而還不等他做完準備離開街亭,忽然有一斥候來報。
“李都尉!張執法!
“前方有幾百人身著我大魏軍士衣甲,押著一兩千運糧民夫出現在分水驛!”
“大魏衣甲,運糧民夫?”張雄一怔。
那斥候氣喘吁吁,狂飲幾口水后才繼續道:
“還有人望見分水驛二三十里外來了兩三萬蜀寇!”
兩三萬蜀寇?!
張雄身周眾人俱是一驚。
“還用說嗎?那前面運糧甲士必是蜀寇假扮!”李姓都尉瞬間便想到了其中關竅。
然而一旦想到這其中關竅,這李姓都尉更加目眩頭昏,五內如焚:
“現在如何是好?
“分水驛距街亭只有八十里!蜀寇若是急行軍,明日便至!”
哪里還有時間讓這位名將之子,督軍糧執法去調兵調糧?
“張雄,這街亭你來守吧,我率軍去天水了!”李姓都尉不想跟著張雄在此送死。
張雄愣了一下,其后趕忙拔腿張手去攔:
“李都尉,你率軍擅離職守,難道不怕國法嗎?!”
“大將軍都陣亡了,你家那位右將軍都要困死隴右了,我他娘怕什么國法!”
一直統屬于大將軍曹真的李姓都尉拔身便走。
“李都尉!”張雄再次張手攔住,神色失措。
“我去勸那白馬羌王回來!
“若是不能,你再做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