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發不得,拖發不得。”劉禪搖搖頭。
“那些陣亡將士的遺孤、家眷,他們的父親、兒子、丈夫,為國捐軀死命,馬革裹尸,朝廷若連撫恤都要拖延,他們將以何度日?”
費禕、董允兩名侍中面面相覷,皆是暗嘆一氣。
劉禪察其言,觀其色,問道:
“將士浴血沙場,所圖者何物?
“除卻所謂保家衛國,匡扶漢室之大義外,朕以為,更多還是天下離亂不得不戰的不得已。
“若是太平盛世,誰愿打仗?
“而既然不得已上了戰場,國家又向他們許以重賞厚恤,便也勉強愿意為朕,為國家,又或者為自己去與魏吳之敵拼一拼命了。
“賞賜,是將士用命換來的。
“撫恤更是死傷將士所應得。
“一月拖延不發,便寒將士一月之心;一年拖延不發,便寒將士一年之心。
“假若將士心寒,朕又哪里還有臉面,哪里還敢奢望憑藉他們一統六合,三興大漢?”
劉禪非是撒潑打滾胡鬧之人,也知國家財政困難,這些時日,這個問題可讓他撓破了頭皮,最后終於想到了一個大約可行的辦法。
費禕聞天子之言,雖面露慚色,卻仍堅持道:“陛下所言句句在理,臣等豈能不知?
“然…然錢糧自何而來?
“以江陵之固,積年未必能拔。
“若強行發放賞賜撫恤,我東征大軍糧草恐將難以為繼,倘因糧草不繼最終鎩羽而歸……”
費禕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任誰都明白他想說什么。
如今武陵已經得手,而荊南其他郡縣雖已與大漢有所聯絡,此刻卻仍未舉義。
在等什么?
等的就是孫權把荊南、交州的軍事力量調到武陵剿匪。
等到荊南、交州的軍事力量陷入武陵這個泥潭之后,南方諸郡縣再一齊起事,圍攻孫權南方軍隊,襲擾南軍糧道,那么荊北的江陵,或許便能不戰而定。
而這一切,需要時間。
或許半年,或許一年,誰也不知道究竟能鏖戰多久,正如當年漢中之戰所謂男子當戰,女子當運,即使明知國力空虛也要勉力為之。
所謂危機便是如此。
曹袁官渡之戰便是如此。
漢吳夷陵之戰亦是如此。
撐過去了便是海闊天空。
劉禪離席直身,行至費禕面前,片刻后又看向費禕次席的董允,道:
“費侍中,董侍中。
“國庫沒有,但…民間有。”
“民間?”費禕董允再次相覷。
張表、法邈也是交換了下神色。
他們二人這些時日私下相聚,也討論過拿什么賞賜撫恤的問題,非只如此,這兩人還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一個解決之法。
而眼下,二人竟然聞得天子言及民間二字,也是愣了神。
張表來了精神:“陛下意思是,且先清算一番蜀中那些存有異心的豪強大家?”
去年日食地震一時俱發,兼先帝塑像碎毀的消息被傳出后,蜀中其實鬧了不小亂子。
好在天子親征,曹真被斬的消息四月便傳回蜀中,蜀中三心貳意之人無不震悚。
這群人畢竟沒有明面上做出什么造反的舉動,為了時局穩定,也就並沒有將他們嚴肅處理。
而如今,北伐東征無有不勝,趁此威勢去處理這些三心貳意之族,抄一抄他們家,有何不可?
須知,國家雖然缺錢少糧,但這些豪強富戶家里的錢糧,那可真是堆積如山。
所謂倉粟腐不可食,銅錢朽不可校。
抄他個十家八家,百萬石糧就有了,而他們心懷異志在先,把他們抄了家,蜀中也亂不起來,還能藉此震懾一番其他暗有異志之人。
劉禪卻是搖了搖頭,道:
“非也。
“朕欲以朕之名,以國家之名,向忠貞愛國之士借貸。”
“借貸?”饒是董允向來持重,此刻亦是忍不住脫口而出,費禕更是張大了嘴巴。
而法邈、張表、霍弋、諸葛喬等官二代們,亦是紛紛呈現難以置信的之色。
甚至一直侍立在側不動聲色的龍驤郎們,都開始動了神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陛下!”董允終於急聲出言。
“此舉…此舉絕非良策!
“天子、朝廷向百姓舉債,古來未有,聞所未聞!
“且以何物抵押?
“又當以何物作保?
“若債務到期無法償還,豈非失信於天下萬民,徒惹笑柄,更損陛下與朝廷威嚴?”
費禕也謹慎地開口:
“陛下,董侍中所言是極!
“此事關乎國體,關乎陛下與朝廷威嚴,非同小可,臣以為…絕不能如此為之!”
劉禪卻是搖頭,肅容作聲:
“兩位侍中。
“倘若不能克定荊州,倘若不能三興漢室,倘若不能一統六合,朕的臉面有什么用?國家威嚴又還有什么用?
“難道等魏吳二賊聯起手來將我大漢步步蠶食,朕躍馬揮矛,為國戰死於沙場之上,朕便有了臉面,大漢便有了威嚴?”
“陛下!”
劉禪的話雖輕描淡寫,卻是驚得費禕、董允二人驚濤駭浪,當即俯首深揖,讓天子莫再多言。
而另一邊,年輕的二代們顯然並不如董允、費禕一般忌諱,聞得天子此言,反而在一驚后坦然接受了所謂天子、朝廷向民間借貸的說法。
不就是借貸,又不是傷天害理殘民之舉,只要能三興大漢,只要百姓真愿意借貸,有何不可?
劉禪不動聲色。
費禕直身沉吟片刻,道:
“陛下,不仿效前漢算緡、告緡之舊例,向富戶商賈課以重稅?雖亦是權宜,總好過陛下自降身份,向民間行借貸之事。”
面對眾臣的質疑與猶疑,劉禪重新坐回席上。
“諸卿所慮,朕皆明白。
“朕所謂借貸,非是尋常民間高利借貸,亦非以擔保物抵押借貸,朕所欲者,乃是大漢發行國債。”
“國債?”費禕一愣。
“不錯,國債。”劉禪頷首。
“以大漢朝廷之名義,以國家未來之稅收,以朕天子信譽為保,向大漢臣民公開籌資,凡出資者,皆發放朕親自畫押、蓋璽的憑證。
“首次發行,以一年為期,一年期至以后,出資者可取此憑證至官府兌現蜀錦、糧秣。
“此憑證,朕便稱為國債,亦可稱為王券。”
以天子信用、國家未來的稅糧發放國債?
沒有任何人聽說過這個概念,一時有些愣住。
劉禪繼續道:
“此國債,依朕設想,當分為數等面額。
“或千錢,或萬錢。
“或千石糧,或萬石糧。
“如是,便不同家資者購求。
“國債券上,當註明借貸之物是糧是錦,借貸期限,數量幾何,子錢幾何。”
“子錢…”費禕脫口而出。
“然也。”劉禪點頭。
“譬如,借貸一歲,予本金十之一二作為子錢。
“如是,百姓出借錢糧,非但無損,反有獲益,豈不比將銅錢埋於地下,米粟積於倉圉更為有利?”
聞得天子此言,費禕、董允兩名侍中盡皆沉思。
天子親征以來,國家連連克捷,還都西京,復仇孫吳,做到了連先帝都沒能做到之事。
如此一來,不論是天子的個人威望,還是大漢的國家威權,都遠邁過往,甚至可以說隱隱超過了當年漢中大定,先帝稱王之時。
值此時節,蜀中的豪強大家對大漢必然有所暢想的。
豪強大家什么最多?
錢糧人口最多。
什么最少?
投資機會最少。
所謂投資,這時候有個名字,叫作“治產”。
而治產,一是種田,一是織布,再就是販鹽、販馬、販鐵、販魚之類的商業貿易,反正就是一個可持續生錢的事業。
因為人力是有限的,導致即使有田地也無法開荒,織布也是如此,受限於人力而無法擴大生產規模。
這就導致,豪強大家中的錢糧既沒有好的投資項目,也沒有更奢侈的消費,全都堆在倉庫里爛著。
倘以國家未來糧稅為準備金,像直百可隨時兌換蜀錦一般,再以天子威權、國家信用為保障,給這些豪強大家們提供一個穩定的投資機會,他們能不趨之若鶩?
而一旦他們購了國家債券,豈不就意味著,他們將來一定會期待大漢繼續打勝仗?
不然的話,他們對大漢投資不就打了水漂?
而如此一來,豈不就把他們與大漢通過利益綁定在一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