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意確實不當將長安拱手讓于蜀寇。
“但不知長安戰事如何?
“驃騎將軍可有消息傳回洛陽?”辛毗問道。
曹叡思索著道:
“蜀寇于長安以北的高陵、棘門、細柳固城守寨,威逼長安。
“驃騎將軍遂引大軍三萬溯渭水而上,出于蜀寇之后,斷了長安蜀寇的渭水糧道。”
辛毗聞言頓時眼前一亮:“驃騎將軍何日到長安的?又是何日斷的蜀寇糧道?”
曹叡略一沉吟:“四月初八至長安,四月十五斷糧道。”
辛毗聞言徐徐頷首,思索片刻后又一皺眉:
“今日是四月廿八,長安附近的蜀寇糧道被斷已近半月。
“他們到長安時間不長,糧草轉運不及,便被驃騎將軍出于其后截了糧道,料想至多再有半月便要絕糧。
“這是攻敵所必救的引蛇出洞以逸擊勞之策啊。
“蜀寇連戰連勝,士卒驕縱,難道就這么坐視孤軍深入的驃騎將軍斷了他們糧道,而不作為?”
曹叡搖了搖頭:“非但如此,驃騎將軍還遣一軍往攻五丈塬,也是無功而返。”
曹叡將監軍秦朗傳回的消息一一道與三人。
三人聽得愈發難安。
司馬懿連施奇計,蜀寇卻是堅持穩扎穩打,以不變應萬變,絲毫破綻也不暴露。
也難怪這位陛下如此憂心,不知是否還該守長安了。
華歆嘆了一聲,道:
“早知蜀寇如此謹慎,倒不如從蜀寇手中強奪高陵,護大軍糧道不失,以為萬全之策,則足可保長安無虞。”
劉曄卻是搖頭道:“華太尉之言確有道理,可萬一這高陵攻之不下呢?”
華歆疑惑看向劉曄:“驃騎將軍不過旬有六日便攻下上庸,斬首孟達。
“這高陵城堅固不如上庸,兵力多寡亦不如上庸,驃騎將軍能奪上庸,就不能奪高陵?”
劉曄微不可察地撇撇嘴。
雖然同朝為臣,但他對華歆實在不怎么感冒。
之所以能讓這人當上太尉,一個是自然是因太尉已成虛銜,不掌軍權,也不需曉暢軍事。
另一個,則是天家對這親手將獻帝伏皇后從墻后揪出的“道德名臣”的投桃報李了。
管寧與他裂席分坐而絕交,不是沒有道理的,即使他后面以清素寡欲,淡于財欲著稱于世。
曹叡看向華歆:“華太尉,朕也以為驃騎將軍兩策并無不妥。
“當日朕收到消息,知道驃騎將軍率軍出于蜀寇之后,也以為蜀寇多半會中驃騎將軍這引蛇出洞之策。
“至于驃騎將軍奇襲五丈塬,朕同樣以為或有成功之可能。
“而毌丘儉、夏侯楙、牛金所領長安守卒士氣大喪,亟需一場勝利提振士氣。
“如今驃騎將軍兩策皆敗,小喪部曲,略損士氣,也使得關中蜀寇等到了諸葛亮大軍來援。
“但不去一試,又安知兩策必敗?打仗總有勝敗,戰機卻是稍縱即逝。
“以不大的代價,搏取一個可以反敗為勝的可能,雖敗可也。
“至于驃騎將軍不去攻取蜀寇長安三屯,朕也以為未必有錯。
“蜀寇三屯呈掎角之勢,互相為援,士氣正盛,本就易守難攻。
“縱使能夠奪下,驃騎將軍恐怕也是損失慘重。
“到時諸葛亮大軍一到,就沒有兵力再與之一戰了,譬如田忌賽馬,如何能以大魏上等馬對蜀寇下等馬?
“若因此落敗,朝中恐怕又會生出別的評議。
“譬如驃騎將軍竟不在渭南以逸待勞,反而背水一戰,去攻不拔之寨,空殺將士性命。
“如此,又當如何?”
聽到天子也這么說,華歆慚愧地誒誒點頭應了幾聲,其后便沉默起來。
曹叡斂了斂衣袖,徐徐道: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自蜀賊北寇以來,我大魏未嘗一勝。
“朕以為非戰之罪,而是我大魏上下,自朕始,至大將軍、右將軍、驃騎將軍,乃至軍中將校,皆被劉禪僭位偽漢五年以來,暗弱守成的窩囊表現迷惑了。
“諸葛亮并非權奸,劉阿斗,也并非弱主。”
華歆聽到這,又抬起頭:
“陛下的意思是,那諸葛亮與劉禪過去這五年,故意在天下人面前演了一出弱君權臣的戲碼,就為了今日北寇?”
曹叡猶豫再三后徐徐頷首:
“不然呢?倘若不是錯估了諸葛亮劉禪君臣的關系,低估了諸葛亮之能,我大魏應付起來如何會這般倉促大意?
“而倘若不是低估了劉阿斗之能,大將軍如何會先勝后敗,喪身殞首?右將軍與驃騎將軍又如何會接連去施奇襲之策,最后又都以失敗收場?
“不能知己知彼,乃兵家之大忌,劉備當年敗于陸遜之手,難道不正是如此?”
聽到此處,劉曄、辛毗、華歆三人皆是陡然沉思起來。
尤其劉曄,他當時就極贊同大將軍曹真乘勝追擊,直接逼死劉禪這窮寇。
正如當年太祖皇帝從張魯手中奪下漢中后,他力勸太祖繼續舉軍南下,一舉平定蜀中一般。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卻是沒想到,大將軍會輸。
然而即便如此,他彼時也仍不覺得大將軍之所以敗亡,跟偽帝劉禪有什么關系。
多半是趙云之策。
可現在大魏一敗再敗,偽帝劉禪仍能勝而不驕,甚至還能壓制手底下將士也勝而不驕,不中司馬懿誘敵之策,足說明他先前確實都小看劉禪了。
出神之間,天子的聲音再度把他拉回了這座建始殿。
“今我大魏之敗,敗于小覷了諸葛亮、劉禪,敗于關西無備,此朕之失,何能歸咎推責于為國死命的將士?”
曹叡這也算是小范圍內下“罪己詔”了。
關西之敗與他這位大魏天子的大意脫不了干系。
他不能真下“罪己詔”,會有損天子威權。
也不能將失敗全歸咎于曹真、張郃,會顯得他“涼薄寡恩”。
只能以退為進。
我先罪己,你們這些骨鯁之臣就不能再來罪我了。
劉曄當即站出身來,拱手道:
“全由關西無備,乃使蜀寇猖狂。
“然臣以為,此非陛下之失,亦非將士之失,罪在我等大臣。
“我等食陛下之祿,卻不能忠陛下之事,未能時時提醒陛下,當嚴備關西,提防蜀寇,才致有此大敗,實在難辭其咎。”
聽到劉曄此話,華歆、辛毗二人也皆是站到劉曄身后,隨之附和了起來。
曹叡心里一松。
可不是嘛,你們天天勸我不能干這個,不能干那個,就是從來沒人勸我要嚴防蜀寇,如今敗軍,難道你們就一點責任也沒有?
此事很快翻篇,曹叡把另一件事甩了出來,道:
“對了,南線來報,孫權親率大軍數萬溯漢水北上,要來圍攻襄樊,不知諸卿可有破敵良策?”
對于此事,劉曄早就就收到了消息,此刻想也不想徑直道:
“陛下,孫權北寇襄樊,不過是懲水師之利罷了,一旦上岸,就沒了七成氣焰。
“加之孫權無德,東吳諸將一盤散沙,各欲保全部曲,守成有余,進取不足。
“臣料吳賊必挫于襄樊堅城之下,或有自破之勢,誠不足慮。”
曹叡拉起嘴角笑了笑,想問萬一重蹈了小看劉禪的覆輒如何是好,劉曄便又建策道:
“陛下,非是待其自破,而是南方濕熱,我大軍每下江漢,則必生瘟疫,實在不宜舉大軍前往。
“不如簡選精銳,募集先登,廣宣號令,一則示守軍援軍已至,二則示吳賊以必攻之勢。
“復使賈豫州遣輕騎日夜擾之,以細作詐稱大司馬將與賈豫州舉軍十萬來援襄樊。
“再潛以大司馬大軍出于合肥,攻賊濡須口之東關。
“凡破敵之策,必扼其咽喉,捶其腹心,夏口、東關二地,正是吳賊之心喉。
“吳賊以為我大魏不習水戰,所以敢散居東關,五里一軍屯,每屯不過百人,卻不知我大魏這幾年水師已練,戰船已備。
“而孫權既領大兵在襄樊,東關必然空虛,大司馬乘其虛而擊之,則如神兵天降。
“東關一旦得勝,襄樊吳賊必遠遁而走。
“縱使不勝,也能使吳賊投鼠忌器,遣夏口武昌水師往東關支援。
“如此,可再命大司馬別遣一軍支援江夏太守胡質。
“以水師入江,與吳賊戰于夏口,直指吳賊武昌巢穴。
“胡質曾在江水大敗孫權,孫權將士家小半在武昌,一旦聞聽大魏兵臨武昌,定然會想起當年呂蒙襲奪江陵得關羽家小之事,軍心必亂,孫權必驚懼而退。”
曹叡再次笑了笑:“太中大夫所言,正乃朕本意也。”
豫州刺史賈逵所獻之策,與劉曄眼下所獻之策幾乎一般無二。
這兩人皆是能文能武的大才,又皆想到了攻敵所必救之策來破敵,曹叡心中也是安定下來。
至于這攻敵所必救之策…到底能不能成?
還是有很大概率能成的。
雖然張郃與司馬懿攻敵所必救之策皆以失敗告終,但他們面對的敵人是蜀寇啊。
蜀寇雖然可恨,多少還是有些人樣的,東吳則不過鼠輩而已,若非劉禪在關中鬧事,這些鼠輩哪來的膽子敢到大魏寇邊?
荊州。
青泥灣。
當年關羽絕北道之地。
魏軍最后一支在漢水阻擊的船隊被吳軍大敗,落荒而逃。
右都督孫桓受命為前軍先鋒,領徐盛、周泰、潘璋、丁奉諸大將,率水步軍四萬余人,水陸并進,殺向襄陽。
吳王孫權與東吳大都督陸遜,則領二萬水師,押送糧草輜重,以為孫桓后繼。
此外,全琮、朱然為偏師,佯攻合肥,牽制淮南的曹休。
諸葛瑾、步騭則阻臨沮,防止新城、上庸的魏軍跑出來,截襄陽吳軍的糧道后路。
身臨漢水,負手而立的孫權袖袍凌空,望著浩浩蕩蕩北去的船隊意氣風發道:
“伯言,這青泥已克,往北至襄陽這二百里水路,便再無阻礙了。
“曹魏明知我大吳可能來襲,守備卻仍如此薄弱。
“看來確實是沒有太多兵力可以調遣,只能固守襄樊,真是天助我大吳啊。”
好幾年了,孫權親征沒贏過,現在雖只是小勝幾場,卻也打破了他的不勝神話,一時軍心大振,孫權本人也興奮起來。
都是北上中原的通道,合肥成了他的噩夢,而這襄陽,卻似乎跟他有些緣分,怎么沒有早點來打?
陸遜也鼓氣道:
“至尊,如今中原旱象已顯。
“而曹魏居天下之中,北擊鮮卑,西抗蜀漢,南拒大吳,三面受敵。
“近來,各種謠言讖語更是甚囂塵上,鬧得曹魏四境人心大亂。
“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魏,我大吳此番必可奪下襄陽,盡有江漢天險。”
“嗯!”孫權紫髯飄飄,豪邁頓生。
如陸遜所言,如今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一項站在曹魏這邊,完全可以說是曹魏奪漢祚以來最脆弱的時候。
如果這時候都不能奪下襄陽,那他這吳王恐怕真的只能窩在江南,當一輩子的吳王了。
“當真要感謝劉禪,若非他在關中斬了曹真,把司馬懿大軍逼回了關中,孤又豈能如此順利地兵臨襄樊?
“希望他跟諸葛亮在關中隴右跟司馬懿、張郃多鏖一陣,替我們多爭取些時間。”
待孫桓的船隊消失在孫權眼中,孫權轉身離去。
卻見到一個來自蜀中的熟人自遠處向他而來。
“孝起,許久不見,漢主這次怎么把你給派來了,可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孫權大笑著問道。
常常出使東吳的費祎、鄧芝、陳震幾位使臣,皆有大臣之體,孫權與他們處得很不錯。
這位是大漢尚書令陳震,去年丞相遣其人前來,與大魏吳王溝通伐魏的消息。
尚書令陳震遞出文書,笑道:
“吳侯,天子新斬張郃,丞相已克隴右。
“今天子與丞相已合兵關中,兵臨長安,特遣我來為吳侯傳此捷報。”
長上短下的大魏吳王與他身后那位大都督陸遜皆是猛的一滯。
“蜀主新斬張郃?什么時候的事?”孫權驚愕相問,就連頜下紫髯的顏色似乎都黯淡了些。
諸葛亮拿下隴右他不驚訝。
可張郃與曹真二人,可以算是曹魏的名將了,前些年在江陵讓大吳吃盡了苦頭,現在告訴他,突然之間全部被劉禪干掉了?
到底是劉禪太厲害,還是他吳王太菜?一時之間,孫權有些懷疑起了自己的人生。
“震也不知,吳侯可看信。”陳震笑了笑。
“忘了恭賀吳侯成功從魏寇手中奪下青泥,如今襄樊在望,吳侯可勉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