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浙地區,平江府。
平江,也就是后世的蘇州。
此地地處太湖平原,水網密布,氣候溫和,土壤肥沃,自古以來就是魚米之鄉。
自從大宋建立以來,又推廣占城稻,圩田(圍湖造田)百萬畝,更是富庶。
到了現在,整個平江府有五十余萬戶,四百多萬人口。單以人口而論,比之西方大國分毫不讓。
從理論上講,有著極為豐厚的戰爭潛力。
如今的平江知府,姓吳名潛,字毅夫,今年三十八歲,十五年前曾經高中大宋狀元。
如果趙朔僅僅想要改朝換代,甚至不承認宋國的功名,將吳潛趕回吃老米,吳潛都不會冒著身死族滅的危險,與趙朔為敵。
有什么啊?
他老家有良田三千余頃,奴婢數百,佃戶無數,回家老老實實的做土皇帝不好嗎?
這又不是異族來攻要滅亡華夏,拼什么命啊?
但是,趙朔要行均田制,將吳家的田地分了,可是戳到了吳潛的肺管子上了,他與趙朔勢不兩立!
更直白一點說,誰敢動官員士大夫的利益,吳潛就與其勢不兩立!
在歷史記載中,當朝首相鄭清之,為了解決交子貶值的問題,決定“計畝納會”。
也就是說,大宋所有官員軍民百姓,但凡有田地者,都要按照一畝地繳納一貫會子(交子)的比例,納一次賦稅。
這當然是以法律名義的明搶了,但是,大宋財政困難,不保證交子的信譽以發行更多的交子,有什么辦法呢?
這時候,中書舍人袁甫上書,力陳不可。大宋本來就苛捐雜稅真多,普通百姓苦不堪言了,再加這么一道稅,還能活嗎?
“避是虐賤,有力者頑未應令,而追呼迫促,破家蕩產,悲痛無聊者,大抵皆中下之戶。”
當然了,朝廷財政困難不能不考慮。袁甫建議,只對官戶(官員及其親屬)和寺廟進行“計畝納會”,其他人就算了。
鄭清之深以為然,就準備實行。
吳潛當時就勃然大怒,上書朝廷,說這是“剜心肉以救眼創,撥根本以扶枝葉!”
換成通俗的話,還是那句:陛下與士大夫共天下,而非與百姓共天下!
連一畝地交一貫錢交子都不肯,就更別提趙朔要直接分他的土地了。
自從趙朔發布《滅宋令》以來,吳潛急了眼,不但讓平江地區的一萬宋軍,兩萬廂軍厲兵秣馬,準備作戰,而且,讓平江地區的所有官戶、地主、富戶,出錢出子弟出佃戶,準備勤王。
皇帝趙昀的《天下勤王詔》一出,吳潛別提多高興了,馬上下達了勤王的命令。
平江地區留下五千正規軍,五千廂軍。
其余五千正規軍,一萬五千廂軍,再加上這些日子組建的民軍八萬人,離開了平江,一起前往臨安勤王。
十萬大軍以民軍為主,當然不可能走得快。
吳潛率軍從平江城出發,當天離城三十里就扎下了營寨。
“嗯,光我一個平江府,就出動了十萬大軍。大宋兩百三十軍州,八千余萬百姓,能出多少兵勤王?恐怕在百萬以上。趙朔再能打,面對有百萬大軍可恃的臨安城,又能如何?”
“畢竟,當初靖康之變時,要不是朝廷主動遣散了勤王義軍,金國的強兵也不能把汴梁怎么樣啊!”
“此戰過后,我吳潛既是曾經的狀元,又帶來了這么多勤王的兵馬,必定飛黃騰達,加官進爵!就是進位為當朝宰相也未可知!哈哈!”
當夜晚間,吳潛一邊在中軍帳內享受兩個隨軍美婢的洗腳侍奉,一邊美滋滋的想著。
然而,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是,大軍中另外一個軍帳中。
李師勇、吳義、黃瓊、劉七,四千正規軍的四個統制官,正在進行秘議。(還有一千正規軍,是吳潛的族人吳忠統領,和他們四個卻不是同路人了。)
“李大哥,你覺得,我們這次去臨安勤王,能有個好前程嗎?”
四人中以李師勇年紀最大,又識字最多,眾人隱隱以李師勇為尊。
此時三道殷切的目光,向李師勇看來。
“有個屁好前程!”
李師勇重重地吐了口吐沫,道:“那個狀元郎,聽說趙朔大王要奪他的田地,已經瘋了!那些平江府的官戶地主們,為了保住他們的土地和特權,也瘋了,才跟著他胡鬧。我們到了臨安,唯一的活路,不過是兩條。”
“哪兩條?”
“其一,那位吳狀元,有孟珙之勇,被趙朔大王看上,主動投降。趙朔大王一高興,把我們全赦免了。”
“那怎么可能?”
三人連連搖頭,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吳潛哪里知兵了,更別提什么能和大宋名將孟珙相提并論了。
李師勇道:“其二,我們運氣好,既沒有死在戰場上,又沒被趙朔大王的抽殺令抽中。”
“這也太危險了。”
黃瓊道:“李大哥,您跟我們說句實話,果然沒有我們勝了受朝廷封賞的可能嗎?”
“半點可能都沒有。鐵打的襄陽,又有我大宋名將孟珙鎮守,被趙朔大王不到三個月就破了。臨安又能撐多久?
“不是說,是孟珙貪生怕死,主動投降嗎?呃……”
黃瓊話說到這里,自己就意識到不對了。
孟珙為什么要貪生怕死?還不是覺得守不住襄陽嗎?按照大宋《天下勤王詔》的說法,宋軍的戰力實在可疑。
如果按照趙朔那個《告江南軍民百姓書》的說法,就更完了。朝廷都能害死孟珙的母親了,對他們這些遠不如孟珙的武人,又會是什么態度?
李師勇道:“還有,趙朔大王現在都滅了多少國家了?殺了多少王了?開疆拓土幾萬里了?我們的朝廷,卻連金國都打不過,靠著趙朔大王的蒙古兵壓陣,才和趙朔大王一起滅了金國。這差距,還不明顯嗎?”
吳義點頭道:“還有,都說趙朔大王是太祖之后,到底有多少人真心愿意為了朝廷和趙朔大王拼命?真不好說啊!”
劉七是水匪出身,嘿嘿一笑,道:“到了現在,大家也就別藏著掖著的互相試探了。就說說,現在我們該怎么辦?真到了臨安,大軍云集,可就由不得我們了。”
李師勇道:“還能怎么辦?那吳狀元下了令,我們如果敢不去,他就敢砍了我們的腦袋。除非……”
說話間,他輕輕拍了下桌子,道:“造反!”
“造反?我們雖然戰力最強,但才四千人!其他兵馬,有九萬多呢。另外,平江城離著這里不遠,也有五千正規軍!”黃瓊有些擔憂地說道。
李師勇卻搖頭道:“那怕什么?我們這些正規軍,都不愿意去臨安送死,何況是那些廂軍?只要動起手來,那些廂軍肯定會跟著我們一起動手。”
“那些民軍呢?”
“他們的軍官,當然想保住大宋江山,保住榮華富貴。但是那些兵嘛……恐怕早就想把那些軍官全家斬盡殺絕了!”
“還有平江城池里的那些兵?”
“黑夜之戰難辨敵我,他們不會出城。我們如果動手快,天明時分,就有了幾萬大軍。老宋他們幾個我熟悉得很,恐怕對朝廷也沒多大忠心。他們是愿意和我們玩命呢?還是一起洗了平江,發筆橫財?”
吳義還是有些擔心,道:“即便一切順利,我們這離臨安太近了。如果趙朔大王的兵馬還沒到,朝廷平叛的大軍就到了呢。”
“我們就走唄。”
不用李師勇回答,劉七自信滿滿地道:“趁著朝廷的大軍沒到,我們搜集到足夠的船只,到時候往太湖里一躲。朝廷的大軍,能有什么辦法?他們還能長時間在這里和我們耗著,不保臨安了?”
李師勇威嚴目光,向著吳義、黃瓊、劉七看來,道:“所以,我們干不干?此事成了,我們不但能不去臨安送死,還能發狠狠一筆橫財。待趙朔大王前來,我們運氣好了,就能加官進爵。”
“就算運氣不好,趙朔大王沒給我們封官,也不至于加罪我們,總能帶著那些搶來的金銀珠寶,做個富家翁。”
“干了!”
“干了!即便失敗了,我們也能躲進太湖里,朝廷顧不上我們!”
“干了!朝廷平時就沒把我們這些武夫當人,現在危險了想起我們了,晚了!”劉七叫的最為大聲。
“那就這么辦了。”李師勇將碗里倒滿了酒,用匕首劃破手掌,任憑鮮血滴到碗中,道:“我們歃血為盟,今晚三更就動手!”
“好!”
當即,四人歃血為盟,商定了起事的種種細節。
當夜晚間,三更天。
“沖啊!殺啊!殺吳潛啊!”
“趙朔大王的兵馬到了,快快投降!”
“蘇州兵反了,投了趙朔大王!”
“只殺吳潛,其余不問。閃開!快閃開啊!”
李師勇和黃瓊率領兩千正規軍,攻向了吳潛的中軍。
這里才是關鍵,他們投入了一半的兵力。
“蘇州兵反了,廂軍兄弟們隨我們棄暗投明啊!”
“左臂上綁塊白布,就是自己人了!”
“朝廷給的那仨瓜倆棗,不值得你們給朝廷賣命!”
“大家反了南方趙官家,投了北方趙官家!北方趙官家,給你們分田地啊!’
“殺入平江城,狠狠地搶上一把!愿意發財的,左臂上裹白布!”
吳義率一千正規軍,沖入了廂軍的營寨。
他們一邊高聲喝喊,一邊放火,促使廂軍反正。
“兄弟們,殺了你們的主子,反了吧!”
“土地是別人的,命是自己的,何苦為別人拼命!”
“左臂上綁白布,就是北方趙官家的人了,他老人家給你們分地!讓你們不再受欺辱!”
“刀槍在你們手里,誰平日里欺負你們,你們還不清楚嗎?今晚有怨的報怨,有仇的報仇啊!”
劉七的任務最為艱巨,率領一千正規軍,沖入了民軍的大營。
他們同樣以攻心為主,一邊放火,一邊高聲呼喝,促使著那些佃戶的反正。
田五是一個普通民軍,張家的佃戶。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參加民軍,保護從來沒有保護過他的大宋朝廷。
張家告訴他,那趙朔無君無父,殺人盈野,乃是率獸食人之輩,每天要以數十個小兒的心肝為食。如果殺到平江府,誰都沒好果子吃。
這聽起來,似乎真的該跟趙朔拼了。
但是,他還聽說,那北方趙官家,也是太祖一脈,流落草原,如今做得好大的事業。他占領的土地上,所有人均分田地,不但賦稅不重,而且可以移民去西方做人上人。
到底哪個是真的,田五并不清楚。
但他清楚,誰是他最大的仇人——那領著二十個家丁,和他們一百七十六個佃戶參軍的張家二公子。
就在五年前,他的新婚之夜,張家二公子帶著四個家丁,闖入了他的洞房,要嘗嘗鮮。
田五當然不愿意,他的新婚妻子更不愿意。
但是,張二公子說,我殺了你,再玩你的妻子,你能有什么辦法?
田五當然沒辦法了,按照大宋的規矩,佃戶連控告地主的權力都沒有。
那張二公子繼續說:其實,我也不必用強。如果我以后不準你租我家的田地了,你又租誰的田呢?只要我放出話去,誰會租田給你?
你全家老小,可怎么活呢?你想眼睜睜地看著,你的父母餓死?
田五沒辦法,屈服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妻子的新婚之夜獻給了張二公子。
其后,妻子不準田五碰她,不是怨恨田五,而是怕懷了張家的孩子。
怕什么來什么,妻子的肚子果然一天天的變大了。
后來,生下了一個男孩。
那男孩剛生下來,就被妻子掐死了。
“我要生個你的孩子!”
如今,妻子已經給田五生了一兒一女。
但是,妻子的這句話,讓田五每每想起來都痛徹心扉!
做張家的佃戶,連有自己的孩子都這么難啊!
“田五!還愣著干什么?”
當田五聽到喊殺之聲,懵懵懂懂地拿著一把刀,來到營帳外的時候,隊正的疾呼聲想起。
“快!歸隊!他們人少,只是虛張聲勢而已。二公子發話了。砍一顆腦袋,賞兩貫錢!”
“二公子……兩貫錢么……”
田五手握鋼刀,遠處不斷有呼喊聲傳來。
“刀槍在你們手里,誰平日里欺負你們,你們還不清楚嗎?”
“今晚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對啊,誰欺辱我了,我還不知道嗎?
不是那北方趙官家!
不是這些深夜,要給張二公子為難的人!
“殺!”
田五陡然間大吼一聲,揮刀向那隊正砍來。
噗!。
這一刀有心算無心,又力道甚足,那隊正的頭顱竟直接沖天而起!
“哈哈!痛快啊!痛快!兩貫錢就想讓我給你們賣命?我看你們都不值兩貫錢!”
田五自從出生以來,從沒感到這么快意。
點點火光中,他揮刀指向張家二公子的方向,道:“誰欺負我們,我們還不清楚嗎?兄弟們,隨我來!先殺張家老二,再殺他全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