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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洛水枯,圣人出

第102章洛水枯,圣人出  洛陽。

  皇城。

  靈芝池。

  關東自二月以來滴雨未落。

  四月之后,更是炎熱異常。

  匯入靈芝池的幾條溪渠,原本半人高的水位,現在不少地方已露出了河床。

  今日水位又下降了一點,魚兒被困在一汪新形成的死水中。

  不遠處,已干涸的水坑里,則有魚兒已被曬干,蠅蟲飛來飛去,嗡嗡作響。

  靈芝池原本還能引得鵜鶘等游禽聚集,現在連鴨子都漂不起來了,池底淤泥小半裸露在外,淤積較厚處已被曬得龜裂。

  這是洛陽皇城內的情景。

  皇城外,據說瀍水、洛水、伊水也都快見底了,顯露出斷流的征兆。

  如今正是禾苗生長的關鍵時期,卻遇上了干旱,田里百姓愁云慘淡,地里禾苗萎蔫枯黃。

  河邊的水車早成了擺設。

  城外的世家、宗豪們組織百姓,夜以繼日地以桶罐等器物取水灌溉。

  時不時有宗族為了爭水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

  大魏天子避殿素服,減膳一餐,以示哀悼懺悔,與民同苦。

  當然了,天子身上這件被楊阜質問此于禮何法服也的半袖素服,恰是洛陽當下最時尚的款式。

  宦侍辟邪自天子身后來報:

  “陛下,太尉(華歆)與衛尉(辛毗)、太中大夫(劉曄)回來了。”

  一只野鶩飛入靈芝池中,曹叡取弓拈箭,一箭射出,卻是未中。

  野鶩嚇得嘎嘎飛走,帶起一小片水。

  曹叡皺了皺眉,一言不發往建始殿走去。

  建始殿乃是太祖皇帝曹操所建,如今是大魏朝會議政之所。

  據說建殿之初,匠人在濯龍祠砍了祠中梨樹,見梨樹根須出血,上報武皇帝。

  武皇帝去查看后憂心厭惡,以為不祥,之后就病重而崩了。

  回到建始殿,太尉華歆,衛尉辛毗,太中大夫劉曄在殿下齊齊見禮。

  “陛下,蛇丘王已就封。”太尉華歆第一個匯報工作。

  他們的任務,自然就是去前雍丘王,現蛇丘王曹植身邊調查他身邊的人與事。

  陳留守,雍丘令,監國謁者,曹植最近都在做什么,與哪些人有過聯系,與誰有過書信往來。

  沒能調查出什么東西來。

  很大概率,曹植在這次“帝已崩,從駕群臣擁立雍丘王為帝”的謠言風波中,確實是無辜躺槍。

  所以這三位天使也就沒有宣讀那封,把逆臣曹植押回洛陽的圣旨。

  而是另宣一旨,將雍丘王植改封蛇丘,即日就封。

  原來的歷史線,曹丕母親卞太后見到曹叡得勝歸來,既悲且喜,想要向曹叡揭發第一個傳謠之人。

  曹叡表現得相當大度,道:“天下人人都這么說,還有什么好檢舉揭發的呢?”

  那是他得勝歸來,威權穩固,不需要通過清算來證明自己的地位,所以才選擇了息事寧人,不追究謠言的始作俑者。

  如今則不同。

  劉禪勝了。

  他敗了。

  輿情洶涌,山雨欲來,他的威權受到了嚴重的沖擊與挑戰。

  宗室,大臣,世家,豪強,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蠢蠢欲動,想要否定他的執政,撬動他的皇權,試探他的底線。

  步兵校尉卞琳,永壽衛尉卞壺,永壽少府毛宗,廷尉正崔演,散騎常侍丁覽,平昌門守將魏蕃,

  及汝潁宛洛參與傳謠,表現活躍的名士諸生共一百余人,盡夷三族。

  曾舉薦以上官員及名士之人,全部連坐罷免。

  這卞琳、卞壺是太皇太后族人,卞琳掌一支禁軍一千人,卞壺掌太皇太后永壽宮宮禁,也是這一次謠言的始作俑者。

  自忖天子必敗,洛陽空虛,便欲攛掇卞太后宣懿旨,以他們的表兄弟曹植為帝。

  結果,即使曹叡敗軍,剛一回到洛陽,卞太后便立刻把他們二人向曹叡揭發了。

  卞太后出自倡伎之家,同族的這兩個人沒太多政治頭腦,還以為有兵有權,只要太后一封懿旨,就能夠決定大魏的命運。

  曹叡這一次雖沒有選擇對卞太后與蛇丘王曹植做更激烈的處置,但他們會不會“以憂薨”,就不是現在能知曉的事了。

  至少,一個多月來,曹叡日日到卞太后永壽宮覲見問安,所謂晨昏定省,以盡孝道,甚至親奉湯藥,禮節比過往更加隆重。

  其樂也融融,遂為祖孫如初。

  太尉華歆,衛尉辛毗,太中大夫劉曄三人,了近一個時辰,才把他們在雍丘的見聞與天子一一道來,又呈上調查的卷宗。

  曹叡看了兩眼,把卷宗放下,沉聲問道:“不知陳留旱情如何?可是與洛陽一般無二?”

  聽到此問,華歆三人皆是一滯,臉上頓呈愁苦之色。

  辛毗率先道:

  “陛下,臣等一路過成皋,滎陽,中牟,陳留,雍丘。

  “皆是大旱之象,禾苗枯槁,了無生機,諸水深則一二尺,淺則直接斷流。

  “臣等又遇河北、山東之民,皆言彼處旱情也是有類如此,臣…憂心今秋恐要五谷歉收啊。”

  曹叡聽到這,神色愈發復雜。

  辛毗說的這些,他其實早在各地傳至洛陽的奏書里看到過了。

  整個關東,荊、徐、兗、豫,青、幽、并、冀,自二月以來全部滴雨未下,而且氣溫愈發炎熱。

  大河沿岸,不少郡縣更是在鬧大瘟疫。

  顯然是先前阿斗那水攻之策的遺毒,大河里的尸體沒有清理干凈,導致瘟疫肆虐。

  一念至此,曹叡咬牙切齒,恨恨地將手中卷宗往地上一砸:“偏偏是今年大旱,偏偏是今年那諸葛亮與劉阿斗要來打仗!”

  現在又是敗仗,又是大旱,又是瘟疫,三重打擊連連襲來。

  攪得曹叡心力交瘁,實在是難以再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華歆、劉曄、辛毗三人自天子登極以來,便極少見天子如此動怒,一時皆驚。

  然而很快他們就明白,這位天子怒從何來了。

  “你們從外面回來,可曾聽到那則童謠?”

  曹叡一邊從宦侍辟邪手中接過卷宗,一邊收拾情緒,問道。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天子沒有明說到底是哪則童謠,但三人仍是盡皆點頭。

  “洛水枯,圣人出。”曹叡輕蔑地扯起嘴角,笑了笑,“你們說,這個圣人是誰”

  這個圣人是誰?

  劉禪剛剛打了兩場勝仗,而他剛剛吃了兩場敗仗,然后關東大旱,洛水斷流。

  只要還有腦子,就不可能認為這歌謠中唱的“圣人”,能跟大魏有什么關聯。

  真要有關聯,那就是這“圣人”打敗了大魏。

  “陛下,當把這些妖言惑眾的孩童全部抓起來,以儆效尤,看誰還敢禍亂人心。”

  侍者辟邪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宦官不得干政,當著華歆、辛毗、劉曄三人的面就提出了建議。

  引得華歆、辛毗、劉曄三人皆是眉頭一皺。

  “這童謠傳到哪了?”曹叡似乎沒看到,對著三人問道,“可曾傳到陳留?”

  辛毗搖頭道:“陳留未曾聽聞,但六十里外的鞏縣確已有此妖謠。

  “臣已讓縣令將那些傳謠的孩童收容起來了。”

  這年頭,哪個地方沒有一群靠乞討為生,半死不活的大小乞兒?

  別有用心之人只消一頓飯,就能讓這些人把謠言傳唱開來。

  先前“帝已崩”的謠言之所以能大肆傳播,大抵也是這些人在街頭巷尾不斷傳唱所致。

  謠言越短促,越貼合情景,越朗朗上口,傳唱度就越高。

  如今這“洛水枯,圣人出”六字,簡直就是集大成者。

  聽兩遍你就要被洗腦,而且覺得真有那么些道理。

  為何?

  第一個,自然是大魏吃了敗仗,劉禪贏了大魏一場。

  第二個,則是洛水都快斷流了,可北邙山以北的大河,水位卻沒有非常明顯的下降!

  這顯然是在告訴所有人,影響了整個關東的旱情,對已經被劉禪占據的關中沒什么影響!

  事實上,除了“洛水枯,圣人出”這六字讖語外,

  華歆、辛毗、劉曄自陳留至洛陽這一路四百余里,還聽到了另一種說法。

  ——天厭魏德。

  但眼下這關節,卻是沒人敢在這位大魏天子面前說了。

  沉默許久后,曹叡無奈地嘆了一氣,道:

  “還有一事,朕封鎖了消息,三位應還不知曉,如今正需要三位替朕排憂解難。”

  三人神色一凜。

  他們離開洛陽才二十日,一回來就聽到了這些謠言,本就有些焦頭爛額了,難道還有更值得這位陛下“憂難”之事?

  曹叡嘆道:“右將軍張郃,也敗軍喪首了。”

  “什么?!”華歆登時大駭,須發皆張。

  辛毗與劉曄莫不如是。

  一時間,老成持重、半截入土的三人面面相覷,皆不敢置信。

  劉曄顫著唇齒,怔怔道:“張郃良將,國家所依,今蜀寇未平,奈何敗軍身死?”

  辛毗卻從天子神色中看出了些不對勁,問道:“陛下,敢問…右將軍怎么死的?”

  曹叡便把張郃如何設下奇計,如何孤軍深入,又如何遭致大敗之事向幾人道來。

  三人聽罷,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天子沒有對張郃蓋棺定論,那么張郃敗亡是為了國家拼死一戰,還是愚蠢糊涂,不是他們說了算的。

  剛剛還說張郃是國家良將的劉曄,此刻更恨自己那么急做甚,已經敗軍身死了,還良將什么良將。

  但顯然,不論是曹叡還是這三位國家重臣,對于該如何給張郃蓋棺定論都很是猶疑。

  按情感說,在場幾人包括曹叡在內,對于張郃敗亡是憤怒的。

  既失了隴右,又失了幾萬軍民,還把諸葛亮大軍從隴右放到了關中。

  這簡直就是拿大魏國運當兒戲。

  但人家確實為國死命了,還不是夏侯淵這種宗親,可以罵一句“白地將軍”以安撫將士之心,告訴他們不是蜀寇太厲害,而是夏侯淵太菜。

  也不用擔心這“白地將軍”的蓋棺定論會寒了將士之心。

  因為諸曹夏侯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以夏侯淵一輩子名譽去換個國家大局罷了。

  可如今,曹真敗亡了,張郃也敗亡了,兩個國家名將,竟在短短時間內全部敗于蜀寇之手。

  如何才能安撫將士之心?

  歸咎于曹真?歸咎于張郃?

  還是說,告訴將士,他們兩個都是白地將軍?

  那對這兩位“白地將軍”委以重任的大魏朝廷算什么?

  大魏天子又算什么?

  討論不出結果,曹叡只能暫時將此事放下,徐徐道:

  “三位,你們說,驃騎將軍能打敗蜀寇嗎?這長安,還守得住,還有必要守嗎?”

  不是曹叡輸得沒了心氣,他想打,想守長安。

  可是曹真、張郃,兩個人的敗亡,局面就已經如此難以收拾。

  倘若司馬懿再敗一局,這天下的人心向背就真的再難揣度了。

  華歆、劉曄、辛毗三人也都沉默起來。

  片刻后,劉曄毅容道:

  “陛下,涼隴之地于我大魏而言本就是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于偽漢也大抵如此,桓靈之時,便有不少人向二帝進言,勸二帝放棄涼州。

  “是故隴右雖為蜀寇所得,誠不足惜,但長安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容有失!

  “倘若讓劉禪奪得長安,那么昔日關羽水淹樊城,兇震華夏之勢恐將再現啊!

  “如是,奈天下人心何?!”

  劉禪現在還沒有奪得長安,洛陽附近就已經出現了“洛水枯,圣人出”的讖語,還有什么“天厭魏德”的議論。

  一旦讓他奪下長安,還于舊都,在天下人面前展現出劉邦“還定三秦”之勢,那還了得?

  曹叡瞇起了眼,搖頭道:

  “太中大夫所言,朕如何不知?

  “可萬一驃騎將軍輸了呢?

  “豈不是既丟長安,又失軍心人心?”

  還有更讓他憂心卻不能為外人道的:萬一司馬懿也死了呢?

  那關西方面真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蜀寇了。

  如此,他怕不是要遷都鄴城,以避阿斗鋒芒?

  他避阿斗鋒芒?

  劉曄上前一步:

  “陛下不宜漲蜀寇志氣!

  “守,還有可能逆轉乾坤。

  “不守,則必敗無疑,事關天下人心向背,陛下且深思啊。”

  曹叡微微一滯。

  劉曄現在的堅持,與張郃的賭一把似乎也沒什么區別。

  贏了乾坤倒轉,輸了…士氣人心損失更甚,蜀國就真有能力與大魏掰手腕了。

  雖不至于是滅頂之災,卻足稱得上傷筋動骨。

  他愿不愿意就這么干脆認輸,把長安拱手讓給蜀寇,讓司馬懿保存實力去守潼關?

  劉曄仍繼續篤聲道:

  “陛下,如今敵我之勢,正如當年太祖與袁紹官渡鏖戰。

  “眾少糧盡,士卒疲憊,人心慮敗,后方不穩。

  “太祖卻是氣吞宇宙,一擲乾坤,親率奇兵殺至烏巢,身冒鋒矢,終獲大勝。

  “遂據有河北,鼎定基業。

  “今蜀寇雖兵臨長安,其勢必不可久,何如袁紹?

  “而我大魏之勢,比太祖官渡鏖戰時雄渾不知幾許。

  “天命在魏,陛下不宜灰心自沮,驃騎將軍必能反敗為勝!”

  曹叡再次一滯。

  沉默許久后看向辛毗:“衛尉以為如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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