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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漢水西畔。

  漢軍前部三千余甲士荷甲持戈,全副披掛,列好了陣勢。

  吳軍千余甲士背臨漢水而陣,與漢軍相對。

  玄亭侯、征東將軍高翔,此刻正在漢、吳二軍中間的空白地帶,同吳奮威將軍孫恭進行交涉。

  與吳軍宿怨頗深的漢軍甲士此刻殺氣騰騰,大有征東將軍一聲令下便殺穿此間吳軍之勢。

  此間吳軍人數不過兩千出頭,懶懶散散,殊無氣勢,見到漢軍甲士竟已全副披掛,并嚴陣以待,氣勢更加弱了幾分。

  孫恭一開始負責扼守西城北口,防備魏軍,一收到漢軍棄船上岸的消息,便立刻組織了兩千人馬往西南趕來。

  然而彼處距眼前漢吳對峙之所十六七里之遙,等他率軍趕到之時,三千漢軍甲士已經占領了一處高坡,居高臨下列陣。

  這三千甲士身后,漢軍士卒正北依山嶺余脈,環車為營。

  另有數以萬計的民夫,持刀斧至北山伐木。

  孫恭也不知道,漢軍是準備在此地就地扎營,還是在籌備打造浮橋所需的材料。

  高翔與他聊得很不愉快。

  自打北伐以來,高翔便一直負責防守事務,一開始是控扼陳倉古道上的列柳城,其后又是回軍漢中,防備東三郡的魏軍。

  在關中全勝,還都長安的消息傳回漢中戍地后,他與一眾將士驚喜欲狂,額手稱慶的同時,又羨慕嫉妒得眼睛發紅。

  現在,終于離開了戍地,在趙車騎的帶領下東征三郡,所有人都憋了一股子勁想要發泄。

  天子已經授意,西城志在必得,勢在必取。

  倘若吳軍膽敢阻撓,則報仇雪恨,就在今日。

  吳將孫恭從高翔的聲色措辭中,感受到了高翔對他的不屑一顧,或者說咬牙切齒。

  而夜幕的籠罩下,高翔身后那嚴陣以待的數千甲士不聲不響,戰意與殺意卻幾乎凝成實體,撲面而來。

  在高翔再次對他出言不遜后,他忿然起身,喝罵道:

  “高伯翼,你究竟意欲何為?!

  “漢吳之盟不可破,你難道不知道嗎?!

  “難道漢主已決定背盟敗約,與我大吳一戰不成?!”

  身高七尺八寸的高翔憤然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對著繼承了孫氏柯基基因的孫恭睥睨道:

  “你也有臉提背盟敗約?!

  “當年你江東鼠輩背盟敗約,奪我荊州,毀我大漢興復之望,這筆舊賬還沒算呢!”

  適才一起坐下論事,孫恭還不覺得眼前這五十余歲的老將能給他帶來什么壓迫感。

  但眼下雙方都站起身來,才發現對方老則老矣,但身形威猛,氣勢雄渾。

  其人最后那句“這筆舊賬還沒算”,更讓他噤若寒蟬起來。

  就在他愣神心怯之際,但見眼前那名須發斑駁的老將再度冷哼,繼而斥喝道:

  “就憑你剛才說我大漢天子背盟敗約。

  “我就是現在殺了你,再揮師盡誅你帶來的這些鼠輩,我身后這幾千壯士也義無反顧!”

  說著,高翔已扶劍出鞘:

  “快滾!再不滾,我高翔誓要讓你這庸奴血濺五步!

  “再給你兩刻鐘時間,帶著你身后這一群鼠輩滾開,莫要阻撓我漢軍取水!

  “否則,莫怪刀劍無眼!”

  言罷,高翔再不理會孫恭,返身朝軍陣行去。

  氣勢矮了數頭的孫恭,此刻見高翔放完狠話后便棄他而去,一時被激得大怒不已,對著高翔雄壯的背影忿然怒罵:

  “未得漢主授意,你何敢至此!

  “難道你敢背主之意,壞吳蜀之盟不成?!”

  他從高翔的話里聽出來了,蜀主并沒有打算在此時背盟敗約。

  派趙云、高翔諸將前來,大概是要等鄧芝復命之后再做打算。

  “當年潘璋、馬忠殺我大將,難道得孫權授意了嗎?!”高翔停住腳步,再度轉過身來時,整個人已是面紅耳赤,勃然大怒。

  “告訴你!

  “我若真不顧大局,要壞漢吳之盟,你,還有你身后這些人,沒有活著回去的機會!

  “你,帶著你的人趕緊滾!

  “否則……哼!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等我殺了你,殺了你們,為關馮傅程這些故人復了仇,再一死以謝陛下,以謝天下!”

  高翔言罷,一陣來自漢水的江風穿越吳軍稀疏的戰陣,帶著水氣拂到孫恭脊背,孫恭為之一寒。

  高翔終于去不返顧。

  孫恭往高翔身后漢軍望去,一時驚怯。

  漢軍精銳不可能盡在此地,但在此地的必是漢軍精銳。

  蜀主雖未必有與大吳破盟之心,但高翔剛也說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真在這里與漢軍撕破臉,那他還有他帶來的兩千蝦兵蟹將,恐怕就要交代在此處了。

  而且…現在孫權、陸遜還在襄樊與曹軍對峙,需要維持吳蜀之盟的是吳非蜀。

  不得孫權之命而壞了吳蜀之盟,一旦襄樊戰事失利,他這一脈恐怕就要面對孫權的清算了。

  他祖父孫靜,乃是孫堅親弟。

  他父親孫暠,乃是孫策、孫權堂兄。

  當年孫策身死,他父親孫暠馬上整頓吏士,進軍會稽,欲接手孫策打下的江東。

  結果會稽虞翻嬰城自守,遣使勸誘。

  孫暠見人心仍不在自己一脈,這才終止叛亂,擁護孫權上位。

  孫權繼位以后,為了維持孫氏內部的穩定,對孫暠一脈的異心既往不咎。

  事實上,在孫堅死后,孫堅之兄孫羌,孫堅之弟孫靜這兩脈,全都有篡奪孫堅基業,吃孫堅絕戶的念頭。

  甚至一直到孫靜的曾孫,孫峻、孫綝之世,孫靜這一脈的篡逆之心都未曾停歇。

  孫峻與諸葛恪受孫權遺命輔政,在諸葛恪敗軍后,其人便殺諸葛恪,開始擅權。

  孫峻病死,其弟孫綝掌權,廢吳帝孫亮為會稽王,迎孫休為帝,其后又欲廢孫休另立。

  其擅權篡位之意,昭然若揭。

  孫恭害怕高翔真的動手,也知道自己這一脈是什么底色。

  回到軍陣之后,裝作無事,命自己帶來的兩千余人往北遷行,給漢軍讓開了取水之路。

  不過保險起見,他乘舟東向,朝浮舟漢水的水師打了招呼,命水師以舟船數百艘橫絕漢水,阻止漢軍搭建浮橋東渡。

  步騭與諸葛瑾二人商議結束時,中軍大帳外,已聚集了十余名前來稟報軍情的中下層軍官。

  孫恭也在其內。

  見到步騭與諸葛瑾聯袂而出,孫恭當即上前,把適才高翔對他放的狠話對二人轉述了一番。

  步騭、諸葛瑾,還有周邊諸將校皆是面面相覷。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步騭眉頭緊皺。

  諸葛瑾若有所思,道:“未必是君命有所不受,依我看,漢主可能已有破盟之意了。”

  孫恭聞之一滯:“可…若真是漢主有破盟之心,那蜀將高翔為何不直接動手,反而要跟我說什么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這要是演戲,未免演技太好。

  而且,他這么演目的是什么?

  步騭看了一眼孫恭,搖頭道:

  “他說漢主未曾授意,大概有兩個用意。

  “一則為麻痹我們,讓我們以為無漢主之意,漢吳之盟不會輕破。

  “最后等我大吳守備松懈時,再趁勢突破漢水防線。

  “二,則給吳蜀之盟留些余地。

  “若趙云、高翔真與我大吳發生摩擦爭斗,最后卻一無所得。

  “則漢主迫于形勢,多半會選擇維持漢吳之盟,懲罰趙高二將。

  “至尊大概也會將此事揭過。

  “畢竟不論如何,曹魏才是吳蜀二國大敵。

  “夷陵一戰,大吳雖獲荊州,但幾次北上襄樊,終究動搖不了曹魏分毫,反而使得曹魏可以全力針對大吳。

  “除非…除非此次能奪下襄陽,否則,至尊還是會與漢繼續結盟。”

  如高翔之語,吳蜀二國間有深仇大恨未雪,之所以二國能結盟,不過是因為曹魏勢大。

  為了一座西城最終破盟,那得意的只有曹魏。

  所以,縱使吳蜀間必有一戰,將來也不是沒可能重新結盟。

  夷陵一戰都是如此,何況現在。

  諸葛瑾深深地看了步騭一眼,卻不言不語。

  他知道步騭在想什么。

  也明白,漢吳或許會維持盟好。

  但主導權,已經從夷陵一戰的在吳不在漢,變成在漢不在吳了。

  一念至此,諸葛瑾也不再遮遮掩掩,憂心忡忡道:

  “一旦漢吳之間掀起戰事,真會止于西城嗎?

  “漢主假若有意破盟,那么江州的李嚴,白帝城的陳到,恐怕已經在備戰了。

  “甚至…漢主若有意破盟,那么潼關、武關、河東方面的魏軍,這時候大概也已經收到了消息,并往樊城方向的曹休傳去了。

  “一旦漢吳二國在西城開戰,那么曹休,也勢必會趁此時機,在襄樊與至尊決一勝負。

  “半個月前,關東大雨,關東諸水暴漲,曹魏的南陽水師已經可以順淯水入漢水。

  “襄樊局勢,與一月前大不一樣了。”

  步騭聽到此處,終于為之一滯。

  司馬懿為豫州刺史,屯駐宛城。

  其后伐伏牛山之木,運至宛城外的淯水大造舟船。

  這一造就是兩年,大吳對此全然不知。

  若非此次兵臨樊城,而司馬懿又率領荊豫大軍去了關中,讓大吳派出去的細作得以窺見船塢。

  恐怕大吳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原來曹魏已經有大小戰船數百艘,隨時可以順漢水而下,直至江陵。

  先前關東大旱,諸水見底,導致淯水上的舟船不能行動。

  現在關東大雨,諸水暴漲,這數百船只可以順流而下了。

  曹休之所以到樊城后一個多月按兵不動,就是受限于沒有舟船,無法渡江。

  這也是吳軍之所以敢肆無忌憚來奪西城的原因之一。

  誰知,大旱了半年的關東,在這時候突然下雨了。

  想到這,步騭面露厭惡之色。

  關東大旱,助蜀不小。

  關東大雨,猶益于蜀。

  難道真有天意不成?

  “子瑜的意思是,此時還不是與蜀漢一戰之時?”步騭看向諸葛瑾。

  剛才在軍帳中,他與諸葛瑾討論許久,再三表態,倘若蜀漢東渡,那么不惜與蜀漢一戰。

  諸葛瑾沒有表達異議,誰知現在突然改了口風。

  諸葛瑾沉默少頃,道:

  “我以為,只要漢軍不先動手,我們便不要輕動。

  “鄧伯苗曾潛至西城與申儀有過一議。

  “說了什么,不得而知。

  “若他已說服了申儀,令其降漢而不降吳。

  “更甚者,令申儀趁吳漢相爭時從中作梗。

  “我們如何是二者對手。”

  步騭神色凜然。

  孫恭等人亦是驚懼。

  一個多月以來,申儀一直表現出對大吳的恭順,不時遣人往城外送些糧草財帛。

  但鄧芝潛至西城那日,申儀竟然冒險出城相留。

  如此姿態,遠比給大吳送糧草財帛卑微得多。

  吳軍精銳盡在襄樊。

  潘璋五千水師此刻仍在半路,不知幾日才到。

  而蜀國老將趙云、高翔親至。

  雖不知二將帶來了幾萬人馬,多少精銳,但高翔適才會見孫恭時,態度之惡劣,措辭之狠厲,大有一言不合便要開殺之勢,足可見蜀軍是有底氣在的。

  步騭再次看了眼諸葛瑾。

  鄧芝是從諸葛瑾軍營跑出去的。

  諸葛謹到底是什么想法?

  諸葛瑾沒有躲開步騭的目光,只在心底暗嘆一氣。

  他的本意是維持漢吳之盟,一致討曹。

  誰知…鄧芝還沒有從襄陽回來,趙云就已經帶著漢軍來到了此地,并且借高翔之口,表達了隨時會與吳破盟之意。

  而直到現在,申儀突然成為了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他才反應過來,或許一開始趙云、趙芝就知道了他有意維持漢吳之盟,所以在利用他,獲得與申儀溝通的機會。

  不論鄧芝與申儀達成了怎樣的協議,又或什么協議都未達成,但只要漢軍強行東渡,吳軍都不得不分兵提防申儀。

  他們這幾萬人本就是弱旅,可稱精銳者,不過三四千之數……

  想到這里,諸葛瑾也頭痛起來。

  步騭微微皺眉,道:

  “蜀軍棄船上岸可能是障眼法。

  “或許還有戰船正順漢水而下。

  “當遣艋艟、斗艦三百艘,隔絕南口。”

  深夜。

  漢水西畔。

  趙云與高翔登高而望。

  眼前的漢水河道,雖已是二十里間最為狹窄之處,但其寬度仍然超過了一里。

  靠搭浮橋渡江,有些不切實際。

  先前在灞水大放異彩的竹車橋,沒有兩三個時辰也搭不過去,吳軍水師戰船浮于漢水之上,即使不敢對漢軍動手,破壞浮橋總是敢的。

  “伯翼,我們走吧。”趙云對著高翔令下。

  片刻后,漢軍鼓聲擂動。

  昨日早早入睡,此刻已恢復了精神體力的漢軍循著鼓聲,往漢水下游北口而去。

  彼處便是吳將孫恭營寨。

  百余里外,漢水上游。

  數百戰船出現在夜幕當中。

  更前方,討虜將軍傅僉,率輕舟數十,滿載燃火之物及一腔復仇怒火順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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