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端詳著老將軍的面容,又關切道:
“子龍將軍一路辛苦,斬潘璋、奪臨沮諸戰朕已悉知,子龍將軍調度有方,功在社稷!”
“陛下過譽,此皆將士用命,陛下天威所致!”趙云和顏作答。
“見過趙車騎!”劉禪身后,法邈、張表、張紹、諸葛喬、霍弋等一眾年輕一輩,此刻齊刷刷朝趙云躬身行禮,神色恭敬無比。
趙云微笑著頷首回禮,目光掃過這些朝氣蓬勃的面孔,眼中滿是欣慰之色。
隨后,趙云才看到侍中董允,依照禮節,主動向這位內朝之首、宰輔之權的重臣行禮:“董侍中,別來無恙。”
董允雖為侍中,資歷卻是遠遜趙云,哪里敢托大,趕忙側身避讓,而后深深躬身回禮,語氣誠摯:“趙車騎一路勞頓,辛苦了。”
“大兄,別來無恙!”陳到激動不已,感慨萬分,他們二人自先帝崩逝以后,已有六年未見。
趙云一開始是先帝騎督,近衛,陳到為趙云副貳。
直到趙云外放獨當一面,陳到才接替趙云,成為天子親軍督,白毦親兵統率。
聞得陳到此聲,趙云真真是怔了一下,最后輕嘆一聲:
“叔至…你也老了。”
六字一出,素以嚴毅沉穩著稱的白毦統帥,永安督,竟是瞬間雙目通紅,喉頭哽咽,最后朝著趙云鄭重行了一禮,聲音微顫:“唯愿大兄…安泰萬壽。”
趙云失笑,帶著歷經滄桑的豁達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輕輕把陳到扶起:
“叔至何出此言?
“你我俱是征戰沙場、刀頭舔血之人,能馬革裹尸便是幸事,哪里敢希冀什么安泰萬壽?
“能與你再見我大漢赤幟插在這夷陵城下,死無憾矣。”
陳到緊握趙云手臂,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
劉禪親自引著趙云,在一眾文武的簇擁下返回中軍大帳,一路言笑晏晏,噓寒問暖。
行至帳外,趙云抬頭望見那面高高飄揚的炎漢龍纛,眼中閃過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欣慰。
“先帝,您看到了嗎?”
“您未竟之業,陛下正領著我們一步步討還。”
入得帳中,分君臣落座,法邈、張表等人忙著安排酒食,趙云撫須微笑,董允則神色肅然,關注著接下來的軍議。
劉禪收斂了笑容,正色道:
“子龍將軍來得正好。
“眼下局勢,孫權、陸遜率吳軍主力屯於江陵,逡巡不進,甚至不敢前出至猇亭與我決戰。
“朕與諸將研判,彼輩是想等我師老兵疲,或是待夏水暴漲,江流湍急,使我糧道轉運艱難之時,再緩緩圖我。
“子龍將軍以為如何?”
趙云頷首:“陛下英明,所見與臣略同。陸遜用兵,向來沉穩,甚至可以說是隱忍。他確在等待時機,尋找我軍的破綻。”
“正是如此。”
劉禪接口,眉頭微蹙。
“故而,如今軍中對於這夷陵城,是攻是圍,頗有分歧。
“有將士認為,當效仿當年陸遜故智,以靜制動,圍而不攻,靜待武陵乃至荊南諸郡縣起義消息傳來,俟孫權后院起火,軍心自亂,我再伺機而動。
“此所謂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
“然,亦有將士以為,夷陵乃東出要隘,此戰志不在這一城,而在江陵,在湘西,在整個荊南。
“若遷延日久,恐生變故。當不惜代價,猛攻夷陵,哪怕付出傷亡,也要儘快拔除這顆釘子。
“縱不能拔,亦可震懾孫權,逼其來援,屆時我再以逸待勞。
“子龍將軍以為,這夷陵究竟是攻是圍?”
趙云沉吟片刻,目光掃過帳中諸人,緩緩道:
“陛下,諸君。
“此番東征,我大漢志在收復荊州舊土,雪恥復仇,夷陵確是一定要拔除的障礙。
“否則,大軍如鯁在喉,難以進至江陵。
“只是朱然此人,陛下應已知其之能。
“昔年他隨呂蒙襲奪荊州,后為孫權鎮壓江陵,數年間,再三與魏軍周旋得勝,並非庸才。
“聞其治軍嚴謹,在吳軍中亦素有威信。
“觀今日城頭,雖受我檄文、賞格擾亂,卻仍能迅速穩定,可見其軍紀尚存,軍心未散。
“若我只圍不攻,望其自亂,恐曠日持久,積年難拔。
“如是,反墮我軍銳氣,給陸遜更多從容調度之機。”
眾人頷首之時,趙云話鋒一轉:
“強攻硬打,縱然能下,亦必損我精銳,非上策也。
“故云以為,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當攻夷陵之心,待其心亂,再拔其城,方為上策。”
“子龍將軍方才在土山之舉,便是此意吧?”
劉禪其實亦有此意,只是到了夷陵這個地方,不免忐忑,四叔又近在臨沮,於是便一直在等四叔至此,共拿主意。
“陛下明鑑。”趙云點頭。
“云方才已命人將檄文及賞格,射入城中。”
“朱然能控部曲,卻未必能控城中因堅壁清野而被強征入城的夷陵百姓,以及夷陵城中家業受損、心懷怨望的豪強士民。
“我大軍壓境,孫權援軍逡巡不前,城中糧草終有盡時,人心豈能長久穩固?
“臣意,可日夜派小隊人馬,輪番佯動、鼓譟,或夜驚其營,或假作攻城姿態,使其軍民不得安枕。
“同時,繼續以箭書傳訊,不僅傳賞格,更傳我大漢優撫政策,傳荊南已起義歸漢之聞,搖其守志。待其軍民睏乏,人心惶惶,內變自生,屆時再輔以雷霆一擊,則夷陵可破,而傷亡可減。”
“善!”劉禪撫掌笑答。
次日,天色蒙蒙亮。
漢軍營中鼓角齊鳴。
數千人馬開出營寨,在夷陵東、南兩門外列成嚴整陣勢,衝車、云梯等攻城器械也被緩緩推至陣前,一副即將大舉攻城的態勢。
城頭吳軍見狀,立刻敲響警鐘,士卒奔走,弓弩上弦,滾木礌石準備就緒,氣氛緊張到極點。
朱然、朱績、鐘離牧諸將登城督戰,奔走不停,號令不止。
城東土山。
幾架拽索式投石機,在數十將士的合力操縱下,接連不斷朝城中拋去彈丸。
這些彈丸在半空中便紛紛散開,剎那間,數百上千張雪片般的紙張,借著東南風勢,飄飄揚揚,灑向夷陵城內各處。
城頭。
一名吳軍什長下意識接住一張,他不識字,忙遞給身旁認得幾個字的同袍。
那士卒結結巴巴地念著:
“荊州之仇……”
“夷陵之恨……”
“……開城門歸漢者,為將軍,封列候……”
什長臉色變幻,一把將紙揉碎,低喝道:“休要看這些亂人心的東西!專心守城!”
但周圍不少士卒都已拾到傳單,竊竊私語聲再起。
城中富戶庭院。
一名身著綢衫的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撿起飄落庭院的紙張,快速閱讀。
當看到“孫權虐用其民,征斂無度,驅之如犬馬”時,不由聯想到自家被征走的大批糧秣和車輛,臉上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低聲罵道:
“若非迫不得已,誰愿從賊!”
城西粥棚。
因堅壁清野而被強遷入城、失去存糧的百姓,排著長隊,領取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而旁邊一隊剛剛換防下來的吳軍士卒,卻端著熱氣騰騰的乾飯,就著咸菜,吃得正香。
一個餓得眼冒金星的青年農夫,看著手中清澈的粥水,再看看吳兵的乾飯,一股無名火直衝頂門。
他猛地將破碗摔在地上,指著分發粥食的吳軍小吏吼道:
“憑什么!憑什么你們吃乾飯,我們只能喝這清水!我們的口糧都被你們奪走了!”
“你們這些吳狗!還我妻女!”一個黢黑瘦弱的老農突然哭罵出聲,他妻女在遷入城中時被亂兵凌辱,至今不知下落。
而這一聲聲怒吼,如同點燃了火藥桶,積壓的怨氣瞬間爆發,人群瞬間騷動起來。
怒罵聲、哭喊聲響成一片。
“吳狗滾出去!”
“跟這群吳狗拼了!”
“獻城!獻城給漢軍!”
粥棚瞬間大亂。
百姓與維持秩序的吳軍推搡扭打起來。
儘管聞訊趕來的朱績率親兵彈壓,當場格殺數十,暫時控制了局面,但百姓的怨恨與絕望卻再也無法平息。
與此同時,城外漢軍卻是對夷陵發起了第一輪攻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