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鄭清之再吐血,還得繼續撐著身體辦事。
大宋的士大夫們,在品德上已經被趙朔看扁,無法翻身了。如果在能力上再被趙朔看不起,那可就是連底褲都被扒了。
當務之急,他和喬行簡聯袂去了史嵩之的府邸,請史嵩之出山,和他們兩個一起主持大局。
史嵩之聽說了趙昀棄臨安而走的消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欣然而從。
三人仔細商議了一番,做了七個決定。
其一,將加筑臨安城防的民夫,全部給予工錢遣散。
其二,臨安城內留下的兵馬,統一編管。僅留下小部分忠誠可靠的駐在城內,大部分在城外扎營。保證他們的后勤,等待趙朔的整編。決不能在趙朔接管臨安之前,發生亂兵搶掠臨安之事。
其三,要求城內所有官員,每日必須去衙門當值。一日不當值,立即除名,連為趙朔效力,去異域當官的資格都沒有了。
其四,所有維持地方的衙役、鋪兵,全部嚴格要求,既萬不許發生敲詐勒索之事,又要保證地方安定。
其五,嚴格執行宵禁,謹防有人趁亂生變。
其六,派使者去見趙朔,請他速派大軍,接管臨安城防、
其實,趙朔大軍,離著臨安最近的是平江的大軍,趙朔也派去了漢軍鑲黃旗第一萬戶的第四千戶千戶長郭仲元主持大局。
但郭仲元有那么大膽子,撿這個現成的大便宜?
再說了,郭仲元的麾下不是正規的八旗軍,而是各種民軍,良莠不齊。真有人被臨安的繁華引發了貪欲,洗劫了臨安怎么辦?不能不考慮。
其七,三人都給浙江的親朋故舊們寫信,讓他們不要做任何抵抗,維持當地治安,等待趙朔大王的大軍接管。
不管怎么說吧,鄭清之、喬行簡和史嵩之,是決定投趙朔了,而且是不帶任何拖泥帶水的投。
什么?為大宋殉國?
就連鄭清之現在都絲毫沒有這個想法。
哦,大宋的皇帝和士大夫們毫無廉恥,指望老子用性命為他們撐臉面?
門都沒有!
老子現在,要為自己爭臉面,讓趙朔大王知道我們的能力。來日,新朝建立,斑斑青史上,我們未必不能千古留名,為魏征一般的開國元勛。
是大宋不行,不是我們不行!
半個月后,臨安城,清河坊,線絨巷。
這里是絲綢布帛一條街,所以以“線絨”命名。往日里就人流密集,商業興旺。
隨著趙朔的大軍越來越臨近臨安,這里不但絲毫沒有蕭條下去,反而越見興旺。
尤其是最近半個月來,隨著三位相公主政,摸不準新官家的想法,不敢對百姓有限制,往昔偷偷摸摸的報童們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公然叫賣各種小報,越發熱鬧。
所謂“小報”,指的是區別于官方“邸報”的民間報紙,發端于北宋,在南宋越發發達。
正所謂:“小報者,出于進奏院,蓋邸吏輩為之也。比年事有疑似,中外不知,邸吏必競以小紙書之,飛報遠近,謂之小報。”小報的內容也定位為,“或是朝報未報之事,或是官員陳乞未曾施行之事”。
小報的流行,帶火“記者”這個職業,甚至有了“新聞”這個名詞。南宋趙升《朝野類要》載:“其有所謂內探、省探、衙探之類,皆私衷小報,率有漏泄之禁,故險而號之曰新聞。”他所說的內探、省探、衙探,相當于今天跑各種關鍵部門的記者,內指大內,也就是皇宮;省指中書、門下等高級行政機構;衙指省以下的衙門。
當然了,各種小報的發行,影響了民間的輿論,引起了朝廷的警覺。
正如南宋孝宗五年的詔書:“近聞不逞之徒,撰造無根之語,名曰小報,傳播中外,駭惑聽聞,今后除進奏院,合行關報已施行事外,如有似此之人,當重決配,其所求報官吏取旨施行,令御史臺詞條彈劾,臨安府常切覺察。”
當然了,指望皇帝的一紙詔書,就禁絕各種民間小報是不可能的。
百姓的客觀需要,小報的超額利潤,以及士大夫們和皇帝斗法的因素,這些原因結合在一起,讓各種小報在臨安仍然在半公開的發行。
“新聞!官家的最新旨意!”
“官家已經駕臨秀州,預計三日后抵達臨安!”
“官家有旨,三位相公有令,官家駕到之日,百姓市不易肆,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城中百姓身家清白,欲迎官家者的報名途徑,盡在《臨安晨報》!”
“官家對原宋國地區最新旨意,已經發布,不可不看!”
“官家在北方的稅收分析,商人不可不讀!領會官家精神,發大財啊!”
“交子價值走勢分析,現在是應該吸納還是拋售?有戶部致仕主事之分析!要發財,還得看《財富報》!”
趙朔即將蒞臨臨安,如何看待南宋百姓?對南宋的士農工商各界,有何影響?
臨安的軍民百姓們誰不關心?
再加上突然從半公開的地下轉為地上,各個報坊可以公開售賣報紙了,生意真真比以前暴增了五倍有余。這些小報不斷傳達甚至編造著各種或真或假的消息,吸引軍民百姓們的眼球。
甚至有很多新的士大夫、商人入局,開辦新報紙,指望通過現在這段混亂時期打響名號。
虞小九就是沿街叫賣的報童之一,今年十七歲,已經賣報十年了。
他七歲那年,因為一場大火,父母雙亡,家業喪盡。全靠著給報坊偷偷賣報紙,才避免了淪為乞兒的命運。這十年來,甚至借著和報坊的關系,識了一些字,也算粗通文墨了。
想起這些日子報紙上對趙朔的稱呼,虞小九感覺很有意思。
宋國人對趙朔本來就沒什么惡感,畢竟傳言趙朔有著太祖血脈,畢竟趙朔開疆拓土揚威異域,很給華夏人爭臉。
當然了,大宋朝廷對趙朔深為忌憚的,他們也不敢把“北方趙官家”的名號直接印在報紙上。
所以,這些小報以前刊載趙朔的消息的時候,都是盡量中性化,稱為“趙朔”。
不過,當趙朔取了襄陽,并且發了《告江南軍民百姓書》之后,他們就感覺,直呼趙朔的名字也不大合適。于是乎,對趙朔稱“趙朔大王”。
然后,四省易幟的消息傳來,幾乎所有人都意識到大宋氣數已盡,支撐不住了。
這些報紙稱趙朔,就開始不顧及宋國朝廷的態度了,對趙朔稱“北方圣人”,或者稱“北方趙官家。”
等到趙昀棄臨安而走,報紙上有對趙朔稱“王上”的,有稱“官家”的。
到了今天,趙朔駕臨臨安的日子已經定了下來,所有報紙已經統一了對趙朔的稱呼——“官家”。
官家就是官家!
普天之下只有這么一個官家,不需要任何修飾。所謂“王”的稱呼,根本不足以形容趙朔的尊貴!
虞小九估計,哪怕那天趙朔露出點口風來,這些報紙就要口稱“陛下”了。
“誒!小九!你過來!”
忽然間,一個虞小九熟悉的聲音,在一家店鋪門外響起。
虞小九當然知道是誰在喊他,此人姓陳,名有財。原來是臨安城內的一個小乞兒,眼看著要餓死了,被“老順祥”布坊的掌柜救了,就留在店鋪里當了伙計。
這陳有財頗有經商的天賦,“老順祥”因為他的緣故,生意越來越好。老掌柜沒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干脆在陳有財長大成人后,將女兒嫁給了他。
如今,老兩口已經亡故,陳有財夫婦和順,將“老順祥”經營地越發壯大,成了“線絨巷”中數得著的店鋪之一。
當然了,陳有財的生意再想做大,就完全不可能了。
大宋三十里就有一個稅卡,還有層層官吏的敲詐勒索。
陳有財無權無勢,哪里能和那些有官面上照拂的人競爭?現在這生意規模,就是“老順祥”的極限。
陳有財還有一個不如意處,就是乞兒出身,并不識字。
但是,他還特別關心天下大勢。每日里拿出三十文錢來,讓虞小九給他念報紙,算是虞小九難得的一份固定收入了。
虞小九隨著陳有財進了“老順祥”的里間落座,又有伙計端上茶來。
虞小九道:“陳掌柜今天想聽哪份報紙?是想知道,現在還該不該收交子?還是棉布接下來的行情如何?這里還新出了一份《臨安風月報》,那上面的內容真是過癮,要不要我給您讀讀?”
“你小子再貧嘴,這銀子可就別想要了啊!”
陳有財將一小塊銀錠放在了桌子上,約莫能有半兩重。半兩銀子,能價值七八百文銅錢!
“這……這么多?”
虞小九重重咽了口吐沫,道:“陳掌柜今天不是想聽報紙?您到底想讓我干什么?”
“給你你就拿著。官家要來臨安了,我高興。咱們今天不說報紙,就閑聊幾句。”
“好!謝陳掌柜的賞!”
虞小九趕緊把小塊銀錠收到袖兜里面,道:“陳掌柜,您想聊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官家來了,真的就沒有那么多稅卡了?我們商人,就能普天下隨便做生意了?”
“那是自然!”
虞小九道:“官家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了,愿與華夏人和蒙古人共天下。在北方,一件貨物,只需要交兩次稅。一次是生產出來,工坊里面交的。另外一次,就是交易的時候交。不交易,不納稅!都實行多少年了,到咱們江南了,能例外?”
“這都不算什么新聞了,我之前給您念過多少回了?您怎么還不信呢!”
“不是不信,實在是不相信這么好的事兒,能落在我陳有財的頭上啊!”
陳有財道:“要是真的那樣,就太好了!不是我姓陳的自夸,論做生意,恐怕整個臨安沒幾個能比得上我的。為什么我的生意做不大?還不是那各種名目的稅收,還有那些貪婪的小吏!”
“如果官家說話算話,甚至能有一半算話。我陳有財的生意,能做到汴梁去!能做到草原去!能做到撒……撒……”
“撒馬爾罕!”
“對,能做到撒馬爾罕去,能做到大馬士革去!”
“還有世子新收的開羅,也能有陳掌柜的布坊。以您的才干,能把老順祥的布匹生意,做遍全世界!”
“借你吉言啊!”
陳有財雖然不識字,但胸中有著大韜略,要不然,能每天花三十文錢,聽虞小九念報紙?
想到天下大城中,都有自己的布莊的身影,陳有財的眼中簡直能放出光來。
頓了頓,他又向虞小九看來,道:“小九,咱們倆也認識這么多年了。你是什么人,我非常清楚。我陳有財是什么人,你也知道。賣小報總不能賣一輩子,怎么樣?有沒有興趣,來我的布莊做一個伙計?只要你用心做,我保證,不出三年,讓你做一個店鋪的掌柜。”
“呃……多謝陳掌柜的好意,但還是算了吧。”
虞小九搖了搖頭,道:“其實,我們報坊的掌柜,也跟我說了這事兒。臨安城內的小報越來越紅火,三位宰相拿不定主意,請示了官家。官家已經下旨,不必干涉。只是來日會出一個《報業法案》,加以正常約束。”
“我們報坊,準備把小報不局限于臨安,要賣到普天下所有大城去。我們掌柜想讓我隨孫先生汴梁,給孫先生做副手。做的好了,再去其他大城,做正式掌柜。您看,這做生不如做熟,我還是覺得這小報行業更適合我。”
“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強求、”
以陳有財的眼光,也覺得虞小九留在報業,未必就比加入布業的前景差。
他說道:“我再問你一件事。你說,官家三天后,就要到臨安了。我是關了買賣去和百姓們一起迎接好呢?還是繼續開門做生意好呢?”
虞小九毫不猶豫地道:“如果是尋常百姓,當然是迎接官家為好。但是,您是做買賣的,我建議,還是繼續開門做生意的好。”
“為什么?”
“這是上講究的,‘王師所至,耕不釋耒,市不易肆’。也就是說,王師到了,農夫不放下農具,繼續耕種。商人們也絲毫不受影響,正常交易。陳掌柜你把買賣關了,去歡迎官家,那就不是讓官家的臉面有光,而是有礙了。”
“我明白了,三日后,我要開門,正常做生意,給官家長臉。不光如此……”
頓了頓,陳有財下定了決心,道:“我還要半價賣出五十匹……一百匹棉布,不但讓街坊鄰居們都高興高興,而且要為官家賀,為新朝賀!”