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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速去速去,慢則生變

  燕京城,城墻周長三十六里,人口三十余萬,此時此刻的燕京城,人口也還有至少十七八萬之多。

  燕京城外近郊之處,至少也有十多萬臨時的流民,便都是這段時間從燕京城內跑出來的人,顯然,并不是所有燕京城的百姓都有能力隨著天子耶律延禧逃到西京去。

  更也有很大一部分人,若真離開了自己的家,出門去必然就要餓死。

  國破家亡面前,何以越是普通人越是愛國呢?道理大概就是在其中。

  此時,整個燕京城內外,都是一種紛紛擾擾的局勢,到處都是亂糟糟一片。

  皇城之內,卻還有大事發生。

  耶律淳,今年五十八歲,乃遼國宗氏,遼興宗耶律宗真之孫,遼道宗耶律洪基之侄,天子耶律延禧之堂叔叔。

  他還在燕京城里,他沒跑,平常也素有名望,當過很多官職,爵位也高,已然到得大遼秦王之尊。

  此時,他出現在了皇城之內,沒有什么隆重非常的儀式,一切從簡,穿上龍袍,戴上皇冠,便登九五。

  直白說,此時此刻,大遼已然有了兩個皇帝,一個是逃到西京去的耶律延禧,一個就是此時此刻正登基的耶律淳。

  宰相李處溫,正帶著文武百官,也沒有百官了,燕京城內但凡還有官職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拉來,只管跪地山呼萬歲。

  改元建福,同時降下詔書,冊封逃走的耶律延禧為湘陰王,至于耶律延禧是否奉詔,那也不重要了。

  此事,便也是李處溫與耶律大石,還有蕭干等人商量之后定下的,雖然耶律大石不在城中,卻也早已書信確立。

  如此,李處溫在內,耶律大石在外,大廈將傾,兩人在扶。

  一切從快從簡,就今日,南賊已然就要兵臨城下,本也還想著要弄點什么儀式來,只管是天朝上國也要有點架勢,來不及了。

  就此般,登基,臨朝,直接朝會。

  耶律淳年紀也不小,甚至也當過南府宰相,當過燕京留守,昔日里,也曾經有人攛掇過他謀反之類,他轉過來直接把這攛掇的人給告發了。

  他也不是那般拿不上臺面的人,只管坐定龍椅,開口就是正事:“既然諸位推舉與我,如此危難之際,我自也不多言,第一件事,所有燕京城內的衙差,皇城里的護衛,全部重新編練成軍,城內四處還要再多加招募之處,能找到的兵刃器械,一應發放,男丁皆編名冊,青壯者往城墻去守,年少者作為輔兵,年邁者作為后勤。”

  李處溫只管點頭:“頭前已然在做,但都是自愿招募,陛下如此旨意,那就再用強力!”

  耶律淳很滿意,便是又道:“而今,宋賊之軍已然到得良鄉,良鄉怕是支撐不住,宋賊圍城在即,而今之法,一面派遣使節往北去,去尋女真,以上表稱臣求和,愿每年歲幣以供。一面,備戰南賊,定要上下一心,守住燕京城池,只要燕京不失,我大遼國祚便還在,才有報仇雪恨之機!”

  “陛下圣明!”李處溫心中當真起了一些激動,許多事一對比,著實不同,眼前這個陛下,顯然比頭前那個陛下,要靠譜得多。

  卻是李處溫也問:“陛下,若是皇城之守衛皆編入軍去,皇城之守衛該如何?”

  耶律淳一語來:“而今,城防為要,皇城之內,要不得那么多守衛,我……朕家宅里,本也還有百十人手,朕身邊,就用這百十人手就是。”

  “偌大皇城,百十人手,怕是站崗哨都不夠啊……”李處溫是真擔心。

  “那就皇城各門處站一些就行了,其他的,就跟著朕身邊走動,乃至宮中閹人,一人發上一柄兵刃,充當守衛!”

  耶律淳如此來言。

  李處溫心中有感,嘆息一語:“陛下……”

  耶律淳大手一揮,只管繼續說:“那些高門大戶里,若是人還在家的,家中守衛與奴仆小廝,都要充招,十充其九,只可留一!”

  “遵旨!”李處溫面色嚴肅起來了,那就這么干。

  “散了去,時不我待,速速去辦!”耶律淳大手一揮。

  李處溫便也不等,一禮之后,快步而去,文武百官連忙跟隨,再去樞密院,而今官員議事,都在樞密院,還留下來的官員,都有了新官職。

  只要你能盡心干活,這個是副宰相,那個是樞密副使……

  然后一通安排,趕緊去做。

  皇城之內,耶律淳雖然登基了,卻也一點都沒有登鼎大寶的喜悅,皇城之內,人手都在往外調派,便是那后宮也不必多回了,只管吃住都可以在大殿里。

  剛剛被封為德妃的蕭普賢女,此時就在天子身邊,其祖父與父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昔日都是身居高位,乃至也是領兵之將。

  蕭普賢女,并非耶律淳的原配,也比五十八歲的耶律淳要小上不少,此時雖然不是皇后之職,但儼然就是皇后之尊。

  她在天子耶律淳身邊,看著天子皺眉唉聲嘆息,只管來說:“陛下放心,我大遼,不會亡,臣妾自幼熟知軍伍,也敢百死!”

  耶律淳苦笑來:“只有朕來護著愛妃的,哪里有愛妃來護朕的……”

  蕭普賢女卻是一臉嚴肅:“臣妾小時候,父兄騎馬舞弄兵刃,我也常隨在左右!也能舞槍弄棒!”

  耶律淳笑著點頭:“好好好,只待真有南賊來了,只管讓愛妃去迎敵就是!”

  夫妻之間,正也對視,蕭普賢女攏著耶律淳的手臂,臉靠在耶律淳的肩膀之上,耶律淳輕輕拍打了幾下蕭普賢女的肩膀。

  說恩愛,也說悲哀……

  城內亂糟糟一團去,到處都是兵丁衙差在奔,四處攏著男丁,一團一團,也在到處奔走。

  有人當真要與城池共存亡,有人哭哭啼啼辭別妻小,有人戰戰兢兢一臉呆愣,也有人賊眉鼠目好似想逃……

  也還有人……當真躲避過去了充招之事,小心翼翼避開人群,穿墻入院,正在偷盜……

  乃至,奸淫擄掠,都有發生……

  忽然,不知哪里傳來的喊殺之聲,所有人都腳步一止,抬頭左右去看,側耳去聽,南邊,南邊有喊殺……

  街面上的軍官在大喊:“快,往南邊去!”

  隨后腳步就奔,身旁的士卒也跟著跑,乃至許多青壯之人,手握刀兵,也跟著去。

  只管往南邊去,越近,喊殺之聲越是真切,當真打起來了。

  不在城門那邊,就是在城墻某一段處,真有人翻上了城墻,城墻之上甚至都沒有多少守衛與反抗。

  只看得上墻之人直往城門處奔去。

  那最近趕來的遼軍,已然大急,軍將在喊:“快追上去,萬萬不能讓他們打開了城門!”

  城下也在奔,城上也去追。

  翻墻上城的人也多,城下四處趕來的人也多,一時間混戰不止。

  甚至有些難分敵我,便是襲城之人,穿著打扮上,兵刃形制上,乃至說話的口音,都不似南賊。

  更也有人往樞密院,往皇城去稟報,飛快在奔。

  消息到得樞密院,李處溫便是大急:“是郭藥師,大石林牙已然與我有過知會,說郭藥師投敵了,讓我在城內多加小心,沒想到來的這么快!快組織人手迎敵,快去稟報陛下!”

  便是話語喊著,李處溫腳步也在往外奔,當真心急不已,樞密院外,還有一隊守衛兵丁,四五百人之多,只管去呼喊。

  要說李處溫心思之復雜,實在難以言說。

  一面與蘇武暗通,謀那南附之事,一面又擁戴新天子,此時更是要奮力去迎敵……

  但真若去想他心中所想,其實也很簡單,并沒有什么復雜之處。

  稟報之人入得皇城,天子與德妃,都就在大殿之中,只聽得焦急稟報。

  蕭普賢女卻是立馬站起,當真來說:“陛下,臣妾這就去迎敵!”

  天子耶律淳連忙上前一拉,一臉錯愕來問:“愛妃,適才只是隨口之言,你一介女流,何以去迎敵啊?”

  未想蕭普賢女一臉正色:“危難之際,陛下,還分什么男女?若真是國破家亡,若真是教那南賊打進城中來,臣妾又當受得何等屈辱?陛下,臣妾出身高門,世受皇恩,可死,不可辱也!”

  耶律淳卻是萬般不舍,問來:“愛妃,你……你以何去迎敵?”

  “臣妾舞得動刀槍!”蕭普賢女福了一禮,當真就要轉身去了。

  “愛妃……愛妃等等……”耶律淳心中大急,卻是左右去看,便是呼喊:“來人,來人吶!”

  人自是來了,來了二三十人,便是耶律淳身邊護衛,上前躬身拱手。

  “去,你們都跟著去!”耶律淳兩手左右招呼不止!

  蕭普賢女更是目光堅定,只管點頭:“也好,陛下保重,臣妾去也!”

  說著,蕭普賢女竟是把腰間裙帶一解,把裙子當場脫在地上,只穿一條底褲,然后起步就奔,當真也算矯健。

  二三十個護衛之人,互相對視一眼,竟也當真跟著就奔,甚至還有人拔出腰刀往前去送:“貴妃,你用此刀!”

  蕭普賢女當真接過,也喊:“在南邊,往南去!”

  眾人穿過的是大遼又建又修長達一百八十年的皇宮,諸般殿堂樓宇,飛檐翹角,雕梁畫棟,地磚更是平整得一絲不茍。

  那紅墻左右,拱門在前,銅鉚釘一顆一顆是那大門。

  昔日里,這皇城之內,不知見證了多少契丹榮耀,東南西北,不知多少使者來此朝拜。

  這大遼,一度當真地廣萬里,萬國來朝,南國大宋,草原諸部,黨項回鶻,高麗半島,乃至倭奴之國……

  今日里,皇妃也在此提刀上陣……

  南城那邊,當真打得是一團亂麻,怨軍當真也算能打,特別是面對燕京這種富庶城池,更是悍勇非常。

  那郭藥師已然從城門而入,顯然是城門已然被打開了一道,便也就進了甕城,更是往頭上大喊:“快,快沖過去,把甕城之門也打開!”

  城頭上的怨軍士卒,腳步更也飛奔,沖殺起來悍勇無比,只要把甕城之門再打開,就是燕京城里,富庶非常,不知多少金銀銅鐵,不知多少美人嬌娘!

  郭藥師之怨軍,流民成軍,吃了上頓就沒有了下頓,以往也打破過遼國城池,發過一回財,但那一次,已經是好幾年前了,從那以后,受了招安,被人排擠,日子也一直不好過……

  此番,渠帥說了,只要打進了燕京城,要什么有什么,搶什么是什么!

  便是皇帝的妃子,皇帝的女兒,但有本事,也只管用得。

  就看那城頭之上要去開甕城之門的軍漢,哪一個不是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

  只待片刻,甕城之門當真就打開了,郭藥師臉上全都是笑,他提著長槍,第一個沖進了燕京城去。

  似也忘記了許多事一般……許也沒有忘記……

  他只管帶著人往那城內去沖,卻就是不派人趕緊回頭去報,宋軍游騎,本也不遠,只管去報那游騎知曉,那游騎快馬而去,那蘇帥麾下的騎兵,來得必然不慢……

  越過甕城之門的那一刻,郭藥師高興地大喊了一語:“兄弟們,發財了!”

  只看郭藥師身后之人,那一個個喜笑顏開,立馬就有人一馬當先越去,右手第一件,就是城池收商稅之處,只管去打砸那大門,沖進去,翻找。

  郭藥師繼續來喊:“兄弟們,往前沖,沖到那皇城里去,那里面金銀財寶無數,女子更是美貌!”

  數千怨軍,哪里還有不沖的?

  呼呼啦啦在大道之上,往前飛奔,路過的房屋,便也順手進去翻找一二。

  遼軍自也就在左右,更也上前來打,混亂非常,打在也打,搶也在搶……

  一時間,遼軍自也還擋不住這般局面,便是來得倉促,各部各自為戰,沒有統一調度,更也沒有陣型部署。

  即便如此,遼軍之奮勇,也絲毫不減,前赴后繼在戰。

  人群之中的郭藥師,似也感受到了壓力,左右去喊:“兄弟們,不要貪戀眼前小利,往前沖,沖進皇城里去,沖啊!”

  郭藥師一馬當先去沖,左右親信之人,跟隨也來,親信之后,便是混亂不堪,甚至已然就有人用繩索綁上了女子拖拽在身后,便是下手最快,已然搶得一個在手。

  只看大街遠處,北邊,也有許多遼人順著大街往南來,穿甲胄的,穿衙差公衣的,不穿甲胄的……

  放眼望去,層層疊疊在來。

  郭藥師稍稍有些皺眉,卻也腳步飛快往前去迎,要說郭藥師不勇?

  顯然,他很勇,從流民之中脫穎而出之輩,豈能不驍勇?

  幾十步去,已然接戰,一時間殺得是天昏地暗,喊殺震天,哀嚎四起。

  郭藥師的腳步,一時之間也奔不動了,那前赴后繼來的人,郭藥師已然不知親手斬殺了多少個,卻是心中依然有驚……

  情況有些不對,他不是沒有破過城池,那時候,只管打進城池去,城內百姓,便都如綿羊一般,全部都是戰戰兢兢……

  今日這城池已然打進來了,本以為也會是這般,只要入了城池,便是狼入羊群,滿城綿羊盡可欺辱搜刮……

  卻是眼前之局,萬萬沒有想到……

  不免也想,許就是這些了,打敗眼前這些人,這碩大城池里,當是無人再敢反抗。

  郭藥師咬緊牙關奮力大喊:“兄弟們,殺!殺光頭前這些人,整個燕京就都是你們的了……”

  郭藥師如此話語,以往不知說了多少次,好用得緊,昔日里反叛之時,攻打城池,就是這般話語,麾下之人,那個個如狼似虎。

  今日亦然,只管這般話語,依舊奏效。

  郭藥師自也不知,竟是有貴妃之人,從北邊也來,此時就在遠處一二百步。

  那貴妃蕭普賢女,本只有二三十人在側,沿路奔來,卻還收攏了七八百號軍民。

  此時正在大喊:“我乃天子貴妃,代陛下親征至此,大遼的子民們,契丹的勇士們,隨我殺,殺光這些宋狗!家眷親族,皆在身后,萬萬不可退!”

  也不知幾人能聽得到蕭普賢女之呼喊,但蕭普賢女一直在呼:“護我家園,殺光宋狗!”

  呼喊之中,蕭普賢女更是往人群去擠,步步往前,一步不曾猶豫,甚至連眼神都不曾往后去看。

  城池之內,有命令的,沒有命令的,成群結隊來的,三五好友親眷來的,不知多少,皆往南城在奔……

  郭藥師的腳步,早已邁不動了,他頻頻前后去看,口中呼喊之聲也是不斷:“兄弟們,棄了那些物什,隨我沖殺往前!”

  棄了什么物什?

  身后之人,穿甲的不穿甲的,有人背著包袱叮當作響,有人拽是繩頭綁著女子,有人身上掛著一大堆雞零狗碎的東西,甚至有人把一口大鐵鍋背在身后。

  那大鐵鍋著實不小,怕也不便宜,也值得好幾貫去……

  “前面金山銀山有的是!”還是郭藥師的呼喊,便也不知他的呼喊又有幾人能聽見。

  此時的混亂,不僅僅是因為指揮失當,而是巷戰就必然混亂,大街周遭,街巷小弄,到處都在打,七八千怨軍,不知多少遼軍遼人……

  沒有什么排兵布陣,也不談什么陣型如何……

  本已犬牙交錯之間,越打越是犬牙交錯,越打越是混亂不堪。

  此時此刻的郭藥師,終于真驚住了,真有些怕了,腳步不自覺在退,便也有軍令在呼:“退,退到城門去,退到城頭上去,退到甕城去!”

  他終于也“想”起來了一些事,知道應該要穩住陣腳,守住已經打開了的城門,守住甕城,等待援軍!

  只待援軍一來,再沖進城內,那自是勢不可擋。

  城外,自也還有宋軍游騎,即便郭藥師不派人來報,他們也湊近來看,自也看得到郭藥師當真入城了,只管飛奔往良鄉去稟報。

  蘇武,此時正在良鄉城下大帳之中,不免也往北多看幾眼,許多事,他有預料,他知道郭藥師許真能沖進城池里去。

  但蘇武也知道,郭藥師沖進去后,面對的會是一個什么場景。

  人心如此,遼人而今,可以降女真,但不會降宋。

  這種事,著實也怪!

  歷史上,只待后來,女真遠遠追擊趕走了耶律延禧,打光了遼人幾乎所有的有生力量,再來入燕京,那是兵不血刃。

  此時,宋人背刺來,即便郭藥師帶著降軍,打進了城池里,燕京城內,那是貴妃都上陣,軍民無數,巷戰連連,打得是天昏地暗,依舊死戰。

  這種區別,怎么來說……

  雖然是有局勢之區別,但其中,人心之別,竟能至此?

  就好似蘇武也知道,自己若也是輕松就進那燕京城,必然也是這般局面,城內遼人死戰不降,也要打個天昏地暗去,勝……十有八九當也能勝,代價必然不小……

  之所以蘇武還是讓郭藥師先去攪一攪,便是蘇武從來不曾想過要讓郭藥師立什么頭功首功,也不曾想過真要稟奏天子,給郭藥師封一個什么樞密院直學士……

  郭藥師,從來不好用,若是立功了郭藥師,更不會好用,只有一敗涂地的郭藥師,那才會稍稍好用一點。

  只因為郭藥師這般的人,但凡有了點顏色,他就會燦爛起來,但凡有了點功勞,必然居功自傲,要錢要糧要官。

  真到那時候,不給錢不給糧不給官,反而不好,蘇武自己也騎虎難下,便是有功不賞,來日更不好收攏人心,燕云之地,將來有的是降官降軍,郭藥師若是不賞,怎么取信旁人?

  燕云十六州雖然不是很大,那也是幾十城池之地,漢人數百萬之多,契丹人也有一二百萬之眾。

  若是外無強敵,沒有女真,這些人心之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但外還有女真窺伺,人心若不收,來日蘇武與各軍皆歸,女真一來,不免又是個摧枯拉朽。

  蘇武如今,真說起來,也是心思越來越臟,昔日之蘇武,只是個軍將,今日之蘇武,已然要弄政治,玩政治的人,如何能不心臟?

  只待那游騎真回來稟報了,說郭藥師沖進城池里去了。

  蘇武的大帳之內,有人驚喜非常,比如朱武,便是激動來說:“竟是真有此般驚人之事,相公,當速速派大軍前去支援郭藥師,一并沖進城池里去,大事定也!”

  也有人滿臉愁容,比如楊可世,但他不說話……

  卻是吳用來說:“相公,不急,此事不急……”

  蘇武環看一圈,便去看種師道,也問:“老相公以為如何?”

  種師道微微皺眉,卻道:“蘇帥心中,想來已有定計!”

  那蘇武就直接點頭了:“還是要去看看,分一些兵馬去看看,若是那郭藥師當真沖殺入城,悍勇無當,那便需要援軍,只管援軍沖過去,說不定一戰當真鼎定。”

  種師道似乎有些意外,他五十多年的軍伍生涯,作為旁觀者,他一直看著這一路來,蘇武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即便是行軍,都是嚴苛非常,游騎令兵來去,便是把每一部都盯得死死,各部如何緊密,友軍如何間隔,都是要求到了極致。

  兵事上如此老辣之種師道,豈能不知蘇武是在擔憂什么?

  他知道蘇武在忌憚遼人還有一戰之力,在忌憚宋軍面對遼軍天然的心理劣勢,在擔憂一旦露出破綻敗了一陣,軍心士氣便要大減。

  他也知道,蘇武還擔憂一事,怕遼人當真上下一心,軍民奮力,一旦真的兵圍燕京一時不克,那就是屯兵堅城之下,外面還有強軍窺伺。

  那是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還是在敵人土地上作戰,還有后勤輜重之難,還有敵人騎兵滋擾補給……

  諸如此類,如此種種,那當真就是艱難之局。

  蘇武一直在避免此局……

  一直如此謹慎的蘇武,怎的此時忽然又要分兵?

  種師道心中許多疑惑,卻還是不開口,只是看了看蘇武。

  蘇武迎著目光也來,他也知道身邊這個老頭,老辣非常,能看到許多事,朝堂之事,以及眼前戰事……許多事,瞞不過他……

  蘇武也不管了,只問左右:“何人愿去支援郭藥師攻打燕京城?”

  這話一問,武松都搶不過楊可世,楊可世飛快起身,手都還沒有拱出去,話語已來:“末將再請戰,末將愿百死,不破城池,提頭來見!”

  又是楊可世,種師道絲毫不意外,便是用膝蓋想,也知道楊可世又要最先請戰了。

  此時,最后一個機會了,楊可世又怎么可能不請戰呢?

  再不抓住機會,只待燕云城池一破,這一戰,哪里還有什么大功勞?

  此時大功勞都被郭藥師搶去了,二功勞楊可世豈能不要?

  種師道只管去看蘇武,大概覺得蘇武還是會拒絕,便是不信任楊可世。

  卻是種師道哪里想得到,蘇武竟然微微一笑,點頭了,說道:“好,楊將軍請戰數次,我皆不允,若是此番,我還不允,豈不教軍中兄弟真覺得我蘇武有失公允?既然楊將軍如此請戰,楊將軍麾下騎兵不少,只管快去,助那郭藥師破城!”

  楊可世大喜:“末將領命,這就聚兵,就去就去!”

  蘇武點頭:“嗯,時不我與,速去速去,慢則生變!”

  楊可世豈能不是轉頭快跑?

  種師道心中大驚,連看蘇武幾番,蘇武回頭來,也與他微微點頭。

  卻是蘇武還有一語:“軍令,各將皆歸,各部做好戰前之準備,著甲,聚兵聚馬,隨時應對戰事變化!”

  眾人起身:“得令!”

  “去吧……”蘇武抬手一揮,把眾人揮退。

  眾人自也都回去準備,甲胄穿好,兵刃帶齊,兵馬都聚在一處,若是軍令來,隨時拉出去就可以走。

  連虞候等人,也出門去,監察監督各部備戰情況。

  大帳之內,種師道沒走,蘇武也沒趕他走,便是知道,種師道有話要說,避開人來說。

  只待眾人皆去,蘇武落座,先開口:“老相公有話只管來說……”

  種師道點點頭,皺眉來講:“楊可世此去,兇多吉少啊……”

  蘇武點頭,不言……

  種師道繼續說:“你為主帥,自是哪般軍令,都是應該,老夫無甚……就是想知道蘇帥心中,到底是如何謀劃的……”

  蘇武稍稍有些猶豫,但又看了看種師道,便也開口了:“如此局勢,總要破局,良鄉城池一過去,就是燕京,我怕真到燕京,一時打不下來,堅城之下,外還有強敵,那局面著實就脫離了掌控,教人心慌不已……”

  種師道點頭來:“老夫知也,那就是要破局了,蘇帥心中,破局之法到底如何?”

  蘇武也嘆口氣,說道:“楊可世,我當真不喜歡,但他畢竟是宋將,是我等同僚……”

  “嗯……”種師道點著頭。

  蘇武繼續說:“既然那耶律大石是在找破綻,我卻一直不曾給他破綻,便是心中擔憂,憂慮,便是不知哪里是破綻,也不知哪一部會是破綻,不知那耶律大石會怎么來……”

  種師道心中一驚:“如此,蘇帥是故意要露一個破綻出去?”

  “對,既然避是避不過去了,遲早要有這一番血戰,與其讓那耶律大石占據主動,躲在暗處隨時出手出擊,不若請君入甕,如此好有準備,便也有了主動,便是他耶律大石來入甕,事在謀,勝敗在戰,不能入那艱難之局,就當如此了,先一戰而勝,哪怕還是面對堅城,至少后路與旁路,皆無憂也!”

  蘇武近來,乃至開戰前,不知多少擔憂,不知多少思索,想的都是此局,想得是搜腸刮肚絞盡腦汁……

  種師道心中也驚,原來楊可世,就是那故意露出去的破綻。

  種師道便問:“莫非……一路來,如此謹小慎微,便也是與那耶律大石在謀劃?”

  “是啊,不如此謀劃,不如此謹小慎微,不若是拖沓來去,他耶律大石當也是謹慎之人,便也不會輕易放手一搏,這個破綻露出去,也怕他萬一不來咬,此時此刻,再露出去,他必定要咬!也由不得他不來了,燕京城就在眼前了,他再不來,就沒有機會了……”

  蘇武只管把耶律大石往最完美最強大的方向去想,料敵從寬。

  種師道也在嘆息:“那楊可世若不是這般頻頻請戰,立功心切,想來也不會成為此番的誘餌了……”

  種師道嘆的是人,畢竟他與楊可世這個后輩,交情是有的,便也更知道楊可世想要什么……

  此時此刻,主帥定了計,種師道也知道此事何等重大,自也不能再說什么,只能為楊可世嘆一語去。

  蘇武也直白,點頭一語:“本來想的是姚平仲,昔日里,剿方臘,姚平仲為中軍,面對賊大軍沖擊,當真堅定不移,便想再用他,既然楊將軍如此請戰,頻頻亂言,那就楊將軍去吧……”

  “若他萬一敗得太快呢?”種師道問。

  “老相公,那楊可世麾下,不差……”蘇武笑了笑。

  種師道只能又嘆:“唉……慈不掌兵啊,蘇帥年紀輕輕,如此老謀深算,一計之下,如此伏脈……老夫自愧不如,老夫此番,該如何,還請蘇帥軍令!”

  蘇武擺擺手:“步卒之軍,此番趕不上了,老相公麾下騎兵,已然編了出去,老相公如此年歲,也就不必真去打馬沖陣,只待攻打燕京,再請老相公領兵沖殺!”

  種師道點點頭,問:“那蘇帥是要親自沖陣?”

  蘇武點頭:“得去!更也當去!勝負在此一搏,決戰之事,我自要去,一來是想那軍心士氣,我若親自在,許多少有些不同。二來,此般決戰,勝,我要在當場,敗,我也要親自在……”

  現在智計謀略用盡了,一搏之時,蘇武還有一句話沒說,即便真是要敗,蘇武也要自己親手敗了,如此,無怨無悔了,是命,是天意!

  種師道目光里起了幾分慈祥,問道:“那蘇帥什么時候領眾騎出發?”

  “還當再等,要等到那耶律大石麾下游騎快馬察知我眾騎出營,回去稟報也來不及的時候,營中眾騎才會動……”

  蘇武想得過于縝密,便也是把耶律大石想得極其完美。

  完美到任何不對勁,耶律大石都會謹慎應對。

  所以,才有頭前蘇武一直謹小慎微,慢慢拖沓至此,留給耶律大石的是不得不干的局面。

  真說起來,也沒什么,結硬寨,打呆仗。

  戰爭之道,犯險之法,是在于敵強我弱,無奈之下,唯有一搏,所以只能犯險,只能兵出險招奇招。

  敵弱我強,那就萬萬不要輕易犯險,就當一步一步來,步步為營,把敵人逼到角落,而自己不犯錯,只要先保證自己不犯錯,弱方敵人面對的局勢,必然就會越來越危險。

  但人們總是喜歡那種以弱勝強,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智商碾壓,悍勇熱血,乃至翻盤大勝之類的故事,興許是因為那些故事更爽快,更讓人高興。

  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許也就是這個道理。

  獨行數千里的霍去病,幾千年只有一個,蘇武顯然不是,蘇武成不了霍去病,興許可以學一學衛青。

  大多數人,只記得霍去病如何驍勇敢戰,卻多記不得衛青在友軍未到的時候,如何正面對壘而大勝匈奴。

  此番之戰,蘇武一路來都打得呆,但種師道興許并不這么認為。

  就看此時種師道慢慢起身,與蘇武稍稍一禮:“良帥也!老夫比不得你,是我大宋之福啊!此戰,勝多敗少,但愿楊可世能活著吧……”

  蘇武不言,只是起身拱手,如今他也是心思越發堅硬,身為主帥,自當如此!

  蘇武,自再也不是昔日那個領兵之將了。

  (兄弟們,九千多字,慢慢想越寫越多點,我努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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