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了。
贏麻了。
蔣濟十勝十敗論一出,華歆再這么一捧,負責天子起居注的起居郎們像是糞金龜見到了糞,本能般迅速從冠帽發髻中取下簪筆,揮毫潑墨,將這歷史性的一幕書于竹帛。
毫無疑問。
待將來天下歸于一統,洛水之畔的君臣之論,必將如華歆所言:垂光百世,照耀史策。
曹叡本來聽得有些尷尬。
可當太尉華歆煞有介事地將之與太祖十勝十敗相提并論,一群起居郎又如獲至寶地將之記錄,這位大魏天子心中也有些釋然起來。
想當年郭嘉向太祖提出十勝十敗論之時,太祖不過據兗豫二州,羈縻青徐,處天下之中,四戰之地,腹背受敵。
甚至連兗、豫二州的統治根基都已動搖,中原糧賦十不征一,兵丁役夫亦后繼無力。
麾下文武私謄軍報密送袁紹,泄露軍機投敵者不知凡幾,誠可謂內有肘腋之患,外有累卵之危。
可就是如此艱難的境況,太祖最后堅持了下來。
如賈逵所言,雖敗多勝少,屢遭困厄,然堅韌不拔,九死不悔,終克袁紹,一統河北。
如今關中之敗,大魏不過丟了一個收不上多少稅賦的關中,何以說什么天厭魏德呢?
衛尉辛毗見天子不再沉湎于喪師敗績,有釋然之色,便行至天子之側徐徐言道:
“陛下,今日關中,與當年劉邦還定三秦之時的關中大相徑庭,絕不可同日而語。
“劉邦所得關中,自秦孝公變法而始,至子嬰降漢而終,歷八世九君,凡一百四十余載經營。
“太倉之粟陳陳相因,編戶之民十倍其初,劉邦借之以成帝業。
“然王莽之世,赤眉肆虐三輔,禍亂關中,生民百不遺一,關中王氣斷絕。
“雖經光武中興,歷后漢一百余載,關中戶口稍復,田畝稍增,終不及前漢孝宣之盛。
“及桓靈遺禍,末帝播越長安,董卓焚掠于前,李郭交兵于后,關中生民再復十不存一,八百里秦川再成不毛之地,豺狼之窟。
“所謂千里赤地,白骨枕籍,周秦王氣,自此蕩然。
“以臣愚見,劉禪傾國之力,竊奪關中之土,于彼而言,非但無益于國,反猶飲鴆止渴耳。”
“飲鴆止渴?”曹叡不得其解。
怎么回事?
因司馬懿之敗,關中之失,他在宮里飲酒服散數日,今日適逢洛水斷流之讖應驗,更覺天意示警。
六神無主之際走出宮城,以為必將迎來滿朝文武的彈劾勸諫,朝堂必將掀起又一輪腥風血雨。
結果,除了陳群以綿里藏針的方式勸他須有過改之,告他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之理外。
其他諸臣,要么望他持志如磐,效太祖堅韌不拔之毅力;要么就是獻上十勝十敗之論,跟他說眼下境況比太祖時更好無數。
現在連辛毗這么個骨鯁直臣也站了出來,說蜀賊奪下關中,不過飲鴆止渴而已。
說來道去,大魏雖敗猶勝?
曹叡心里發毛,警惕了起來。
卻見辛毗正色言道:
“陛下明鑒。
“我大魏據天下精華之地,擁戶口百萬,地廣民豐,兵精糧足,何以這么多年不取蜀寇?”
曹叡微微皺眉,片刻后,倒也大致揣摩出了辛毗飲鴆止渴之言究竟何意。
只見辛毗繼續道:
“不錯,只因秦嶺阻隔,蜀道難行,我大魏若欲拔蜀,則須兩千里饋糧,不能持久。
“蜀寇只要堅守不戰,我大魏不能奈何。
“然如今局勢有變。
“蜀寇僥幸奪得關中,勢不愿得而復失。
“是故,必屯大兵于三輔之地,行屯田之策。
“行屯田之策,則三五年間,關中糧草不能自足,必自益州兩千里轉運至關中供給。
“如此,一則大傷偽漢根本。
“二則糧草僅足自食,不能遠寇,惟自守而已。
“我大魏只需積一年之粟,募十萬之卒。
“便可以大司馬、賈豫州持節鉞為督,領田豫、牽招、王凌、滿寵諸將并往破之。
“自洛陽出兵,糧道不過三百里崤函古道。
“此外,又可自河東蒲坂津西渡黃河,直入關中。
“如是,我大魏再不必翻越秦嶺之艱,便能與蜀寇交戰。
“減縮糧道一千余里,減省糧草數百萬石。
“我大魏據山河之固,擁九州之眾,外結英雄,內脩農戰。而蜀寇卻須兩千里運糧,以一州之地,何能與我大魏久持?
“只須且戰且守,簡選精銳,分為奇兵,乘虛迭出,以擾關中,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
“使敵疲于奔命,民不得安業,兵不得休息。
“蜀寇一旦不能屯田關中,則二三年間,必棄長安而走,此乃廟勝之策也。”
辛毗言罷,不少人連連頷首。
關中雖失,但大魏進攻關中有河東、潼關、武關三路可走,糧道最遠者不過三百里,近者就隔著一條三四里寬闊的黃河。
所謂攻守之勢異也,蜀寇想要守住關中,就不得不千里運糧,就不得不分散兵力處處皆守,而大魏卻可以集中一點,猛攻突破。
想要奪回關中,確實并非難事。
至于辛毗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疲于奔命的廟算之策,亦為上策。
當年太祖與袁紹官渡相持,田豐就給袁紹出了同樣的計策,但袁紹沒有采用,而寄希望于一役,最終大敗虧輸。
如今大魏就是當年勢大的袁紹,劉禪就是當年勢弱的太祖,袁紹若能用田豐之策,如何能輸?
就在眾人沉思之時,辛毗又對著大魏天子道:
“陛下,蜀寇今雖得關中之土,卻難得其人口稅賦為已所用。
“又因我大魏不須涉秦嶺之艱,可舉大兵往關中攻之,蜀寇又不得不與我大魏交戰,兵員但有死傷,十余年間不能補充。
“而我大魏兵源較于蜀寇,可謂取之不盡,用之無竭,我可十敗,蜀寇不能一敗。
“蜀寇但遵其舊制,斂眾拒險,保其巖阻,聚兵困守于漢中巴蜀,我大魏不能奈何。
“可其偏偏癡心妄想,欲以蛇吞象,給了我大魏在關中與之交戰,毀傷其根本的機會。
“由是觀之,蜀寇據有關中,豈非飲鴆止渴,自取滅亡?”
曹叡聞言至此,默然不語。
偽漢小國寡民,當年劉備夷陵慘敗,所引兵眾便死了個七七八八,蜀國元氣大傷。
如今諸葛亮與劉禪不知從哪里又拉出來了七八萬大軍。
但這七八萬大軍,毫無疑問是蜀國傾全國之力聚之,不可能再變出來更多了。
七八萬人馬控守漢中巴蜀,打不下。
但三五萬人守關中,大魏卻是根本不須懼他的。
尤其是蒲坂、潼關、峣關、武關都還在手中的情況。
當年馬超、韓遂聚十萬之眾,甚至據有潼關、峣關,最后不也敗于太祖之手?
萬一…萬一能在關中來一場殲敵數萬的大勝,蜀國豈不正如辛毗所言,飲鴆止渴,自取滅亡?
可惜華歆、蔣濟生不逢時,不聞李世民虎牢關前一戰擒雙王,以最小成本,最短時間,一舉解決王世充、竇建德兩名梟雄,畢其功于一役的驚世之戰。
否則的話,或能再引經據典,像方才的十勝十敗論一般,大談一番一舉殲滅劉禪于關中的美好愿景。
經過群臣的一番開解,曹叡此時也已慢慢從大敗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有此一敗,也不過是天下一統的日子推遲幾年罷了。
陳群、鐘繇、蔣濟、賈逵等三朝元老,大概見不到那日了。
但他這大魏天子年富力強,春秋鼎盛,想來再活個三五十年不成問題,所以他等得起,確實該做長遠打算。
看著眼前斷流的洛水,復又望向在洛水之畔聚集生事的愚民,曹叡皺眉:
“諸卿應該都聽過那洛水斷流之讖吧?”
賈逵面有憂國之色:“陛下,臣先前在弋陽造陂塘,便聽到民間有此讖流傳。”
“傳到弋陽了?”蔣濟神色一凜,“弋陽距此千里之遙,到底是誰在作祟?”
賈逵也只能無奈搖頭,又看向天子,道:
“陛下,大司馬遣部眾在洛水之畔誅殺造謠之人,敢問這是朝廷旨意嗎?”
曹叡一凜:“非也,大司馬也已經到了?”
言罷他往旁邊環顧一周,沒看到屬于大司馬的車駕儀仗。
賈逵遂將剛剛抓到的曹休部將送上前來,那曹休部將見到天子及一眾朝臣俱在此處,一時也不敢胡亂說話。
“大司馬讓你們殺人?”曹叡低聲發問。
曹休部將戰戰兢兢地頷首。
曹叡眉頭一皺,默然沉思片刻后,對著那人道:“讓他們全部住手。”
賈逵也不說什么,命人將曹休部將放開。
曹叡看向那人:“大司馬呢?”
曹休部將小心翼翼:“稟…稟陛下,大司馬說,洛水斷流,絕對是有逆賊在上游截流所致,所以帶人去上游巡視了。”
“截流?”曹叡皺眉一滯,心中又生出些許希冀。
昂首示意那人離開。
曹休部將如蒙大赦,對著天子謝恩稱唯,小跑而退。
曹叡又看向賈逵:“賈卿,若并非截流所致,這洛水之讖,可還有辦法禁斷?”
曹叡身后,鐘繇、陳群、蔣濟等人盡皆愁眉不展。
賈逵亦是無奈搖頭:
“陛下,為今之計,唯有安撫民生,廣施恩德,才能使這妖讖風波平息下來了。”
曹叡無奈嚼齒。
洛水隴共幾百里長,你能殺得了洛陽城前的人,能殺得了洛水沿岸所有人嗎?
除廣施恩德,別無他法。
殺戮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問題越鬧越大。
又下令命中軍驅逐洛水之畔聚集的百姓,洛水之事暫時告一段落,曹叡將近日心中一直牽掛的另一件事與眾卿道出:
“如今蜀寇盤踞關中,則我關東與涼州之間的聯系便徹底隔絕。
“諸卿以為,徐公那邊當如何是好?”
眾臣聞言俱是暗自一嘆。
陛下口中的徐公,便是使持節護羌校尉、涼州刺史徐邈了。
據司馬懿信使回報,雍州刺史郭淮自天水棄城而走后,便與徐邈一并退守襄武。
兩名刺史還遣輕騎走小道下山給司馬懿報信,說會引涼州羌騎去斷蜀寇糧道,希望司馬懿在關中吸引住蜀寇注意力。
結果后面司馬懿大敗的消息傳到了洛陽,而徐邈與郭淮、游楚等人似乎未能成功斷賊糧道。
至于他們現在是降是守,是死是活,卻是無人知曉了。
朝中確有謠言,說徐邈、郭淮恐怕俱已叛魏降蜀。
曹叡知道這謠言,卻不信:
“徐公公忠體國,持朕符節代朕牧守一方,必不叛朕,因朕之過失被蜀寇隔絕于千里之外,朕不愿耿恭故事復現于徐公身上,不知諸卿可有辦法,遣使去聯系徐公?”
眾臣聞及耿恭,沉默片刻后也多是面露愴然之色。
后漢設立西域都護府,耿恭被任命為戊己校尉。
結果剛一上任,北匈奴單于便派兵進攻車師,殺死車師后王,轉而攻打耿恭駐地,將其圍入城中。
彼時正值漢明帝駕崩,漢朝無暇發兵。
救兵不至,車師國又背叛漢朝,與匈奴合兵進攻耿恭。
漢兵糧盡,陷入困境。
耿恭煮鎧弩,食其筋革,拒絕匈奴的招降,堅守城池,直至漢章帝繼位,才出兵戰敗匈奴。
當援兵來到耿恭所守之城,城中僅余二十六人,回至玉門關時,僅剩十三人,史載這十三人衣衫襤褸,形容憔悴枯槁。
如今蜀寇盤踞關中隴右,徐邈、郭淮兩名大魏刺史,若果真沒有降蜀,被隔絕在涼州,也來個十三將士歸玉門故事……
朝廷現在根本無力西顧涼州,要是連一名使者都不發,那徐邈與郭淮到底會是耿恭,還是降蜀?
若是耿恭,朝廷一使不發,著實太過涼薄。
華歆出身言道:“陛下,臣聽聞田豫、牽招二將,素得鮮卑頭目素利等人之心,或可召鮮卑胡騎往涼州給徐使君、郭使君送信。”
鮮卑也并非鐵板一塊。
田豫對鮮卑恩威并施,素利歸附大魏,與軻比能、步度根等鮮卑頭目已混戰多年。
而田豫、牽招二將近月大敗軻比能、步度根,斬俘上萬,威震北疆。
或許正是扶植素利之時。
曹叡想了想,點頭稱可。
復又俯首看了眼斷流的洛水:
“情勢雖然艱難,總能渡過,不知諸卿可還有什么計策,可用于當下時局?”
曉習軍事,腹有良謀的太中大夫劉曄,聞言站到了天子身側,拱手一禮后道:
“陛下,偽帝劉禪北寇以來,常督軍于陣前,弄險于軍中,冀希望于僥幸。
“由此可以看出,劉禪性格頗肖其父劉備。
“而劉備當年不顧群僚反對,剛愎自專,用兵孫吳,遂有夷陵慘敗。
“臣以為,或可利用劉禪此人類父的剛愎性格,離間他與孫權,使二賊盟約自毀。
“若能使得孫劉反目,背盟敗約,自相攻伐,則此關中之失,便真如衛尉所言,是劉禪飲鴆止渴、自取滅亡之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