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語以泄敗,事以密成,對于將軍們定下的計策,中下層軍官及最底層的士卒都是不知曉的。
此刻見到大軍左翼,山嶺丘陵上的吳軍背后突然火起,且連綿大火在風勢與山勢的共同作用下,以極快的速度往吳軍迅速蔓延,漢軍將士無不振奮激昂。
根本不需要趙云、高翔兩名大將再下軍令,漢軍中層軍官就已經指揮將士往左翼山嶺殺去。
“此必車騎將軍之策!”
“把路堵死,莫讓吳狗下山!”
“老子今日倒要嘗嘗,烤熟的吳狗是何種滋味!”
山下漢軍喊殺震天。
山上吳軍驚慌失措。
孫恭剛剛才被高翔敗了一陣,從前線吭哧吭哧逃到此處,自以為憑著防御工事,憑著山勢居高臨下,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什么危險。
萬萬沒想到,氣還沒喘勻,危險就已經出現在了背后。
“山上的暗哨呢?!怎么會被蜀賊摸到這里來?!”
孫恭一把揪住負責山上防務的校尉,不知是氣還是懼,整個人聲色俱顫。
那校尉又驚又恐,卻又有些莫名其妙:
“奮威將軍,我也不知啊!
“我明明已經安排了多處明崗暗哨!蜀賊絕無可能摸到此處才是!”
“什么絕無可能!那你說這山火是哪里來的?!”孫恭破口大罵,胸膛劇烈起伏。
“還有山上那些人,不是蜀賊,難道還能是野人不成?!”
言罷,孫恭一把便將這名校尉丟到地上,其后也顧不上指揮,匆忙率親軍往東逃去。
逃不數步,又覺得有些不妥,轉身朝那校尉大喝道:“你們在此穩住兩刻鐘,我去給你們搬救兵!”
這幾句話說完,孫恭真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直接棄陣地而走不行。
不棄陣地而走也不行。
這支吳軍背后,并非只有來自山上的熊熊大火,還有庲降都督李恢之侄李球,及蠻將爨熊共同統領的一千無當飛軍、兩千蠻中勇士。
一千無當飛軍本就統屬于爨熊。
而這兩千蠻勇,乃是漢軍關中大勝后被孟獲征召入伍。
他們剛剛從南中至漢中,還沒有經過系統的訓練,暫時入不得無當飛軍的編制。
但山地作戰向來講究靈活,南中又向來尚勇士而輕懦夫,所以這些蠻勇在山林間作戰的本事,并不比無當飛軍弱上太多。
此刻借著大火之勢,一個個口吐蠻語,烏哇烏哇殺向吳軍,配合著臉上的特殊刺青與漆彩,一個個恰似青面獠牙的妖鬼。
猝不及防的火攻,本就已經讓山上的吳軍肝膽俱裂。
當妖魔鬼怪一般鬼哭狼嚎的蠻勇抽刀而至,根本不知到底是三千還是三萬漢軍從背后來襲的吳軍士卒魂飛魄散,開始胡亂奔逃。
漢軍發動火攻的位置,乃是趙云為吳軍精挑細選,選得極好,恰恰在吳軍山坡防線的中段。
爨熊領一千無當飛軍率先沖到了吳軍陣地。
沒有遭遇任何像樣的抵抗,便已自北而南殺穿了吳軍山上陣地,將吳軍從中切為東西兩段。
李球率兩千蠻勇后至。
在李球的號令下,近百手持密封陶罐的縱火犯向東沖去。
但凡遇到吳軍的防御工事,便將陶罐往上砸去。
貯存陶罐中的黑色液體不多時便流得滿地都是,從其流動的形態與蔓延的速度可以知曉,這種黑色液體很是黏稠。
而隨著被砸開的陶罐越來越多,空氣中很快充斥著一股吳人從未聞過的特殊氣味。
山風自上而下向谷地吹動。
在山坡下集結的漢軍也聞到了這股奇怪的味道。
除少許高層將校外,絕大多數漢軍將士也不知這氣味出自何物。
“雄瑾,你帶人往西,我統無當飛軍向東!”
就在李球即將命人縱火,隔絕東西之時,爨熊循著李球將旗親自找到了李球。
李球聞之一愣:“舅父…趙車騎不是讓我們一并向西,先圍殲吳軍一部嗎?!”
建寧李氏與爨氏雖一漢一蠻,但這漢蠻二族乃是建寧頭號大族,世代聯姻。
將軍爨習便是庲降都督李恢的姑丈,這爨熊則是李球舅父。
“趙車騎先前也沒有料到,吳軍竟會如此不堪一擊啊!”爨熊在收復關中一戰中碌碌無為,現在好不容易看到了戰功,眼睛都紅了。
李球聞言見狀,再看向東邊的吳軍潰卒,仍然猶豫:“萬一誤事,趙車騎追究如何是好?!”
爨熊頓時罵罵咧咧:“我怎么有你這么個不爭氣的外甥!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聽過沒有?!
“如今觀吳賊形勢,不堪一擊!
“如果此時縱火隔絕東西,西面吳賊固然逃無可逃,可東面的吳賊過一陣就能緩過勁來了!
“別說那么多了,你帶著你的人去包住西面之敵!”
爨熊言罷率人便走,根本不給李球反應的機會。
李球見狀也不多作糾纏,命旗號手吹響象角,再將戰旗西卷,兩千蠻勇見狀盡皆西來。
過不多時,他們身后的吳軍陣地燃起了熊熊大火,冒出了滾滾濃煙。
吳軍望樓之上,趙云環顧戰場。
爨熊、李球所縱山火此刻已蔓延到了吳軍陣地中間,山上吳軍被大火分割為左右兩部。
趙云瞇著眼睛凝視片刻,片刻后微微挑眉。
卻見大火東面的吳軍,赫然也在被漢軍追逐,潰不成軍。
見此情狀,趙云立時便猜到山上發生了什么,趕忙喚來傳令兵,疾聲吩咐:
“命陽群、閻芝二將速速率眾向東,上山與爨熊圍剿吳軍!”
傳令兵領命飛馳。
趙云繼續看向北山戰場。
他在此地站得高,望得遠,能看出來,必然是爨熊率他那一千無當飛軍追到了東面。
但在山谷下與西線吳軍對峙的高翔、陽群諸將卻看不清山上戰況。
“舉盾,沖上去!”
山坡西線,陽群已率眾殺到了山腳之下,見山腰上的吳軍大亂,便命帳下百余盾手舉盾,頂著吳軍稀疏的箭矢登山。
山坡之上,吳征西將軍唐咨此刻有些絕望。
山坡西面,并不陡峭且沒了草木遮蔽的斜坡上,大約兩千漢軍甲士如蟻而上。
山坡東面陣地,濃煙大火,自東而西夾擊過來的漢軍,同樣也有一兩千之數。
山坡上…是大火。
山坡下,又是舉盾而上的漢軍。
他們這五六千人已經被團團圍住,退無可退,逃無可逃了。
“征西將軍,你在做甚?!欲降蜀不成?!”
程普之子程咨雖只是偏將,但此刻見這位征西將軍神色猶猶豫豫,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唐咨聞此登時大怒:
“你這豎子,安敢辱我?!
“依我之見,你這豎子與韓綜過從甚密,腦后必有反骨!”
韓綜乃是江表虎臣韓當之子,其人去年以葬父為名,將家族親眷全部聚到了前線,隨后舉族投魏,孫權常為之切齒痛恨。
此言落罷,唐咨環顧四周吳人一圈,見吳人惶恐,士氣大喪,終于下定了決心:
“來人,給我把他綁了!”
“我看誰敢?!”程咨見唐咨左右親衛真要上前,登時虎目大張,親衛數十亦拔刀出鞘。
一時間,吳軍內部劍拔弩張。
“有何不敢?!”唐咨已經為自己想好了后路,“來人,給我把這豎子捆起來!”
這位大吳征西一聲令下,其人蓄養的親衛家臣便什么也不顧,提刀便向程咨殺去。
程咨神色一凜,瞬間明白這唐咨究竟想做什么,目眥欲裂:“你這狗賊,真以為三易其主,蜀國還會容得下你嗎?!”
言罷便拔出佩刀沖上前去,與幾十親衛同唐咨一眾戰在了一起。
未戰多時,不斷有尸體躺下。
外圍的吳軍將士看得莫名其妙。
“怎么回事?”
“蜀軍還未殺上此處,怎么偏將軍跟征西將軍先打起來了?!”
忽然有人高聲大呼:“偏將軍程咨欲叛吳降蜀!”
吳軍聞此面面相覷,不知所為。
就在此時,人群當中有人為程咨出聲:
“直娘賊!放你娘的豬屁!
“分明是唐咨這這個魏國降人欲叛吳降蜀!”
聽到此處,吳軍士卒盡皆凌亂。
“到底誰要降蜀?!”
就在吳軍士卒不知誰欲降蜀,到底應該幫誰之時,唐咨的親兵家臣已經將程咨部曲親衛全部解決,程咨亦被按在了地上。
“你這狗賊!貳三其德,臨陣易主,日后必不得好死!”程普之子腦袋被按在地上,奮力掙扎。
唐咨神色慍怒不悅,蹲在地上一把揪住程咨的頭發,另一手往地上抓了一把混著雜草的泥土便往其人嘴里狠狠塞去。
“將他捆起來!”
言罷,唐咨不再理會程咨。
起身轉向吳軍士卒,振臂高呼:
“眾所周知!
“我唐咨乃是魏國降人!
“吳主拜我征西,授我侯爵,待我可謂不薄!
“我亦深知,再易其主,臨陣而降,縱使能夠茍活,將來也必遭世人唾棄,不得其死!
“然你我如今已身陷死地,不降即死!
“當年吳主襲奪荊州,荊州之士如潘濬、郝普、麋芳、士仁,皆得吳主禮遇厚待,帳下士卒亦受待如初!
“是以荊州士民樂吳而不思蜀。
“世人皆知,蜀主、蜀相皆以仁義著稱于世,蜀漢車騎趙子龍,亦非嗜殺之將!
“若我等降蜀反吳,受待豈有不如荊州士民者乎?!
“而且…我有一言不得不說!
“蜀于吳,一有荊州之仇,二有夷陵之恨。
“如此血海深仇未雪,蜀軍豈有不痛恨欲誅吳人者乎?!
“聽我一言!
“趁我等與蜀還未交戰而降,可謂舉義!
“待接戰之后再欲獻降,蜀軍將士一旦殺紅了眼,恐怕諸位想降卻也降不得了!
“今日之勢,非為我唐咨貪生,實為惜眾將士性命爾!
“愿替諸將士請降于蜀!
“日后上天若要降下罪罰,皆由我唐咨一人擔之!”
山腰陣地上,吳軍將士感受著背后大火的炙烤,滾滾濃煙與未完全燃燒的草木飛屑已飄到了眼前,再扭頭環顧四周一圈,發現東西南三面已滿是漢軍。
而唐咨這一番曉以利害的言語說完之后,就連原本仍固守前線朝山下射去箭矢的吳軍將士,也有七八成都停了手。
山坡之下,高翔見狀大喜,再次登上鼓車,從鼓手手中搶過鼓槌,奮盡全力擂動了鼙鼓。
一時鼓聲如雷,震天動地。
漢軍將士見吳軍不再抵抗,又聞背后鼓聲雷動,一個個開始拼了命地往山坡上殺去。
未幾。
唐咨率眾偃旗息鼓。
前線吳軍象征性地抵抗了片刻,待漢軍確定受降之后,終于放下武器投降。
漢水之上。
步騭眼看著北山上的吳軍旗幟在一瞬間全部倒下,取而代之的是漢軍軍旗,心中猛地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