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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先抄回去

  書院的建議,溫故只那天說了一次,見洪老爺子已經放在心上,便沒再提了。

  老爺子對景星坊的大食堂依然抱著濃厚興趣,

  那是整個坊里最熱鬧的一處,又有來自各坊的不同身份的人,老爺子從中琢磨出不少東西。

  給溫故布置的課外作業,依然是畫景星坊大食堂。

  溫故有事務,老爺子也有了新的事業,讓溫故不必天天過去,隔一兩日去一趟即可。

  交作業,指點畫技,也不耽誤雙方的正事。

  老爺子最近忙起來了,滿腹雄心壯志,往趙家那邊跑得勤,心情也是越發激揚。若是順利,書院的事年前就能敲定下來。

  這日,溫故再次來到大食堂,搜集繪畫素材。

  因為溫故沒有刻意遮掩,何大已經從自家小弟那里得知,溫故這段時間在跟一位大人物學書畫,畫的就是大食堂的場景,他這個讀報人也被畫進去了!

  這意思就是說,他這個小嘍啰也被大人物知道?

  何大越發賣力地表現。

  聲情并茂讀完報紙講完趣事,想著這次坊長會不會再把他畫進畫里,往坊長那邊看過去。

  正好瞧到,溫故面前站著個人,似乎在自薦。

  那人何大見過幾次,好像是別的坊的閑漢。

  臉上的表情頓時一垮。

  同為街溜子,以前有個于二跟他爭,后來于二去對面的打鐵鋪了。

  如今,還有不少滿懷野心的人想加入。

  何大有被威脅到。

  報紙疊好收起,他快步過去。

  溫故此時也看著面前的人。

  對方是跑腿送消息的閑漢,大食堂里這樣的人很多,不過,面前這位,似乎刻意等在這兒自薦。

  此人姓陶,家中行三,歆州本地人。

  面容剛毅,身形矯健,外表看上去挺正派,雖不算健壯,但也不瘦弱,瞧著是個能吃苦的人。

  家中有讀過書的長輩,陶三也識得幾個字,還熟悉歆州城周圍的地形分布。

  “……若是以后坊里有需要,我還可以去城外跑個腿,去附近村落辦個事兒。”陶三說著自己的優勢。

  溫故耐心聽完,沒有斥責,但也沒有對此作出決定。他語氣緩和,只讓對方去找周山。

  這段時間想加入景星坊的人不少。

  誰都能看出景星坊的發展勢頭,前程肯定不會差,普通人來到這里至少能有事做,不會受凍挨餓。實權一把手還是個有背景且靠譜的。

  起心思的人就更多了。

  站在景星坊的角度,若是遇到合適的人才,確實可以接收進來。

  不過負責這方面事務的是周山。既然把事務交過去,一般情況下,溫故不會攬事做決定。

  何大站在不遠處,支楞著耳朵。

  見到溫故的反應,何大稍稍放心,視線朝那位“同行”瞥去:哼!就憑你?

  那人接觸到何大的視線,沒有生氣,只是微微頷首,很是豁達地抱拳一禮。

  何大的防備心拉升更高了。

  都是街溜子,誰不知道誰?

  裝什么裝?!

  跑消息辦事,日子還能過得不錯的,有幾個是正經人?

  虛偽!

  裝模作樣!!

  何大不放心,防止對方使用盤外招,特意拉著自家小弟去認面孔。

  “記住這個人,如果有什么大動靜,一定要盡快告訴我!”

  說完,何大又加了句:“當然,溫坊長要保密的事情別說,我剛才指的是其他的不影響公務的情況!”

  這方面何小弟能分清輕重,跟在坊長身邊辦事,不能說的,不會跟大哥說。

  溫故在食堂搜集完素材,便回去繪制畫作。

  最近公務不多,其他事情也都按照計劃中的順利進行,不需要多費心力,有更多空暇時間放在繪畫上。

  次日,溫故帶著自己的“課后作業”,帶著鐵頭跟何小弟,前往洪老爺子住處。

  前兩次帶程知,是為了摸清楚那邊幾個坊的布局,后面輪換帶著坊里的文員吏員們去長長見識。

  今兒輪到何小弟。

  終于能見到六十歲老者舞劍的場面,何小弟很激動。

  他跟著溫故,進入住了許多貴人的坊內,面上嚴肅,視線不敢亂瞟。

  只是走著走著,溫故突然停下。

  何小弟也跟著停住腳步,疑惑地看向他們坊長,又順著溫故的視線往前。

  然后,下巴逐漸掉落。

  前面不遠處,某個宅院的院門口。

  地上鋪著一張草席,有人跪在上面哭訴。

  哭得青筋突起,像是壓抑著極度悲痛的情緒,硬生生克制忍耐著。聲音嘶啞又凄苦。

  身上穿著單薄的,打了許多補丁的破布衣裳,襯得身形消瘦。

  何小弟傻愣地看著那邊。

  若是沒有認錯,這好像是陶三?昨天還在景星坊大食堂見過!

  昨天這人看上去健壯,有力,能干活!

  此時瞧著完全不同,窮苦,可憐,身體弱。

  一天時間,咋慘成這樣?

  裝的吧?

  何小弟心中懷疑對方在演,但看著聽著,又覺得對方真情流露。

  沒有走近,他模糊聽著,像是關于物資分配的事。

  牽扯到物資分配,何小弟又覺得多了幾分真。

  只有他們這些小人物才知道,底層拿到救濟物資有多難。

  畢竟是亂世中經歷過人情詭譎的,何小弟依然抱著警惕,他低聲問溫故:“坊長?前方那個……”

  溫故回道:“與咱們無關。”

  “哦,那就好!”

  何小弟相信溫故的判斷,心中稍安。

  同情?

  他確實有一點,但如今這個世道,誰能管那么多呢?顧好自己和親友足矣!

  不過,何小弟不確定溫故會不會幫一把。坊長一直是個心軟之人。

  他側頭看向溫故。

  只見,溫故認真望著前方。面上看不出任何同情或者憤慨的情緒。

  此刻溫故確實在認真觀察分析。

  倒不是分析什么陰謀。

  他并不認為今兒陶三守的是自己,出門的時間他并沒有提前跟誰說。

  對方的目標,是住在前面院落的人。

  回想最近匯總的信息。這里住著一位官員,職位不算很高,但管理著好幾個坊的物資分配。

  春節前,趙家要給那些貧困坊撥一批炭火下去,盡量讓里面居民能扛過這個冬天。

  前面哭的就是這個事。

  或許是溫故三人站那兒的時間太久,多了存在感,草席上的人扭頭看過來。

  見到溫故三人,對方哭聲一頓,又若無其事轉回身,流暢地進行了下去。

  那自帶凄慘氛圍的身影,朝著院門叩首,額頭貼在冰冷的席面,看不清面上神色,只見背脊顫動,像是悲傷之極。

  即便是心有懷疑的何小弟,也感覺到那種困境和悲傷。

  溫故繼續打量草席上的人。

  聲音大小控制剛剛好,既不會鬧大干擾其他住戶,又能讓這套宅院里的人聽到動靜。

  并非控訴,也不喊冤,只是哭著陳述生活困難,以及,催一催救濟的糧食和炭火能盡快發下來。

  技術層面,一句哭嚎里面至少有三種音色變化,同時氣聲與實聲交替制造出的聽感,能極大引起聽眾的情緒共振,在這數丈之內,創造出來一個巨大的悲慘漩渦。

  絕對是專業級的!

  這出苦情戲,行云流水揮灑自如,露餡之后旁若無人,心理素質真強!

  這時候,前方院落的院門終于打開,有個管家模樣的人出來,面上很是頭疼的樣子,語氣也不好。

  顧及到周圍還有其他人,那管家壓低聲音,快速說了幾句,然后飛快跑回院子關上門。

  草席上的人感激涕零的樣子,起身,臉上鼻涕眼淚擦一擦,收拾草席。

  背著草席再轉回時,面上一片平淡。

  剛才的悲慘氛圍戛然而止。

  何小弟:“……”

  見對方走過來,剛才離著一段距離,看不清楚,現在隔近了才發現,這人哪是一天時間瘦弱下去,完全是裝束造成的視覺欺騙!

  何小弟瞪大眼睛,神色恍惚,三觀又震了震。

  陶三這時候走到跟前,朝著溫故拱手行禮。

  何小弟:“!!!”

  剛才多慘啊,鐵漢飆淚,聲淚俱下,現在又體面有禮起來!

  所以,真的是演的吧?

  對方臉色變化之快,眼淚收放自如,情緒自我控制一流,確實令人嘆服!

  何小弟正感嘆著呢,就聽溫故對那人說道:“明日去景慶公所面試。”

  背著草席正要離開的人,像是聽到什么不可思議的話語,猛然看向溫故,面上忍不住露出狂喜,躬身行了個大禮:“多謝溫坊長!”

  溫故也沒再多說,帶著鐵頭和何小弟往洪老爺子家過去。

  等走遠些了,何小弟不解:“……坊長?”那種人也要收入景星坊?

  溫故笑了笑:“是個人才。”

  那收放自如的演技,不該被辜負。

  以后拉經費的時候可以帶出去哭窮!

  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用上,但既然遇到了,就先用抄網給抄回去。

  何小弟不說話了,只在心中對自家親哥表示同情:大哥,你競爭對手的盤外招太猛了,你演不過啊!

  另一邊,陶三沒想到今兒過來跑一趟還能有這種好運!

  站在原地看著溫故他們走遠,才快步離開。

  這里住的官老爺多,不能亂跑,等出了坊,才撒腿往自家跑回去。

  居住著本地平民的一個坊內。

  低矮的石土圍墻和木石結構的小屋子,一名中年吏員等在門口,來回張望。

  春節趙家會撥給每個貧困坊一批救濟物資,但是,多一點少一點,上面不會追究,他們下面的人卻是重視的。

  他們為了給自己人多搶一些,各盡其材,各顯其能,各領風騷。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家都過得苦,但物資就那么些。

  他們得讓那位分配物資的官老爺知道,他們坊里更窮、更苦、更需要救濟!

  就像一個鳥巢里那么多張嘴,不叫喚,不張嘴,不擠到前面去,投喂的食物啥時候才能輪到你?

  上頭的老爺們日理萬機,可不能指望他們。

  于是,在隱忍和送禮之間,他們選擇賣慘。

  現管的這位老爺不輕易罰人。

  對什么人,使什么招。

  哭一場就能解決的事情,還送啥禮?

  也不能說是賣慘,其實大家都慘。

  甭管以前還是現在,甭管盛世還是亂世,每年冬天總要凍死人的,他們只能盡量讓自家鄉親們不在死亡名單上。

  在別人看來自私自利,但在老鄉們看來救苦救難。管別人怎么想呢!

  考慮到讓婦人過去可能會惹閑話,所以在商議之后,他推薦了自家侄子。

  富人區的坊,并不對外開放,他們挑了個時間托人帶陶三過去。

  也不知道順不順利。

  中年吏員心中焦灼。

  終于見到陶三安然跑回來,面上才露出喜色。

  “怎么樣?事辦好了嗎?”他迫不及待問。

  陶三一路跑回來,喘著粗氣,披了厚外套,倒上一碗熱水,坐在堂屋緩了緩,才激動地看向中年吏員。

  “老叔!我奶說的對,你果然是旺我的!”

  中年吏員心道:那是老太太臨終前胡扯,就是為了讓你扒著我不放。

  心中腹誹,不過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中年吏員追問:“看你這樣子,成功啦?咱們這邊的救濟物資大概多久能撥下來?”

  就算不能多要物資,也別克扣;就算克扣,那扣別人的,別扣他們這邊;就算扣他們這邊,也別克扣太多。

  中年吏員默默許愿。

  “不知道多久能撥下來,我沒見到那位發糧的官老爺,只見到他家的管事,還趕我離開。”陶三說。

  “沒關系,這表示他們已經聽到了,咱們達到目的即可。”中年吏員的懸浮的心終于落到實處。

  陶三得意道:“當時院門后面有人,從門縫觀察我呢,肯定都聽到了。我在他門前哭得可慘!早說了,這種事情交給我,你們放心!”

  “好好好!果然完成得不錯!”

  中年吏員還要夸贊幾句。

  陶三打斷道:“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老叔,我今兒在那邊見到另一位貴人了!”

  中年吏員坐在桌對面,不在意地道:“哦?見到大官啦?”

  “大官算什么?如今在歆州城里,官位不在高,看重的是身份!”陶三激動得面色漲紅,“我今天在那邊見到景星坊的那位坊長了!”

  中年吏員稍稍坐正:“這位可不是官位不高!”

  他們這些混了幾十年的小吏看得明白,同樣叫“坊長”,行政級別差遠了!

  窮坊的坊長,想給大家保住救濟物資,還得費盡心機,小心翼翼。

  那位可不一樣,物資能直接找老趙家要,中間也不必經過其他流程,不用擔心克扣。

  更不用提,城中多少達官貴人主動往景星坊砸錢。

  若是時間能回轉,冬初景星坊開坊的時候,他們肯定帶著全家老小擠過去!

  可惜呀!

  沒法重來!

  中年吏員搖頭晃腦嘆息。

  陶三探身往前,一副“我要分享大秘密”的樣子:

  “景星坊的坊長看中我了!”

  中年吏員靜靜望著他,然后猛然起身,跑去翻自己炕邊的柜子。

  里面藏了兩年的酒還在。

  他長長松了口氣。

  侄兒沒偷喝酒,沒喝醉,不是說的醉話。

  中年吏員又回來坐下。

  陶三頓口無語。

  “老叔,咱們叔侄之間的信任……”

  “還在的!”

  還在你剛才去看什么?!

  中年吏員略過這個話題,他看著自家侄子:“你做夢的吧?”

  陶三晃著腿:“嘖,老叔,你這就是看低我了!這種事情我敢吹牛?明兒我還要去景星坊面試呢,面試知道不?通過了我就能在那兒謀職,能搬去景星坊!”

  中年吏員盯著自家侄子,百思不解。

  自家侄兒,歆州本地街溜子,以前還兼職給人哭靈,如今替人跑腿的閑漢,一直靠著這張正經臉忽悠人。

  “他看中你哪了?”

  “愛信不信!”陶三打算抓緊時間去準備明天的面試。

  剛起身,又被他叔拉住。

  中年吏員趕緊道:“沒不信,既然溫坊長親自發話,明兒你好好表現肯定沒問題。三兒啊,咱老陶家以后就要靠你了!”

  陶三完全不吃這套:“我奶說過,老陶家各有各的緣法。”

  見他叔還要說,陶三趕緊道:“我還沒真正通過呢,想幫大家也得等我正式加入景星坊。”

  中年吏員也不提這個了,轉而幫忙出主意,瞅了瞅門外,確定沒人偷聽。

  “別看景星坊那位年紀不大,如今這亂世,多少人折在途中。能夠從南往北一路逃亡過來,還活得好好的,這種讀書人必定滿肚子黑水……”

  中年吏員扇了自己嘴巴一掌,糾正道:“滿肚子墨水!”

  他嚴肅地提醒陶三:“你那點道行,別在他面前演!”

  陶三也認真道:“這還用得著您說?今兒在那邊演的時候被當場逮住了,一眼把我看穿,我還以為完全沒指望了呢,哪知道那位竟然讓我明天去面試。哪里還敢耍心機,只要能通過面試,以后他讓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

  只是叔侄倆不明白,那種身份的貴人,需要咱這種小嘍啰去辦什么事?

  “其實也無需擔憂,他們那種貴人,要錢有錢,要權有權,還是很看重面子的,不至于把你帶出去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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